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长公主忍不住又笑起来:“今晚这程,本宫便不载你了。回头有空,来本宫府里坐坐。”
    再给你细细看看人选。
    剩下的半截话没说。
    但陆锦惜想起今早在车上谈的那些话,自动意会了,回道:“侄媳谨记。”
    于是永宁长公主点了头,便从她身边过去了。
    侍从们给她垫了踏脚的矮凳,那个白衣的青年儒生,便扶着她上去了,但永宁长公主没放手,勾勾手指,把他也拉了进去。
    “哒哒……”
    随后,便是马蹄声起,留下一地的灰尘。
    陆锦惜人在原地,差点没回过神,隔了好久,才慢慢品出那一句“今晚本宫就不载你了”的味道来……
    “口味有些杂呀,嫩草也有……”
    她忍不住就念叨了一声。
    身后白鹭跟青雀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这会儿都有些傻。
    听见陆锦惜这一声,都没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叫人把马车牵过来吧。咱们在这里,等等父亲,估摸着一会儿人就送出来了。”
    陆锦惜当然不解释自己到底在念什么,只随意吩咐。
    长街上,人已经不多。
    微凉的风,随着暮色^降临,慢慢地吹起来。角落里,那满地的狼藉里头,几张染污了的纸页,被风吹起来一角,将飞不飞的。
    太师府的正院的书房里,灯已经点了起来,照得四下里一片通明。
    顾承谦被扶着坐在了书案的后头,下人们已经端好了一盏醒酒汤,放在他面前。
    他年纪大了,酒意也不很扛得住。
    当下抬眼一看,顾觉非就站在那晃悠悠的灯影里,越发显得身影颀长,只是他竟不很看得清他的表情,当下只道:“你坐吧。其他人都出去,院子里一个人也别留。”
    “是。”
    丫鬟仆役们,都知道这一对久别的父子,该有话要说,全都无声地退了出去,还将房门掩好。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一片。
    顾觉非觉得身上暖暖的,可心里没有半点温度。
    他的酒意,也被熏了上来,两颊有些泛红,一双眼睛也好似在琼浆里浸过,就这么注视着顾太师。
    却并未坐下。
    屋内静谧到了极点。
    窗纸上,漏着外面海棠的影子,自有一种暖春的味道显出来。
    顾觉非看了出去,瞧了几眼,又慢慢收回了目光。
    顾承谦的书案上,一应文房四宝,接排放整齐。
    唯有一只锦盒,半开着,压着几折没用过的空白奏折,天南星叶形状的铜锁,便挂在上头。
    他没坐下。
    顾承谦看见了,却没有再开口叫他坐,只把锦盒向他面前一推,声音里满是疲惫:“将军府送来的寿礼,不想看看吗?”
    ☆、第035章 六年反目
    将军府的寿礼……
    在目光落到那一把铜锁上的时候,顾觉非就已经认出它的来历了,甚至,一下想起了他从回生堂求了药离开时候,那夫妻两个古怪的面色……
    原来,是早有人求过药了吗?
    顾觉非忽然很想笑,却不是因为想起鬼手张在他离开时候那古怪的表情,只是因为,顾承谦将这锦盒,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看看?
    还有什么好看的?
    在听见顾承谦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心底那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便如同灯芯上最后一点火星般,被掐灭,再也没有复燃的可能。
    这个老糊涂,六年了,并未想通。
    “啪嗒。”
    他抬手,将锦盒掀开,便看见了里面躺着的药材和药方。
    尽管药方上是誊抄过后的字迹,可上面所写的每一味药材,不管是书写顺序,还是两数钱数,都与他先前从鬼手张那边拿到的,分毫不差。
    心底,忽然就生出了莫大的讽刺。
    可顾觉非的脸上,平平静静,只随意地一松手,任由盒盖“啪”地一声落了回去,淡淡道:“到底还是将军府的面子大,恭喜太师大人了。”
    平直到了极点的声线。
    根本听不出半点的“恭喜”。
    甚至……
    还有这一句生疏的“太师大人”!
    顾承谦满布着皱纹的手掌,忽然就颤抖了一下。
    他只能看见他始终不动如山的表情,没有半点起伏和波澜,也没有他所希望的,那本该有的……
    一点点愧疚。
    苍老的声音,一下含了浓浓的失望:“就只是这样?”
    顾觉非随手将椅子拉了过来,慢慢地坐下了,就在顾承谦的对面,平视着他:“不然,太师大人,想我怎样?”
    “怎样?”
    顾承谦按住扶手的手,一下用力起来,以至于手背上都突出了几条青筋!
    可唯有如此,他才能压抑住那忽然掀起的怒意!
    “六年了……”
    “顾觉非,六年过去了!”
    顾承谦的声音,隐约有些嘶哑,他睁大了眼睛,仿佛要彻底将眼前这个儿子给看透!
    “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点的愧疚吗?”
    “愧疚?”
    顾觉非一声嗤笑,好似听见了什么荒谬的胡话。
    “我顾觉非,内不愧心,俯不愧人,仰不愧天,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好,好一个没有什么好愧疚的,好一个内不愧心,俯不愧人,仰不愧天!”
    这一次,顾承谦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他整张脸,紧紧地绷着,在明亮烛光的影子下面,竟然染上了几分痛心,几分痛恨。
    “我曾以为,天下的人,能分三种。”
    “后来才知道,是天下杀人的人,能分三种……”
    而他顾觉非,便是里面最可怕的!
    身是刀剑之人,杀人光明正大;心怀利刃之人,杀人有迹可循;半点看不出刀枪剑戟的血肉之躯,杀人却在悄无声息之间,兵不血刃!
    若非那一日偶然撞破,他岂能知道这个儿子可憎可恨的真面目!
    “我教了你诗书礼仪,教了你为人处世,教了你安邦定国……”
    “你在大昭寺整整六年。”
    “他的牌位,也在大昭寺供了整整六年!”
    “你与你亲手残害的忠臣良将,同在一处,午夜梦回时,你都不会做噩梦吗?你的良心,便从来不跟你作对吗?”
    顾承谦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高。
    可是……
    “忠臣良将?”
    顾觉非都快不认识这四个字了。
    时隔六年,他竟然还能从顾承谦的嘴里听见这个词……
    下午在高墙下驻足时听见的那一声“十大功劳误宰臣”,又在耳边,不断回响,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忠臣良将……”
    “堂堂战神,百战不殆,未吃败仗。那耶扎一个有勇无谋的废物,却在他手下死里逃生六次,屡屡卷土重来。”
    “边关匈奴,一打五年。”
    “国库拨军饷,五年来从未断过。满朝文武,再能开源节流,都能被他掏个干干净净!”
    “换来的是什么?”
    “五年前,山东的蝗灾;六年前,江南的旱灾;七年前淮河的水灾……数十万的灾民,饥肠辘辘,张着嘴等朝廷赈灾,可钱呢?粮呢?!”
    昔日游学所见的那惨状,又在他眼前回放……
    城墙内外皆饿殍,妇女孩童尽悲楚!
    林子里已找不到一块好树皮,甚至就连山上的观音土,都被人挖尽了。可那个时候,人的眼睛,尤其是小孩子的眼睛,会变得格外明亮……
    亮得他至今想起来,都会做噩梦!
    顾觉非眼底忽然有些酸胀。
    他眨了眨眼,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似乎想要将什么东西强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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