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念打量他一会儿,把自己和他一并拎去了衙门,请大夫给他上了点药。
    “这不是扁鹊药堂的小公子么?”上药的大夫认出了他,直叹气,“怎的被人打成了这个样子?扁老爷子临终前还托咱们多照顾你呢。”
    少年沉默低头,长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咳嗽两声,没再多说。
    疫情席卷之地家破人亡的事已经屡见不鲜,但这是长念头一次亲眼所见,场面鲜活,不再只是奏折上冰冷的一句话。她开始认真想要如何应对,要如何利用怀渠本身有的东西,如何调度怀渠没有的东西。
    去书房拿了纸来写画,一写就是一晚上,清晨时分她起身,一个没防备就栽回了凳子里。
    怀渠开始慢慢好了起来,药材粮食充足,来救人的大夫和御医也日渐增多,街上来往的人蒙着面巾,将死尸抬去焚毁,病重的人都去了医馆安置,短短几日,整个镇上焕然一新。
    少年神色复杂地站在长念床边,牙齿漏风地问她:“你到底什么人啊?”
    长念苍白着脸笑:“怎么?觉得我厉害?”
    “……没多厉害,也还行。”少年哼哼唧唧地道,“你说的粮食,外头一天也没断。”
    长念歪着脑袋戏谑:“那你现在说,我的话有几斤几两?”
    少年涨红了脸,别开眼道:“也算一言九鼎。”
    心口一热,长念咧嘴笑了。
    “陛下,请让微臣诊脉。”刘御医跪在床边急得直磕头,“在此地染上风寒实在凶险!”
    长念摇头:“朕不让你诊脉,是为你好。”
    这还叫为他好?刘御医要急死了:“您不让微臣诊,才是当真要了臣的老命!”
    长念笑着摇头,问他:“疫情控制下来了?”
    “您御驾亲征,哪有打不赢的仗?”刘御医想笑,眼眶却发红,郑重地给她磕了个头,“微臣惭愧。”
    “刘大人医术了得,是御医院的瑰宝。”长念喃喃道。
    想起自己之前对陛下的怨怼,刘御医实在觉得无地自容,呯呯呯磕了三个响头,抬眼想再说,却发现陛下疲惫地睡了过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黄统领在隔断外头守着,刘御医想了想,大着胆子跪行两步,轻轻探上陛下的脉搏。
    ……
    上好的玉器,突然就碎了一个,叶将白一怔,皱眉问叶良:“为什么三日不曾听见陛下消息了?”
    第236章 臣
    叶良闷声道:“想必陛下正忙着,几天没消息也是疏忽了。”
    觉得有点不对劲,叶将白眯眼道:“你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叶良抬眼对上他,又飞快地移开。
    心里一沉,叶将白抓住他的衣襟,冷声道:“连你都要骗我?”
    叶良眼里有愧疚,却是垂眸道:“督察使大人出入怀渠,对怀渠的情况最为了解。主子真想知道陛下消息,不如卑职去请他过来。”
    叶将白松手,他飞快后退,匆匆跑了出去。
    “主子别着急。”良策在旁边小声劝,“陛下有龙气护体,定是不会有大碍。”
    “我没着急。”叶将白心平气和地踹翻了旁边的凳子,冷声道,“我急什么?路是她自己选的,真出什么事也是她自己担着!”
    话是这么说,良策低头想,您这样子可不像不着急啊,打从过来到现在,主子少说也绕着那桌子转了五十个来回了,农家屋子的泥地都已经被踩出了一圈坑。
    也不嫌头晕,真厉害。
    心里烦躁,叶将白左右都顺不了气,干脆去院子里的软榻上躺着,决定在消息回来之前,先睡一觉。
    督察使叶横收到了风声,连滚带爬地进去了怀渠,好不容易找到陛下所在的院子,正打算递个请安折子呢,就看见门口坐着个满脸沧桑的人。
    他打量了半晌,觉得这人像传闻里那被派来的御医。
    “刘大人?”叶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刘御医拿着一个大杆子烟,抽了一口,吐出两个忧郁的烟圈,看也不看他,只愣愣地盯着远方的云。
    叶横觉得奇怪,跟着他坐下,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您瞅什么呢?”
    “白绫。”
    “啥?”叶横吓了一跳,“哪?哪有白绫?”
    伸手指了指那一条云,刘御医指尖都发抖:“你看那个,像不像陛下赐给我的白绫?”
    叶横:“……”他觉得这个御医可能有毛病。
    “大人多虑了,听闻大人医术了得,此番前来又是救死扶伤,陛下如何会赐白绫予您呢?”
    刘御医扭头看他,一双眼可怜巴巴的:“老夫行医三十载,从来没把错过脉。你说,老夫有可能在这把岁数,把陛下的脉把错吗?”
    “那不能吧?”叶横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反正应和就对了。
    哪知,刘御医一听反而是激动起来,把烟袋往地上一摔,跳起来踩,一边踩一边叨咕:“没把错!没把错!”
    他真把当今陛下,把出个喜脉来!
    胸闷头晕,刘御医“唉哟”一声捂着心口,连忙从袖带里掏出清凉药给自己闻。
    “您这是怎么了?”叶横见他这样子,心也提了上来,“陛下生病了?国公可还在外头等着消息呢,陛下可不能有事啊!”
    “没……”咳嗽两声,刘御医抹了把脸,惆怅地道,“陛下只是风寒。”
    “只?”叶横眼都瞪圆了,“大人,这可开不得玩笑!多少感染疫情的人都是从风寒开始的?万一陛下也当真出事,那我这颗脑袋定是要被国公拧下来当球踢!”
    “脑袋?”刘御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摸了摸自个儿的脖子,“只掉一个脑袋,那都是万幸。”
    叶横脸都绿了。
    ……
    简陋的农家小院里放着精致的贵妃金丝软榻,软榻上躺着个沉睡的美人,俊美挺鼻,软袍长身,路过的喜鹊瞧见,都忍不住停在他旁边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唤。
    然而,这美人睡得并不安稳,薄唇一抿,隐隐挤出一句脏话。
    这不能怪叶将白粗鲁,而是他好不容易睡个觉,梦见的却是赵长念在他前头乱跑,抱着个大肚子一会儿爬山,一会儿下水,不管他怎么喊都无济于事,还一直傻笑。前头有悬崖,他慌忙喊她,想将人抓住,这人却像是瞎了一样,摇摇晃晃地就往下跌。
    心里一紧,跟着一沉,闷痛霎时袭遍全身,叶将白猛地睁眼坐起来,抓着枕头大口吸气,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梦。
    眼前跪着一票人,见他醒了,头埋得更低,一个个整整齐齐地排着,跟宫道上的方砖似的。
    “做什么?”他揉着眉心问。
    为首的林茂跪着上前两步,沉声道:“还请国公以大局为重。”
    后头的人纷纷应声,行礼再拜。
    叶将白冷笑:“我不过是睡了个觉,如何就是不以大局为重了?”
    林茂抿唇:“卑职担心国公会冲动行事。”
    白他一眼,叶将白没好气地道:“你跟着我也有几年了,何时见过我行事冲动?”
    “那便好。”林茂松了口气,拱手道,“督察使传来消息,陛下感染风寒,发了高热,正在怀渠衙门里休息。”
    “……高热?”
    “是,御医已经看过,说暂时不确定是不是感染疫情,不过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国公不用担心。”
    撑着软榻站起来,叶将白扫了一眼下头跪着的这些人,又看向叶良:“你是知道了消息,才将他们都请过来的?”
    叶良没敢吭声,“呯”地跪下去磕头。
    “没必要。”叶将白轻笑,“各位大人来这一趟,就为了劝阻在下不要冲动?实在没必要。”
    林茂欣慰地点头:“国公心怀社稷,是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一趟的确是没必要。”
    “不是。”伸手解开外袍上的系带,叶将白道,“我说的没必要,不是说我不会去,而是说,我想去——你们都来拦着也没用。”
    青色的锦袍扬去了空中,又落回了软榻上,林茂瞳孔紧缩,骤然起身去抱他腰腹,却不想国公动作极猛,撞开他就往外冲。
    “国公!您说了不会冲动的!”
    “国公慎重啊!陛下已经病倒,您不能再病倒了!明日还有早朝要上,您不能进去怀渠!”
    “国公,人命关天,怀渠哪里是能轻易进去的?”
    胸口起伏,叶将白踩上马镫,回头红着眼问:“我不能进去,她怎么就进去了?是皇帝的命重要,还是我这个臣子的命重要?”
    臣……子?林茂一愣,瞪大了眼。
    第237章 相见情怯
    身边的人都知道,叶将白这人高高在上惯了,要吃最精细的膳食,住最好的院子,用最贵的器具。除了对先帝假意低头以外,他再没让自己受过委屈。
    所以很多人都觉得,他将来是会走垂帘听政之路,亦或是铤而走险,再掀波澜,直指皇位。
    然而现在,叶将白说自己是臣子。
    林茂瞪大了眼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却没了之前那股子怒劲儿。
    想想也是啊,陛下怀着国公的孩子,却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与百姓共进退。这等气度风范,实在比他们这些收着红礼将怀渠弃之不顾的人好太多。
    要是现在陛下在眼前,他也会心甘情愿俯首行礼。
    林茂很纠结,他猜不透国公的心思,担忧又太多,干脆闭嘴不吭声。
    叶将白想走,却还是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抱住腿。
    “国公,听老臣一句劝。”刑部尚书哑声道,“您这一去于事无补,反而要让朝野恐慌,不如替陛下处理好后头的事,也免陛下忧心。”
    “是啊,您别着急,宫里已经又有五位御医赶去怀渠了,陛下不会有事。”
    叶将白红着眼低头问:“那她要是当真出事了,谁把她赔给我?”
    群臣愕然。
    陛下是大周的陛下,赔给国公算什么?
    “主子。”叶良出去了一趟回来,皱眉道,“运粮又受了阻碍,怀渠里药材用得太快,眼下紧缺车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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