暮春时节,长安城中的杨柳树,抽出了万万千千的细枝。
    灞桥之中,数不清的游人,停驻在桥梁两侧,远远的眺望着渭河风光。
    时至如今,去年夏季旱灾带来的影响,已然渐渐远去。
    随着漕渠的涨水,从敖仓转运而来的粮食,源源不断,涌入关中。
    特别是三河地区的稻米、小麦,大量进入。
    关中的粮食安全,渐渐得到纾解。
    大司农在数日前,就已经宣布,解除关中的粮食限价与限购,恢复自由流通。
    伴随着这个命令,曾经消失匿迹的粮商,再次回到市场。
    市面上,再次出现了那些插着秸秆,贩卖粟米的商人。
    不过,竞争对手,也增加了。
    特别是那些遍布于大街小巷,推着一辆鹿车,载着几个火炉,沿街叫卖各式烤饼的小商贩们,迅速的抢占了大量市场。
    掀开车帘,韩说看着眼前繁花似锦的市面,微微闭上了眼睛。
    “二郎回信了没有?”他轻声问着为自己驱车的管家,同时也是他最信任的家臣韩武。
    “回禀主公,二公子前日就托人带了信回来了……说是在雁门一切安好,请主公放心,还说,他现在已经被张侍中任为守善无尉,有着志同道合之士,相互帮扶……”韩武连忙答道。
    “这臭小子!”韩说微微抿嘴,轻骂了一声,但嘴里却是吩咐了起来:“派人去雁门,给他送些黄金,再从府里选些精干家臣,前去辅佐!”
    “诺!”韩武眉开眼笑,点头答应。
    他还记得,一个多月前,二公子离家出走,留下书信,说是要去投奔张侍中‘为天下正义伸张’的时候,主公的脸都黑成了泥炭一般。
    却不料,短短一个多月,主公居然就改变了立场。
    这让韩武不得不感叹,真的是父子连心啊。
    韩说却是眯着眼睛,看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听到他说:“对了,央娘不是说想念从兄吗?”
    “派人护送央娘,去雁门吧!”
    韩武闻言,浑身一振,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主公。
    尽管全长安的人都在私底下议论,张韩联姻的事情。
    无数人异口同声的宣布,韩家小娘迟早是张蚩尤的枕边人。
    但作为韩家的家臣,韩武无比清楚,自家主公是有多么惧怕和害怕这个事情变成现实!
    但现在……
    这是怎么回事?
    主公怎么去了一趟新丰,就彻底改变了态度?
    什么央娘想念从兄?
    分明是主动将韩家的掌上明珠,送给那张蚩尤去品尝吧!
    可能是被韩武的眼神,看的有些发毛,也可能是心里面自己也有些心虚。
    总之韩说立刻就放下了车帘,不再与自己最亲信的家臣对视。
    “吾倒是不想这么做……”
    “可是……能吗?”
    韩说垂下眼帘,回忆起了自己在新丰的所见所闻。
    那一片片,金黄色的麦浪,就像龙门峡谷的波涛一样,就如同当初他奉命南征时所见的海啸一般,延绵不绝,壮丽万分!
    大司农、少府以及执金吾的官吏,现在已经奉命进驻了新丰,盯紧了乡亭的麦田。
    数不清的农稷官们,拿着张子重发明的算盘,日日夜夜的计算着、估计着新丰即将收获的冬小麦的产量。
    随着收获之日,一天天接近。
    预估产量,也一天天增加。
    这次韩说在新丰三乡一城中走一遍,拿到了许多具体数据。
    按照大司农估计,现在,新丰的小麦亩产数字,已经可以达到平均每亩七石以上的产量。
    其中,在临渭乡,有上千亩的麦田,甚至可能达到亩产十石的水平!
    沉甸甸的麦穗,比任何事实,都有说服力。
    正是这一趟新丰之行,让韩说知道了。
    未来,将是那张子重的时代。
    这不是他想否认就可以拒绝的事实。
    更不是他或者某一群,某几个集团,可以阻拦的必然定数。
    原因很简单——子曰足兵、足食、民信之矣。
    而在事实上,足食,方能足兵,方能民信之矣!
    肚子都吃不饱,周公再世也是袖手。
    这就是现实!
    而新丰恐怕的亩产量,就是那张子重将来最大的依凭与功绩所在。
    更要命的是,天子,已是彻底为其所迷惑。
    太子、太孙,也好不到那里去。
    现在、将来、未来的大汉天子,都不可能对其离心。
    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面对这样的现实,即使韩说心坚如磐,也不得不俯首低头。
    就在此时,忽然,前方的道路,一阵喧哗。
    只听到,无数人的惊呼声,从远方传来。
    韩说闻说而起,走出车门,闻声而望。
    只见一骑,背插旌旗,头戴翎羽,策马疾驰向着建章宫方向而去。
    一边奔走,这骑士一边高高举起手里的一封帛书,对着人群大声高呼:“捷报!捷报!侍中、建文君,全权使者张公幕南大捷,全歼入寇幕南之匈奴万骑,斩首三千余,生捕数百!”
    人群被这忽如其来的捷报,楞了三秒,旋即,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狂欢之中。
    “万胜!大汉万年!天子万年!”
    数不清的人,欢呼雀跃着。
    就连韩说,也呆滞了起来。
    待他回复平静,那报捷骑士,已在无数人的追赶与簇拥下,消失在前方的道路中。
    “斩首三千余……”韩说不可思议的问着韩武:“生捕数百?”
    “是的!”韩武低下头来:“主公所闻,正是臣所闻……”
    “霍骠姚初战,斩首几何?”韩说喃喃自语。
    “回禀主公,倘若臣没有记错的话,冠军仲景候大司马骠骑将军,初以骠姚校尉随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出战,以轻骑八百,奇袭匈奴后方,斩捕两千余,生得单于叔父!”
    “因此拜为冠军侯,食邑一千八百户……”
    韩说仰着头,望着天空的碧蓝,良久叹道:“如此佳婿,吾安能轻纵之!”
    在汉室,天大地大,军功最大!
    没有军功的年轻权贵,叫佞臣、弄臣,是邓通,是韩嫣,是李延年。
    而有军功,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霍去病十七岁功冠全军,二十二岁就以大司马兼骠骑将军,声势彻底盖过了大将军卫青。
    自己就是豪门,自己就是泰山。
    生生的从无到有,创造了霍氏军功贵族集团。
    其影响力,延绵至今。
    骠骑鹰犬、冠军走狗,迄今遍布天下。
    时隔三十余年,大汉再出一个年不过二十,就撅师远征,斩捕数千的年轻将军?
    那只能说明一个事情——新的豪门出现了。
    对韩说而言,在此刻,他终于有足够的理由与证据,说服自己放弃一切自傲,低下头来,巴结对方。
    送女儿算什么?
    韩说现在只恨自己当初为何没有下定决心,顺水推舟,直接在与卫氏解除婚约后,派人将女人送到张府。
    现在的话……
    恐怕,已经有些晚了……
    ……………………
    建章宫内。
    大汉天子和往常一样,刚刚打了一圈太极,正在几个御医服侍下,躺在一张被特制的竹椅上接受着御医们的按摩。
    “陛下!陛下!幕南大捷!”郭穰喜滋滋的走过来,跪到天子身边,顿首拜道:“张侍中自幕南传回捷报,全歼入寇幕南之匈奴万骑,斩首三千余,生捕数百人!”
    天子闻言,立刻就龙精虎猛的从竹椅上站起来,看向郭穰,惊喜万分:“果然?”
    “奴婢如何敢欺瞒陛下?”郭穰美滋滋的顿首:“报捷使者,此刻就在殿外,陛下招之一问便知!”
    “快传!”天子喜不自胜的下令。
    自大宛战争后,汉匈战场上,已经很久没有传来这样的捷报了。
    数年前,李陵兵团更是先胜后败,让他吞下了苦果。
    如今,这胜利的到来,就像神丹仙药,让他瞬间就充满了精神,仿佛回到了壮年之时。
    “诺!”郭穰笑着点头,起身喊道:“陛下有诏,宣报捷使者入觐!”
    “陛下有诏,宣报捷使者入觐!”
    于是,片刻后,一位年轻的汉军将士,穿着甲胄,在十余卫兵的簇拥下,来到了御前。
    “末将长水校尉前司马麾下队率王吾拜见陛下,愿吾皇万寿无疆!”这将官单膝而拜,恭身致意,同时从怀中取出好几份帛书以及一个被密封起来的竹筒,双手高高捧起:“末将奉侍中、建文君、持节使者张公之命,特来向陛下报捷!”
    “此乃报捷文书以及侍中公的奏疏!”
    “快快取来!”天子立刻就迫不及待的下令。
    郭穰闻言,马上上前,取来那些帛书与密封的竹筒,恭敬的呈递到天子面前。
    天子接过来,首先那被密封于竹筒之内,被封泥保护的奏疏。
    张子重那熟悉的笔迹立刻映入眼帘。
    “侍中、建文君、持节使者臣越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蒙陛下不弃,托臣以幕南之事,授臣以决断之权,臣窃不胜犬马之劳,纵暴骸中野无疑报……然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残虐无端,及臣至幕南,竟悍然入寇,杀掠士民无算……赖陛下之福,祖宗之灵,社稷之佑,将士用命,以马力强、力卒良,臣以乌恒将军司马玄、长水将军续相如为左右之师,并击入寇之虏于鶄泽,尽斩杀降俘,得其呼揭王首、大纛,缴获战马以数千,牲畜十有余万!”
    只是看到这里,天子的脸色就变得潮红起来,甚至兴奋的握紧了拳头,内心满意无比。
    他甚至恨不得立刻,拿着这奏疏,去太宗神庙,祷告太宗皇帝!
    因为……
    太宗皇帝时,匈奴的老上单于,曾经写过一封国书。
    言辞之中,极尽威胁、恐吓。
    太宗至死,依然念念不忘。
    曾告先帝:“汝必复吾之仇也!”
    而现在,这张子重的这奏疏,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为太宗皇帝出了当年那口恶气。
    因为这奏疏里,有些文字,几乎就是照搬的匈奴老上单于国书中的内容。
    尤其是那一句‘马力强、吏卒良’,真的是最舒畅的回击。
    让天子几乎犹如饮下了神丹妙药一般。
    只觉念头通达,爽快无比!
    他甚至已经决定,派人去将这奏疏,送去居延,让人送去给匈奴单于看看。
    叫那个老上的子孙,惶恐、震惊、惊惧、不安!
    让匈奴人也尝尝,何为恐惧?
    好在,他已不是年轻时候的性子了。
    所以勉强还能按捺得下性子,还能继续看下去。
    然后……
    他就看到了一个名字!
    “卫律!”天子攥着奏疏猛的起身:“好贼子,汝竟敢送上门来了!”
    汉匈百年战和、往来,有三个大叛徒,让汉家上下,咬牙切齿,恨不得挫骨扬灰。
    这三人就是中行说、赵信、卫律。
    中行说,教会了匈奴人清点户口和牲畜,还将中国虚实,如数告之,日夜教唆匈奴单于南侵。
    赵信,教会了匈奴人什么叫战略,一招龟缩神功,深深的将战争拖延到今天。
    而卫律,则将中国军事制度和训练带到了匈奴,让匈奴人知道什么叫‘中国兵法、战术’。
    而这三个大叛徒里,只有卫律依然在世。
    “传朕的诏命!”
    “生得卫律者封侯!”他几乎是咬着牙齿,吐出了这两句话。
    他要亲眼看着卫律在自己面前千刀万剐!
    “诺!”早已等候在旁的郭穰立刻领命。
    “再命人去兰台,命兰台制诏,做好犒赏有功将士的准备!”天子拿起剩下的那几份帛书,其上都是主要有功将士的名字与功劳记述。
    对于奖赏军功,这位天子,从不拖延。
    因为他深知,这是最好的激励手段!
    至于张子重、续相如、司马玄……
    天子却并未急着立刻下令封赏。
    像这种级别的大将的封赏,历来都是要班师回朝后,才能结算战功。
    “再派人去通知在京列侯、两千石……”天子将诸事吩咐完毕,终于露出了笑容:“以及太孙、皇后……”
    “今夜建章宫中,朕将与群臣,共庆幕南大捷,为前线将士贺之!”
    “诺!”郭穰立刻就恭身领命,趋步而去。
    而幕南的捷报,此时也传遍了长安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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