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她自己在薛况这个位置上,也不能做得更好。更何况,他还立时给出了一个貌似可行的解决方案。
    这世上,能提出问题的人很多,可能解决问题的人却很少。
    后者才是真正的本事人。
    因着这短短的几句话,陆锦惜竟忍不住对薛廷之高看一眼。
    她随意地在这院子里踱步,那厚厚的大斗篷已经给了白鹭,叫她带着去追琅姐儿了,如今风一一吹,便朝袖子里灌,倒有些冷意。
    “大风你已经养着有五六年了。自大将军出事后,它便一直跟着你吧?真给了琅姐儿,她养不养得好,暂且另说。你也舍得?”
    “琅小姐真心喜欢大风,往后必定待它很好,不会因为它年迈了,跑不动了,便苛待于它。”薛廷之跟在了她身边三步远的地方,也不敢离太近,“如此,廷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倒很豁达。”
    陆锦惜眼角余光一闪,便注意到了他走路的姿态。左足微跛,虽不是很明显,可走动起来有些摇晃,不很稳当。
    虽身量颀长,器宇不凡,可这跛足,却是美中不足。
    听闻,是打薛况将他从边关带回来时候就有了这毛病,只是不知道……
    “生下来就有的,说是胎里没长好。”
    薛廷之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不待她问,便主动解释了一句,微微笑着,似乎不很在意。
    “也请过大夫,不过到底没养好。”
    胎里没长好……
    那胡姬人在边关,气候是苦寒恶劣,且有频繁的战事,发生点什么意外都不稀奇。
    陆锦惜想到这里,倒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父母辈的事情,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呢?
    天,渐渐晚了。
    院子的风也大起来,越发寒冷。
    陆锦惜是大病初愈,身形单薄,站在这里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应该是还有话要问。
    只是她若冻了病了,实在不是他能担待。
    是以,略一思量,薛廷之躬身请道:“外面风大天寒,白鹭姐姐又追了琅小姐去。母亲大病初愈,禁不起冻,不如先进屋里避避风,喝盏热茶。”
    “也好,我正还有几句话想要问问的。”
    外头的院子已经瞧过一遍,看不出什么来。
    陆锦惜没拒绝他的提议,只答应了下来,便随着薛廷之往那一排五间的屋子走。
    正面一间乃是堂屋,不过只排了几把黄杨木的椅子,再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又迎着风口上,一般是不请人在这里坐的。
    所以薛廷之向左侧一引。
    两间耳房,在这里竟然是被打通了的。
    陆锦惜一进来,便觉出了这里的宽敞。
    临窗照旧是暖炕,放着小方几。上头搁着三两本书,其中一本摊开了几页,旁边还有个小砚台,搭着一杆羊毫小笔,水墨未干。
    几把鸡翅木的椅子,随之放下去,靠在两边。
    挨着东北两面墙,却立着两大排书架。
    陆锦惜上炕坐了,一眼扫过去,便见着那密密排了满书架的书,大部分都旧了,似乎被翻阅过很多次。
    书架前不远处,置了一张大书案,几张普通的宣纸压在上头,隐约有些字迹。
    隔得太远,也看不清到底写了什么。
    单瞧这屋子里的摆设,应该不是薛廷之起居的屋子,只用作读书写字泡茶的书房,只是即便如此,看上去也实在是太……
    简单,甚至简陋。
    冷得跟冰窖一样,别说是炭盆了,就是炕上都是冰凉的一片。
    一句“避避风”,果真不是客气。
    这屋,也就能避个风罢了。
    陆锦惜略一打量,心下已皱了眉。
    倒是薛廷之自己没什么感觉,只走到门边上,吩咐临安:“先去沏盏热茶来,再去通知一下夫人那边,叫人来接,回来顺道去要个炭盆,”
    “是。”
    临安一直没走,这会儿眼见着二奶奶都坐到自家公子屋里了,心里头着实吓得够呛。
    听薛廷之吩咐,他半点不敢迟疑,应了声便去忙了。
    薛廷之走回来,陆锦惜只随口叫他坐,目光却落在了这手边方几上放着的那几本书上。
    随意摞着的几本是《故窗闲话》《周书》《三十六兵法》。
    不过摊开的这一本……
    陆锦惜眸光一闪,便将手指搭了上去,轻轻一翻,便将那深蓝色的封皮转了过来,看到了外面四个大字——
    治和政要。
    治和乃是本朝开国嘉丰帝萧恒的年号,《治和政要》这本书则是当年辅佐萧氏开国的能臣左易所著。
    但观“政要”二字,她便知道这是本论政的书。
    翻开的那几页上,除却印上的铅字,还有两种不同的笔迹。
    一个字迹看上去有些旧,刚硬有力,在字里行间略作批注;另一个字迹略新,一笔一划,皆显锋芒,利且厉……
    后者,倒符合陆锦惜对薛廷之的印象。
    一身抱负,心怀利刃。
    她转眸一看,吩咐完了临安之后,薛廷之已重新来到她面前不远处站着,似乎是见她在翻书,也没出声打扰。
    “坐吧。”
    陆锦惜与他无仇无怨,也知道他腿脚有不便,更不忍难为他,只一指自己下首那把椅子,叫他坐了。
    府里的账本,她早翻过了一回。
    薛廷之这院子里,一应的开支不少,只是唯独没有请先生这一笔之处,想来也知道肯定没请。
    可如今见这字迹,再瞧这道理通达的批注,她便知道这人才学颇为惊人。
    目光从那新旧两种不同的字迹上移开,陆锦惜只问道:“都是你自学的吗?”
    “早年在边关时已识字,得蒙父亲教导,如今看的旧书上也都有父亲旧日的批注,是以自学亦可。”
    薛廷之不知道陆锦惜为什么问起这个,只如实地回答了。
    陆锦惜听了,久久没有说话。
    书房虽简陋,书也都是旧书,可书上却有薛况的批注。若非他自己拿的主意,谁又敢将这些东西都放到这里来?
    还“得蒙父亲教导”,这说白了就是“开小灶”!
    庶子……
    这一位大将军,待着这庶子,却比嫡子还要亲的。
    虽薛迟是遗腹子,可屋里是半本旧书没有,想来都在这边。估摸着,有多少,都搬这边来了。
    陆锦惜指如削葱根,就搭在书页上,不知为什么,感觉出一点寒凉的意味,便慢慢把手移了开来。
    ☆、第018章 天又雪
    怎么想,都会觉得不那么舒服。
    陆锦惜索性不想了,正巧这会儿临安动作麻利,已经在后头把茶沏好,端了上来。
    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青花瓷盏,看着有些粗糙。
    陆锦惜也没嫌弃,捧在了手里,用它驱了指尖那一股寒意,便琢磨着换了话题:“这几日我病着,琅姐儿却总往你这里跑,也与你说话,想必你们关系近些,她最近没事吧?”
    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琅姐儿对她不亲近。
    话问得对模糊,薛廷之却听得很明白,回道:“琅小姐往日来,都是想骑马的。只是大风瞎了左眼,并不合适,便只与我一起照看。月前她开始常打听大风的过往,还多问起大将军的旧事。倒像是……”
    剩下的话,他似乎不很敢说。
    陆锦惜撩了眼皮瞧他一眼,却慢慢帮他补上:“像是想她父亲了?”
    薛廷之顿时微有诧异。
    薛况久在边关,很少回家,出事时薛明琅的年纪也还小,对父亲该没什么印象。
    可陆锦惜乃是薛况遗孀,又对过往之事耿耿于怀。
    他原以为,若被她知道琅姐儿思念亡父,势必勾起她伤心事,所以才犹豫着并未明说。
    却没想到,她自己说了,还满脸平静。
    这样的陆锦惜,他不是很能看透。
    薛廷之正襟危坐,默认了她补的话,又斟酌着言语,生怕冒犯了她:“琅姐儿性子虽烈一些,不过不管识文断字还是议论道理,都很通晓。她年纪还小,只是个耐不住孤独的性子,所以常向廷之这里跑。方才对您不敬,该只是一时小性子上来,并非故意……”
    “都是虚话了。”陆锦惜摇了摇头,他这话她只听一半,“态度变化,必定事出有因。你不知道,可见这件事她也没告诉你。到底是我这个当娘的有疏忽,得要回头再仔细问问。”
    手中茶盏的温度已经差不多,她说着,便掀了茶盖起来,准备喝口热茶。
    可垂眸一看,却是一愣。
    一盏绿茶。
    煮茶的水没什么问题,可汤色黄绿中带着几分浑浊,飘在盏中的茶叶,也多是粗大的叶片,边角更有残缺,更不用说还偶尔有沾着残叶的茶梗。
    略一闻香,实在浅淡。
    即便以陆锦惜对绿茶和乌龙茶的了解,这会儿竟也分不出手上这盏,到底是什么品类。
    薛廷之忙带了几分歉意道:“母亲见谅。廷之不爱喝茶,是以屋里没怎么准备。此茶甚是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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