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爷说曹大人的连襟最近兴许要来县里,他想着看有没有机会让二姐夫去结识一番,那人是府学先生。”
    因是秀才女儿,哪怕长居乡间,王贞娘也明白府学在读书人中是怎么个地位,要真能认识在那里教书的先生,是幸事一件:“三妹你提到曹大人?可是县丞大人?”
    王锦娘颔首,应是,停顿片刻,又道:“曹大人与夫人房氏育有一子,名叫曹耀祖,此人品貌双全才智超群,尚未及冠已有秀才功名,前些时候我与曹夫人小叙,听她说家中姊妹嫁给临州府学里鼎鼎有名的郁先生,郁先生教的学生之中,中举的不知凡几,进士也并非没有,曹夫人想请他提点爱子,不知借什么由头修书去了临州府,这几日也在拾掇厢房,应有客来。”
    王贞娘赞道:“若能把握得住,倒是上好机缘。”
    两姐妹挺长时间没见面,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这个时候,乔越在做什么呢,他在收拾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种薯。
    也是来的时机不好,假如说在地里收成马铃薯的当下过来,可选择种薯的空间更大,不过因为乔家是地主,要寻一批优质薯也不难,乔越一番筛选,就挑出几大麻袋无孔无腐无萎蔫无畸形无碰伤的,他让阿寿叔小心装袋,搬上牛车,往县里来这一路还提醒好几次,说别赶时间,走稳一些。
    马铃薯发芽慢,它需要浸种催芽,这个活提前半个月到一个月就行,按理说乔越只需要准备好材料,确保到时间能有足够的稀释溶液浸泡薯块就够了,但他又不敢直接把择选出来做种的马铃薯堆在家中,怕出门几天再回去做种的土豆品质暴跌……
    让马铃薯平平稳稳过冬是个技术活,怎么放置就有讲究,还要翻动,要防止水分流失,防止腐烂,防止提前发芽,方方面面都做到最好才能在有限的条件下实现增产。
    单说马铃薯选种育种,你用几大页纸不一定能写明白,种地对老农来说凭经验,他们的习惯和方式方法都很原始并且简单,乔越咋说也在国家农业大学接受过专业熏陶,他可说把马铃薯当成了祖宗伺候,听他讲了一串这不行那不行那也不行万府派来帮手的下人很晕。
    他们都在怀疑人生,心想是离开乡下的时间太长了?现在种地有这么多讲究?
    当晚,两个小厮睡在下人房的大通铺上,小声嘀咕说:“不就是马铃薯?我家种过,我还给爹搭过手,不记得有这么麻烦。”
    “不管是马铃薯还是红薯,它命硬,好养活,留够种堆那儿到时见埋下去就完了,不咋需要管。以前我家也有三亩旱地,粪肥不够都是紧着别的浇,庄家老把式说两薯天生收成好,不咋吃肥。”
    那小厮嘀咕完,还伸出食指点了点脑门,说表少爷怕是这里不大对。
    “你还编排起表少爷来了!就算人是乡下来的,也是主子,哪由得了咱做下人的议论?”
    “……你只说你见过扛着几袋马铃薯登亲戚家门的?表少爷眼里心里全是马铃薯,就没装下其他东西,下午那会儿咱们少爷去看他,还给他搭了把手,你说让老爷夫人知道得是个什么滋味?”
    “管他什么滋味,表少爷高兴,少爷乐意,你就闭嘴吧,当心惹祸上身。”
    下人口中的少爷是王锦娘给万荣生的儿子,大的十岁,小的六七岁,两个都是贪玩的年纪。兄弟俩听说表哥过来做客,摸到客舍想见他,看乔越在伺候马铃薯,也伸出胖爪爪要帮忙,被呵止了。
    为了摆平这两个过分活泼的表弟,让他们收回伸向马铃薯的罪恶之手,乔越画简图做了几套玩具来忽悠他们。
    类似于鲁班锁,不会玩的要拆开费劲,拆开之后要拼起来更费劲,这种益智玩具往后几百年满大街都是,放这里却很新鲜。至少两个胖小子都被唬住了,他俩根本顾不上看表哥在做什么,对着木头块块一阵抓耳挠腮半日就过去了。
    看着两个被晃点的呆瓜,再瞅瞅保存下来珍贵的薯种,乔越有点得意。
    被鲁班锁轻松打发走的小表弟还说呢,说表哥真聪明,肯定比爹总挂在嘴边的曹耀祖聪明!曹耀祖就不会玩这个!
    说完他难免怀疑人生,看看自己手里最简单的都还没拼起来,而那头,底下奴才在表哥带领下已经做出更难的,摆在他们面前都有好几套了。
    “可惜表哥身体不好,娘说他天天都喝药,想进学都没法。”
    六七岁的小胖墩认真在心疼乔越,他还没心疼完,就听见亲哥说:“读书有什么意思?不如玩这个有意思!下次娘再带我们去金府,我就把这些拿去给金元宝看看。”
    胖墩口中的金元宝是本县县令的小儿子,人比谁都肥溜,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项圈,那也是个得宠的主。
    刚说完,胖墩又甩甩头——
    “还是算了,金元宝就爱抢别人东西,娘还要我们让着他。”
    “对对对,不能拿去金府,别给金元宝看见了。”
    ……
    县尉府上难得这么热闹,虽然说底下奴才或多或少都有些看不上乔越,心里觉得他是个病秧子,家里不过乡下地主,看着阴郁不说,还不通人情世故,到别人府上都不知道上下打点,不打点也就算了他连小恩小惠也没施过。
    就这么个人,竟然很讨太太以及两位少爷喜欢,他们喜欢,老爷自然也就喜欢,老爷还说要带他去认识一下本县俊杰。
    明日县学旬休,县丞公子人在家中,他比乔越年长一两岁,合适为友。
    对于跟曹耀祖交朋友这个事,乔越是拒绝的,他估计对方也是拒绝的……他看不上曹耀祖人品低劣,准备等对方费尽心机爬上高处再把人活生生拽下来。至于曹耀祖,以那种功利主义作风,看得上乡下地主的儿子才怪了。
    哪怕还没打过照面,乔越能想象出他们两看生厌的场景,他在心里扎了一排小人,然后挤出个笑脸谢姨父提拔,想着去趟曹家也好,看看夏夏来了没有。
    后一日,乔越随他姨父万荣上曹府拜访,曹大人悉知此事,一见乔越便暗自打量,看过之后没提起让儿子出来,而是请万荣去园子里走动:“老弟来得正好,我府上得了几盆稀罕菊花,这几日开得正好,请你去看看。”
    有些话,主家不提,来客不便提及,万荣只得顺势应下,让乔越跟上,给他沾光看一看县丞大人养的菊花。
    曹大人同万荣走在前面,乔越落后一些,三人往菊园去,结果半路上与另一行人撞个正着。
    房氏正领着昨日进府的外甥女逛园子,一起的还有府上几个庶女,她们边看边玩闹,互相打趣,突然撞见路过准备去赏菊的客人。几个姑娘家赶紧避到房氏身后,略微侧身,屈膝见礼。夫人房氏也同老爷见礼,转而招呼万荣,最后才将目光落到乔越身上,问:“这位是?”
    “这是乔贤侄,万兄连襟爱子。”
    万荣的连襟啊,一个乡下地头土财主,一个屡试不第穷秀才,不管是哪家的儿子,房氏都瞧不上。她笑了笑,问老爷领客人往何处去?需不需要备茶水点心?
    曹大人说不用,跟着又要走,却发现乔越盯着某处瞧得目不转睛,他顺势看去,见他瞧的是外甥女。
    外甥女的确出挑,她今日穿了身淡色罗裙,肌肤似雪,灿然生辉。
    乔越直白的眼神让曹大人心生不快,还是万荣低咳一声,说:“走吧。”
    这臭小子,看个姑娘就看呆了。
    乔越眨了眨眼,想再瞅瞅老婆梳发髻着罗衫的娇美模样,又记起这是古代,要克制一些,便将目光收回,跟在万荣身后往菊园去。
    走出几步以后,他还是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目光和郁夏撞了个正着。
    到不同的世界,两人都会有变化,不过有大致模样在,一眼就认得出来。要说郁夏脸最好看是在娱乐圈当花瓶的时候,不过这世界也不差,古色古香的打扮很衬她气质,看着就和这府上另几个小姐不同。
    都不需要大段文字来赞颂,左右一眼看去你就注意到她,其他人通通都是背景。
    乔越感觉他心跳砰砰砰砰的,脑袋瓜也有点浆糊,他回身赶了两步,追上姨父万荣,心里想着这古代也挺愁人,要见个人要同她说说话真不容易。
    ……
    郁夏是中文系高材生,读过许多古典名著,举手投足间就能品出文化修养,她纵使不知道剧情,也比乔越懂规矩。
    心知在这当口撞上没有说话的机会,她只不过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就规规矩矩站到姨母身后。感觉有一束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多时旁边人也打趣似的朝她看来。郁夏有些脸热,片刻她冷静下来,想起阿越好似有些单薄,心里生疼。
    余光瞥见人要走远了,郁夏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乔越便在这时回头,两人视线撞个正着。
    这时候,府上的姐姐妹妹也小声议论起来,有人奇道:“从前竟没听说有这么一位公子,他是谁啊?”
    “管他是谁,他好生无礼,直喇喇盯着表姐看呢。”
    “这傻子是对表姐一见倾心了吧?”
    她们调侃得正起劲,房氏却拉下脸,她眼神好似刀子从几个庶女身上刮过:“什么话你们都敢说,姑娘家要不要脸?”
    刚刚还在调笑,转身气氛僵了,几人又不敢同嫡母作对,只得低头认错,房氏看她们碍眼,摆手让人回自个儿院落去,想单独同外甥女说道几句。
    “你娘去得早,你爹只想着学问文章也不替你相看,姨母急啊。可就算心里再急,也不能说随便来个人就把咱们家的娇花儿摘走了。你见的人少,纵使生了颗七窍玲珑心,还是容易被蒙蔽,可万万不能轻信轻许……”房氏看着真就像为外甥女操心的好姨妈,她脸上满满都是担忧,又道,“我儿这般出色,哪怕自幼丧母,也该许个前程似锦的好儿郎,怎么说也得强过耀祖才行。”
    房氏说罢,等郁夏接茬。
    本以为郁夏会顺着她夸一夸曹耀祖,说哪怕到了府城有几个能强过表哥?纵使有,人家如何瞧得上她这么个自幼丧母的?
    一般说来都该怎么恭维,郁夏没有,她握着房氏的手,说:“姨母心疼我,我明白,我却不太在意未来夫婿前程几何,日子平淡些没什么不好,真要进了高门大宅,我这般蠢笨,恐怕操持不来,说不准还要丢人现眼呢。”
    她先把话截了,才回身说:“表哥这般出色,往后金榜题名白马游街,皇城根下多少高门贵女,真到那时您能挑花眼去,我啊……我就等着沾姨母的光,过松快日子。”
    虽然没听到想听的话,这几句也挺讨喜,房氏心中熨帖,笑容爬了满脸,她在外甥女耳边轻声说:“姨母没想过那些高门贵女,就稀罕我儿这般聪慧可心的,你要是能同我们耀祖共结连理,那我真是别无他求。”
    “姨母别再开我玩笑,再说下去真羞煞人了。”
    气氛看似热络,其实你来我往好几轮,房氏都把话挑明了,哪怕郁夏给个羞答答眼神也能走到下一步,她偏不给。还回身问呢,问先前同姨父一道那两人是谁。
    在房氏看来,乡下地主或者穷秀才的儿子同曹耀祖之间差距太大,她根本无心防备,就点名万荣的身份,说那小子是万荣的外甥,至于哪家的,难讲,以前也没见过。
    郁夏还想再问一句,就听房氏劝她别关心这些,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w=
    ☆、第189章 农家子的荣华路
    郁夏同房氏说话那会儿,伺候的丫鬟插不上嘴, 直至回房, 才问:“姨太太说那番话, 是想撮合小姐与表少爷?”
    郁夏拿葱白食指在青花茶碗上细细摩挲, 她看着杯中清透茶汤, 汤里还有两朵舒展的白菊。
    半晌方道:“兴许吧。”
    听了这话, 丫鬟眉心都拧起来,圆圆的脸皱成一团。她这模样活像刚喝了药, 看得郁夏发哂,问:“怎是这副表情?”
    丫鬟名唤雀儿, 在郁家伺候有几年了,心知姑娘好气性,便不似其他丫鬟那般拘束。她脚下挪了几步, 轻声说:“小姐怎的那般应答?小姐是不喜欢表少爷?”
    “不是不喜欢, 是谈不上喜不喜欢,我只当他是表哥, 并无其他。”
    郁夏心思一贯重, 遇事也想得多。回想自家, 爹在府学教书, 的确受人尊重, 可要说到权势财富, 郁家不能同曹家作比。这年头说亲讲究个门当户对,方方面面都衬得上才叫好姻缘,她和这个传闻中天资卓然仪表堂堂的表哥可以说方方面面均衬不上, 姨母如此热络,为外甥女甚至愿意委屈儿子,让儿子同意这门堪称扶贫的亲事……她糊涂了?
    照爹的评价,房氏可不是稀里糊涂过日子的,她精明着。
    既如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郁夏阖目小憩了一会儿,心想姨母借想念她把人请来康平县,恐怕有所图,只是不知道郁家有什么是让她看得上眼的。
    雀儿还嘟哝说表少爷也好,别说在康平县,到临州也不见得能有比他更出色的,问郁夏怎不好生把握?
    “我心中有数,别再说了。”
    天上轻易不会掉馅饼,掉馅饼也没那么巧正好让你捡到,这世上许多美事背后都有重重算计,人的白面皮下藏着什么心没那么容易给你看破。
    郁夏对自己的猜测有些把握,她也不慌,古代讲究长幼尊卑的同时也要区分个自己人和外人。姓郁的许给谁不是外姓姨母做得了主的,房氏要是做得了主也不至于费那么多口舌想方设法来游说。
    凡事得看郁老爹的意思,而郁老爹心疼女儿,说到底,嫁给谁都得她自己愿意。
    回归到本质之后,事情就简单多了,郁夏睁开眼,端过茶碗悠悠哉哉喝了一口。看她这样,雀儿急得跺脚,想劝来着,又想到自家小姐看似纤弱,实则好似蒲苇一身韧劲儿,她拿了主意不是那么好劝的。
    可惜了!
    表少爷不仅生得俊美,又很会读书,听说诗词文章都好,迟早青云直上。小姐要是能嫁给他,凤冠霞帔迟早会有,以后没准能落户皇城当大官太太。到那时候,她就是大官太太的贴身丫鬟!
    郁夏饶有兴味的看雀儿白日做梦,这丫鬟爱瞎想,不过她有一点好,在外头口风紧且知分寸,不会坏事。
    而另一头,房氏面无表情坐了好一会儿,底下送的茶水点心她碰也没碰。
    看气氛古怪,小丫鬟们不敢多嘴,随房氏陪嫁过来的翠姑使眼色让房里伺候的通通退下,她缓步走到房氏身后,替其揉捏肩膀。
    “太太有心事?是在想表小姐?”
    房氏从鼻腔中应出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刚才那出,翠姑你怎么看?”
    翠姑细细斟酌之后,答说:“猜想表小姐是思及出身,心知配不上少爷,不敢奢求。”
    “哦?你真觉得是这样?”
    “我倒是认为我这好外甥女是没看上耀祖,你听她句句恭维,实际是糊弄我,说给我听的,让我别在这儿瞎点鸳鸯谱。”
    翠姑笑道:“太太您是不是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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