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迟哥儿、璃姐儿、琅姐儿都很听话,父亲怕很少见他们吧?回头女儿带着他们,回家一起看看您跟娘,好不好?”
    她走过来,用一种极其温驯的姿态,蹲在了这一位垂垂的老人面前,拉着他紧握的手,就这样温声地、一字一句地说着。
    面上是柔和的笑容,声音里带着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稳重了。
    也似乎更柔和了。
    但这种柔和之中,藏着一种坚定,发源自内心的从容与自信,没有半点自我的怀疑。
    这明明是女儿清醒了,成长了,也变得更成熟起来、
    可陆九龄看着,却有一种格外的辛酸和沉重。
    一切的成熟和成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只希望,他的女儿永远是那个什么也不需要担心的娇娇女。
    陆九龄一时不很说得出话来,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陆锦惜只好哄着他,约莫猜出了陆氏原本与这一位老大人是什么相处模式,于是换了娇俏的口吻,求他道:“父亲,事情都过去了,现在女儿也走出来了,府里又有长公主扶持,出不了事。就今日来太师府,道上还跟我念叨,说什么改嫁不改嫁的……”
    “改嫁?”
    陆九龄听着前面,倒还只是寻常,一听到这两个字,简直两只眼睛都发亮起来,忙问道:“长公主怎么说的?”
    “……”
    那一刻,陆锦惜有些傻:她是见陆九龄对这一门亲事过于自责,所以才想要提“改嫁”这茬儿,缓和缓和氛围,也宽慰宽慰他。
    谁想到,他竟激动起来了。
    这眼睛冒光的感觉……
    怎么叫她觉得有种熟悉的毛骨悚然?
    像极了被永宁长公主盯着,笑眯眯劝着她改嫁的时候……
    陆锦惜险些没说出话来,但在陆九龄那迫人的“你磨蹭什么赶紧说呀”的眼神里,她终于还是强忍着诡异感,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吐露。
    陆九龄听完,当即一抚掌,竟笑了起来:“长公主竟也是这个想法……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天大地大,礼法也大。
    只是大不过陆九龄这一颗爱女儿的心!
    别的寡妇守寡守到死,他也懒得多给上一眼。
    可他的女儿,他的掌上明珠,怎么可以给一个她不爱的人守寡?这么多年的苦楚,这么多年的折磨,都没个人样儿了!
    守寡?
    还是给那乌七八糟的将军府?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素来是个文雅人的陆九龄,忍不住在心头狠狠骂了几声解气!
    他扶起陆锦惜来,声音恢复了几分中气,斩钉截铁道:“改嫁,一定要改嫁!”
    “改……”
    一定要改嫁?
    陆锦惜蒙了。
    陆九龄可是礼部尚书,一个最传统的文人,脱口而出“改嫁”这两个字,不仅没有半点鄙夷,甚至还透着一种喜悦至极的兴奋!
    这也太……
    太不可思议了。
    陆九龄却没察觉到独女那隐约有些崩溃的眼神,反而开始在这偏厅里踱步,同时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当朝礼部尚书,即便算不得第一等的聪明人,却也绝对不差。
    眨眼之间,种种想法便被他理清了。
    “对,改嫁才是正经法子!”
    “自来在家里,你什么时候受过那些委屈?从来都是全家人的眼珠子,可将军府怎么待的?那就是个苦海!”
    “你当初与伯羡那小子青梅竹马,本也不喜欢薛况,平白吃了这一遭苦……”
    “薛况那王八羔子死得也好。”
    “早在他刚死时候儿,我就在琢磨这事了。”
    “只是一则那个老妖婆为人强势,我只恐她为了将军府的面子阻挠,二则你们的亲事,乃是皇上亲自赐下,有圣旨保的。要让皇上松口,许你改嫁,实在千难万难。”
    “这才忍了好几年。”
    听到这里,陆锦惜已经是目瞪口呆。
    陆九龄却是露出明朗的笑容,一时有些意气风发。
    “若真如你所言,永宁长公主肯支持这件事,那一切的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长公主与皇上一母同胞,乃太后娘娘所出,自小感情便好。皇上当初登基,也多赖她出力几分。”
    “届时若有她相劝,皇上多半已允了七八分,我再上下联合,使把力气,多半就妥了。”
    这竟已经开始谋划后一步的行动了。
    一个是清楚陆氏与薛况之间种种的永宁长公主,许是不忍见陆氏如此了此残生,是以多番撺掇,想她改嫁;
    一个是陆氏的生父,恨将军府与薛况入骨,爱女心切,什么礼法都能抛到一边去。
    这发展,也是绝了!
    饶是陆锦惜见过风浪,这会儿也不由想擦冷汗,瞧陆九龄太激动,忍不住要劝上两句:“那个……父亲,这事也不很急吧?府里几个孩子都还小……”
    “你改嫁了也是他们的娘啊,这有什么好怕的?”
    陆九龄半点都不担心,竟跟陆锦惜摆手。
    “反正薛况也死了,难不成还能再给他们娶个后娘?”
    “只要后头安排得好,事情总能解决。目今要紧的,还是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到底你的终身大事要紧啊……”
    话说到后面,已经是有些语重心长味道,还藏有几分愧疚。
    陆锦惜一时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陆氏与薛况这一桩亲事,到底误了多少人呢?
    他们个个都想要纠正这错误,弥补当年的过失……
    从陆氏与宋知言的信上看,她对薛况该已心若死灰,倒也不存在什么留念。陆锦惜虽占了她身子,承诺照顾她儿女亲族,却并不意味着要孤独终老。
    只是改嫁不改嫁这些,八字还没一撇呢。
    都是没影儿的事。
    合适的人哪儿那么容易找见?
    她眼光可高着。
    前任能排到淮海路去。
    这么一琢磨,陆锦惜索性不再阻止陆九龄。
    到底这件事他们一头热是做不起来的。拍板的权力还在她手里,一切好说,应承下来也没什么妨碍。
    所以她不再想劝陆九龄,只顺着他话道:“父亲这样说,也极有道理。”
    “哈哈哈……”
    陆九龄顿时抚须笑了起来,心头一口恶气总算出了几分。
    “这件事就包在为父身上了。你放心,今儿长公主也来了,一会儿我便去前头,拜会她两句,也相互通个气儿。也是多亏了她照拂你这几年啊,我得谢她一谢。”
    陆锦惜点了点头,想这两位凑到一起的场面,只觉得头无声中大了一分。
    她把淡粉的唇角弯起来,保持着脸上那柔和且透着暖意的微笑,扶了陆九龄的手,伴着陆九龄走出。
    外头那丫鬟和白鹭青雀一起,都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见他们出来,都迎了上来。
    太师府的丫鬟,在前头引路,白鹭青雀则跟在了父女俩的后面。
    陆九龄一面走,一面嘱咐她:“你我叙话过了一阵,后园里太师夫人还待客,不好叫你去太晚。等到晚些,筵席散了,你且在府门那边等我一等,说几句话再走不迟。”
    光这几句话的功夫,哪里能够?
    陆九龄如今有太多的话想要跟这女儿说了。
    陆锦惜心里清楚,点头应着声。
    陆九龄则是已经开始思考起未来女婿人选的事情了。
    至少得是个人品好的,样貌配得上自己女儿的。
    未婚娶过的最好,若是续弦的则得慎重一些。
    年纪不能大锦惜太多,若有个小年轻与自己的女儿情投意合,差不太远,自然再好不过……
    脚下是台阶,陆九龄心里一个念头转下去,便是一步。
    不多时,便已经下到下面的长道上。
    前面是一片小湖泊,沿湖修筑着风雅的回廊,绕出去则有两条道,一条通往前头,一条通往后头。
    陆锦惜与陆九龄刚上了回廊,前面便有几个仆役簇拥着一道身影过来。
    是个拧着眉头的年轻人,似遇到什么棘手事。
    他手中拿了一道手札,脚步有些匆忙。
    朗目疏眉,发束漆冠,倒有一两分其兄的风流气韵。
    随着脚步走动,天青色长袍外头披着的玄青鹤氅,也似鼓起了风,越发衬得他一派昭质,如珪如璋。
    正是顾太师元配嫡妻贺兰氏所出的二公子,顾觉非二弟,顾以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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