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他们两个之前并无交集,倘若今生从现在开始有了交集,再经历一遍同样的事,纪凉州还会是那个杀她的锦衣卫吗?
    他给出了回答,说不会。
    顾云瑶不再说话之后,黑夜里的声音都静了许多。彼此能闻到对方连绵不断的呼吸,纪凉州的手还摸在小姑娘的脑袋上,她的身体很娇小,似乎风一吹就能卷跑了。
    她还这样小。
    纪凉州忽然想起来今日下棋时,她认真布子的样子,眼里熠熠地生了辉,格外严肃。偶尔走棋到精妙的地方,她会用笑脸来对着他说话。
    手里感觉一重,他平静地移开了手心,收回去。顾云瑶没发现什么异常。纪凉州也只是收了食盒静默地开始吃饭。
    用完膳后她和外祖母两个人在丫鬟的簇拥下回到北园,原先是要在次间里歇下,蔺老太太忽然走进屋子里和她说话:“今日晚上瑶儿想不想和外祖母一起睡?”
    顾云瑶本来披了件长褙子,坐在暖烘烘的热炕上看窗外的景色。见到蔺老太太过来,双肩微微一动,长褙子从她的身上滑下。
    蔺老太太过去替她把外面披的长褙子重新罩好。
    夜华如水,天气开始渐渐回春了,顾云瑶来侯府的时候没能带几件可换洗的衣服,蔺老太太特令了府里的衣匠们为她重新制了些衣裳。好些漂亮的湘裙还有褙子都等着她来穿。
    蔺老太太望着这个外孙女,一时心里起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她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是男胎,但因第一次做娘,有些地方疏忽了,孩子在不到一岁大的时候就夭折了。蔺老太太当时浑身肝胆欲裂的疼。
    后来怀了第二个孩子,便是同样夭折了的府内的大小姐。
    她因失过一个孩子,加上忠顺侯府每一代都要为国效力,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时常去边关战场。她心里很忐忑,每回听到边关战事告急,就怕老太爷再也不能活着回来!
    幸而每次他都能回来。
    每回回来,蔺老太太就会怀一个孩子。可能是上天注定要她孤守侯府,大小姐过不了多久也夭折了。
    蔺老太太甚至动了不想再要孩子的念头。
    看着孩子在自己的怀里慢慢死去,而无能为力的那种自责感,让她深深地受到煎熬。
    好在后来蔺侦仲出生了,再接着就是蔺月柔。
    大概也是为了补偿她四年之内失去两个孩子的痛苦,上天派给了她一双可爱的儿女。
    尤其是蔺月柔,她从小聪慧过人,养在侯府里是受不少人敬仰的千金大小姐。受喜爱的程度,基本就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般的世族大家的小姐们,从小被人吹捧多了,那性子可能也变得比平常人骄纵一些。便说皇帝身边养的文玉公主,从小眼高过人倒也没人敢说什么。
    蔺月柔却很不一样,性子温婉,待人真诚,也兼备了才情。
    她每回想到顾德珉,心里只有一个“恨”字。连带顾德珉的亲生女儿她都不待见。
    前面王妈妈告诉过她,顾云瑶虽然姓顾不姓蔺,却也是她的外孙女,是侯府二小姐所出的孩子。
    蔺老太太觉得王妈妈说的没错,她以前怎么就没想过呢?
    顾云瑶的手脚有点凉,她体质寒,有时候坐在暖烘烘的炕上,配上手里塞着的汤婆婆都没有用。
    蔺老太太忽然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和她说道:“外祖母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受累。以前的事,都是外祖母错了。你不要怨恨外祖母,也不要恨你的舅舅。”
    顾云瑶抬脸看了看她,为什么要突然提到舅舅?果然表哥之前说的舅舅也很担心她的病情,是表哥擅自扯的谎,不过怕她听了实话以后心里难过罢了。
    说起蔺绍安,匆匆一别已经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在边关那里过得好不好。
    又过了两日,誉王从江西来京城逗留的时间太久,算算时日,他该回原本的封地去了。
    蔺月彤自然要跟着誉王一道回去,两个人从江西来的时候,带了许多那边烧制的上好的瓷器。自古以来,人们自从学会烧制瓷器,就很喜欢这样物品。它可薄如纸,通透如玉,放在日光下观赏也是极好看的。
    因为顾云瑶来侯府小住,誉王也给顾府那边捎带了一些瓷器,等着哪天小姑娘顾府那边的家人来接她时,一并带走。
    他们出行时较为简单,只带了四五箱箱笼,都是一些日常要穿的衣物。随行的丫鬟在短短半日之内就将誉王和誉王妃的行李收拾完毕。这日日头还高,赶路要紧,一帮丫头婆子们簇拥着蔺老太太等人,一道在门口送行。
    顾云瑶当然也在送行的队列里。
    影壁前面停靠了一辆高大的马车,马夫已经端正好了身子,正襟危坐在上面,随时可以出发。
    顾云瑶左右看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次打量了周遭的情况,才发现究竟哪里不太对劲。在王爷他们随行的人里,居然看不到那个惯常能看到的人物。
    蔺老太太也在奇怪,平时纪凉州待在誉王的身边,虽然身份好像不一般,被誉王认为义弟,他却把自己当成普通的侍卫起了一种保护誉王的作用。
    一般时候,他在誉王身边根本会贴身不离,怎么今日见不到了?
    誉王看到蔺老太太的脸色,心知肚明了,笑说道:“他今日不舒服,我便让他留下先休息一下。”
    原是这么回事,蔺老太太当即了然。
    拉着女儿的手,她又忍不住说了好多话。无非是让她在江西多保重,若有机会再回京城里住住,侯府的大门随时会为她敞开……
    司琴和墨画两个人也在送行的丫头婆子里,墨画好一些,脸色比较平静淡然,她一般很少将情绪摆露在脸上,除了前几日为顾云瑶报仇踩烂纪凉州老虎灯的那次。
    司琴则红了眼眶,她是家生子,从小到大亲眼目睹蔺老太太一个人孤守侯府是怎样一种感受。别人都羡慕侯府的家世,可谁知道门庭高,也有门庭高的凄凉。
    小世子蔺绍安不也是吗?身在朝中,虽还未谋得一官半职,侯爷带他常年在边关历练,为的就是将来他顺利继承爵位以后,也要代替父亲镇守边关。
    正应了那么一句——远离京城,非我所愿。保家卫国,才能免你受颠沛流离之苦。用我性命相担,许你一生富贵荣安。
    送别完誉王和誉王妃以后,哒哒的马车声在人前渐渐消失不见,暮色四合,夕阳也渐渐沉了,顾云瑶同蔺老太太在门口站了许久,久到早就看不到马车的影子,也听不到声音了。蔺老太太才恋恋不舍地被众人劝回去。
    顾云瑶也很惋惜,连日来的相处,她很喜欢小姨母。重新发病的时候就是她把自己抱在怀里,当时好似母亲回来了,顾云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此去一别,又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叹息了一声,顾云瑶也随侯府的人马转身回去,绕过影壁,才略略跟了几步,竟然看到纪凉州身子近乎瘫软状态地扶着墙壁走来。
    第61章
    顾云瑶想起来誉王交代的那句话, 纪凉州今日身子不舒服, 所以被暂时留到侯府中,没想到他身子不舒服成这样。
    蔺老太太也看到眼前的情况,赶紧叫下人过去将纪大人扶稳了。
    纪凉州却直直地盯着顾云瑶, 从他淡淡的眼里, 顾云瑶居然看到了那么一丝丝不舍。还以为他是用这种眼神在看自己,顾云瑶多少有些不适应,听到纪凉州在问:“王爷他人呢?”
    顾云瑶说道:“已经走了。”
    纪凉州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拔足就要奔出侯府。
    才动了两步,脑袋有点昏沉, 平时功夫不错的他也奈何不了蒙汗药的作用。誉王昨夜叫他的屋子里说话, 两个人喝了几盏茶, 誉王妃也在旁边,纪凉州估摸着是茶水里面有问题。他们两个人肯定商定好的, 故意让他睡了一天一夜。
    纪凉州醒来的时候看到身边有一封请愿书, 誉王亲笔所写。这封请愿书是要给忠顺侯爷蔺侦仲的,之前誉王想叫他去边关找侯爷,侯爷看了这封书信以后一定会把他留在身边。
    许多年前自沽坝一战, 他的父亲和侯爷两个人一起参战过,把敌方的蛮子军打得措手不及。那次边关大捷,嘉欢帝十分高兴,整个战事打了三年有余, 其实大孟朝的军马也损失了不少, 毕竟打了一场胜仗, 嘉欢帝当时特赦了天下,还派了仪仗队亲自出宫门迎接他嗜血奋战的将士。
    自沽坝一战太出名了,蔺侦仲一定会被载入史册,然而纪凉州的父亲却不知得罪了谁,在隆宝帝登基以后不久,老家一百多口人连夜被人残害,他那日正好在县城里进学,才逃得一死。
    誉王的意思很显然是要叫他去边关查案子,与他父亲生前最近的人是蔺侦仲,去边关查访此事确实没错。
    但誉王把他留下来的手段也太……
    纪凉州脚步虚浮,身子发软,才跑了两步,正好到顾云瑶的身边,他抬脚想要使力,力气却像是抽空了,完全提不上一点劲。
    顾云瑶只听到他说了一声:“离我远点。”他人已经直直地栽了下去。
    顾云瑶立即明白了,他想让她离远一点免得被他压到,但是出于本能地,她伸出了手臂,忘了自己目前还是个孩子的身体。
    纪凉州微微一倾,顾云瑶只感觉唇边还有耳边似乎带了风,他的双唇居然在他昏倒之际,从她的脸上一路擦到耳后根。而他毫无感觉,已经不省人事了。
    纪凉州的呼吸不断,在她的耳边弄得酥酥/痒痒的。顾云瑶有点发懵,身体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很快真的被压倒了。
    司琴和墨画都是一惊,蔺老太太也是眉心一跳,赶紧让人去把纪大人扶起来,再看看顾云瑶有没有受伤。
    好在她人没事。回次间里的时候,司琴还在说刚刚的场面,真是虚惊一场。司琴很体贴人,给她塞了一个汤婆婆以后就想检查她有没有哪里受伤。
    这时候墨画从外面进来,告诉她一声:“纪大人已经被暂且安置东园里面歇下了,郎中也来瞧过了,奴婢从旁人口中听说,纪大人是中了蒙汗药,绝非因病连累了身体。”
    顾云瑶静静听了一会儿,墨画还说道:“这次蒙汗药的用量有些大,奴婢还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纪大人可能要睡个两天三天才能完全醒。”
    顾云瑶表示知道了,墨画还有事要做,虽然顾云瑶的身体好多了,这些天的药没有断过。
    正巧有郎中来给纪凉州诊治,蔺老太太顺带就把人带了过来。
    这位郎中是之前给她看过病的人之一,望着小小的女孩儿坐在热炕上眉目很平静,从以前他就觉得这个孩子很神奇,病情忽好忽坏,但她在最痛苦的时候几乎没流过一点泪。
    郎中很快把完脉,又开了几副药方子让她继续调养。告诉蔺老太太等人,如此静养下去,她必然能好全。
    蔺老太太再三言谢以后,叫人领着郎中去账房那边结收银子。
    等郎中走后,她抱了抱顾云瑶,居然说了顾老太太以前和她说的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蔺老太太道:“万事有外祖母担着,瑶儿不要怕,只管尽心养病就是了。”
    顾云瑶听了以后,心里有点难受。她开始想祖母了。
    不过又想等身子再好全一些再回去,免得让祖母多了几分担心。
    她稍稍歇了一下,蔺老太太都陪在她的身边,还叫人拿来了许多小玩具。
    连环锁什么都有,满满的堆在她的身边,顾云瑶一眼还从里面认出了拨浪鼓,外祖母这是真的把她当特别小的孩子了。顾云瑶感觉这拨浪鼓带回去给她的庶妹顾云梅玩还差不多。
    不过外祖母的一番好意,她十分高兴。当着外祖母的面,顾云瑶笑得可甜,手摇着拨浪鼓耍给蔺老太太看。司琴期间走进来给她们两个人倒热茶,看两人的情景,更像是姐儿在照顾老夫人。
    司琴是真的很久没看到老太太笑得这么灿烂的样子。那是发自肺腑的真心实意的笑容,不掺半点虚假。
    想不到姐儿还是很有一套的。
    原先顾云瑶身子不好,赶上蔺绍安离别之际,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好,病怏怏的,郎中又说姐儿忧思过甚,司琴还真的以为顾云瑶不大爱笑,成天一张小脸严肃地板着。
    墨画也进来了,给她们两个人呈了点心。
    顾云瑶给蔺老太太的嘴里塞了一块糕点,蔺老太太是越来越高兴,眉开眼笑着,正吃了两口,就听到顾云瑶开口说道:“外祖母,我能不能去东园看看纪大人?”
    蔺老太太有点意外,问她:“你不是怕他吗?”她还记得小丫头一开始死活不愿意纪凉州逛到北园,其实她也觉得一个快要成年的男子总是来女眷的居所晃来晃去不好,便也同意了顾云瑶的意思,不好明说的话,只好让侯府护卫们严防死守,多看着一点情形。
    顾云瑶摇摇头,老实说一开始是怕,现在好像不那么怕了。顾云瑶笑了笑,抱住蔺老太太的胳膊,声音软软地说话:“外祖母,我以前总是在生病,很少与生人接触,这才有些怕他。就是一开始,我也有点怕您,怕小姨母,怕舅舅。”
    蔺老太太奇怪了,嗔她:“怕什么,你这个傻孩子。”
    必要的时候,顾云瑶会扯一些善意的谎言,这样别人也更能接受一些。且她如今是个还未真正长大的孩子,就要依据孩子的身份说些符合童真的话。
    顾云瑶抬起脸,望她,简直能望穿了蔺老太太的眼睛里,蔺老太太喉头一哽,听到她慢慢用略显稚嫩的声音说话:“怕你们不够喜欢我,因为娘走了以后,你们从来没有来见过我。我总是想,外祖母是不是讨厌我,所以不想来见我。”
    蔺老太太的眼眶略略红了,这事儿是她害的,真是错了。蔺老太太抚了抚她的眉,说道:“傻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你舅舅也不可能不喜欢你。他若是不喜欢你,他敢!我打断他的腿!”
    顾云瑶被她抱在怀里,蔺老太太说:“以后侯府也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顾云瑶的侧脸贴在她的胸前,想是侯府里以后也平息了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虽然外祖母他们还是会恨她的父亲。
    顾云瑶最后还是来东园看看纪凉州。
    纪凉州躺在榻上,身边没个服侍的人在,因怕扰到他休息,蔺老太太只留了一个婆子在隔壁次间随时候命。
    顾云瑶一进去,就叫随同来的司琴先退下,过会儿再来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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