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中华35年,自世界大战以来,帝国中兴、海内昌平、各部井然。这一日,正是御门听政的时候,鸡还未叫,关绪清便由王商陪着,乘龙撵在太和门升坐,屏风、表案一应俱全。天交五鼓之时,午门击鼓,文武大臣列队从午门左右掖门而入,并按品级分列于太和门前两侧。
    王商拧着公鸭嗓子高叫一声,太监们鸣响鞭,打得分外有精神。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臣们行了一跪三叩礼,都抱着两手侍立着。
    关绪清翻了翻案上的折子,随口对王商说:“都到齐了吗?”
    “回皇上,大多都已齐了,中枢廷臣里内阁大臣熊希龄告病未来。”
    “熊希龄病了?”
    “想必是风热之症,太医院瞧过了,需静养几日。”
    “嗯,熊希龄勤于治事,为国劳乏,也着实不易,回头朕瞧瞧他去。”
    “皇上,先宣哪一部的官员奏议?”
    “照老规矩吧。”
    “喳。”王商立在石阶上,掂着脚尖高叫一声:“宣内阁大臣梁启超、载沣觐见!”
    梁启超和载沣在平地里听得真切,对视一眼,迈步走上石阶,转到黄屏风后面,跪地向皇上请安。
    “起来吧。”关绪清从手边展开一个折子,用朱笔在上面圈点着,也不抬眼便问:“湖南老神童病了?”
    两人莞尔,知道皇上说的是熊希龄,梁启超笑道:“风热之疾,前日臣去他府上瞧过了,两手捧着个冰袋子,正去火降温呢。”
    关绪清把批好的折子就手递给王商,笑道:“勤政是好的,但身子骨也要紧,朝散了咱们去看看他,顺便赏给他几斤灵芝,今日都是报喜的折子,这不,湖南、山东、直隶都称辖内出了祥瑞,那李长乐的折子里说,大名府一户菜农家里来了只凤凰,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还说这老农素有眼疾,吃了一枚凤凰衔来的金丹,变得耳聪目明。朕问他那老农家里可有梧桐吗?李长乐说没有。朕说没有梧桐树哪来的金凤凰,李长乐便没词儿了。”
    君臣三人又畅笑了一通。
    关绪清又说:“更离谱的是有多一半省份都上了‘灵芝折’。”
    “哦?怎么个‘灵芝折’。”
    “说来也是个笑话,这便是那老学究盛昱起得名字,各省都奏报说发现了千年未有之祥瑞,迂腐者如江宁将军丰绅,前阵子给内廷进了一只锅盖儿大小的紫红蘑菇,蟹壳儿似的,还是硬的,偏说这是从自家后院里摘得的,还汇集了一帮文士写了一篇‘灵芝赞’,无非是把朕从头到脚夸了一通。此事之后,各省的‘灵芝折’便络绎不绝,内廷的库房乌乌泱泱堆的都是灵芝,回头朕也赏大臣们一些,虽说都是各地闹腾的虚文儿,但延年益寿总是有些功效,把身子骨养好了,为朝廷好好卖力是正经。”
    梁启超拱手道:“皇上无须自谦,环顾古今,由秦始皇以降,皇上堪称千古一帝,此时的中华正处千年未有之盛世,虽说是虚文儿,起码也能拿来应个景儿,大臣们心思都一样,愿帝国永昌,皇上万寿无疆。”
    关绪清点头道:“朕还不糊涂,老子说: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此中的道理大了去了。眼下虽说四海昌平,百姓安居乐业,但这么大一个国家,难免出几个不肖之徒,偏就过不得太平日子,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任此种歪风滋长,上行下效,迟早乱了朝纲。这歌功颂德之声乱世有,盛世也有,有的是想升官发财,有的是想出个风头,倒是出于真心的不多。”
    载沣说道:“皇上,依臣弟看来,这事也不能一杆子都打死。祥瑞还是有的。天下兴,河图洛书出;天下乱,山川河湖崩。各地大臣们都是孝廉出身,满腹诗书,会不懂这个理儿?愿意报就让他们报呗。”
    关绪清不以为然的说:“象西安将军吉和说的‘万蚕同织一茧’,叫他进上来,他说是传闻;伊犁将军色楞额说‘谷穗九茎同枝’,朕昔年在藩邸见过,其实是一个大瘪穗,散分成几小穗而已。朕在山东曾亲自到谷地看,多得很,老百姓管它叫‘傻穗’,光长个儿里头没籽儿!这样的“祥瑞”为人君的敢信么?纵观史册,王莽新朝‘祥瑞’最多。其实是‘中有不足而形之于外’。他自己也要用‘祥瑞’哄自己。不过,做皇上的也要体恤下情,只要是实,该报的还是要报。最要紧的是别在此事上较了真儿,劳民伤财,倒违了朕的宗旨了。”
    “皇上圣鉴。”
    关绪清从王商手里接过,放嘴里嘬了几口,又说:“百姓足则国家充裕,若想比屋丰盈,必要蠲免钱粮,除其杂派为先。各地都在推行,可结果却差之千里,此皆由地方有司奉行不善,不能使实惠及民,有些地方把钱粮税减下来,杂派却又多起来,百姓的担子反变得沉重了,此事还需详查。”
    载沣奏道:“各省农商税务均在查处地方上的钱粮亏空,有些地方上的官员相互勾结,盘根错节,造假账抑或拉拢粮道官员,尽管朝廷减免钱粮税的邸报一封接一封,可地方上阴奉阳违,想方设法知应过去了,亏空照旧,这确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江南常熟警备队,成立不过三年,便搞得天怒人怨,当地有首童谣里便说:警备队,尽不对,人家酒食供他醉,人家财产供他贿,人家妇女供他睡,他的妇女陪官睡,强盗土匪他不管,只把有钱的百姓来问罪。可谓刺入骨髓啊。”
    关绪清把丢到一旁,说:“常熟一事,朕在肃政厅的折子里览过了,也派人查过,到如今也没个下文儿,到常熟一经访查,百姓里一片颂扬之声,还给警备队送了万民伞、万民旗,令人瞠目,治国在于守成,一味的杀不妥,骄纵了更不妥,中间的分寸最难拿捏,不易啊。此事还需酌商才行,回头内阁拟个条陈,叫提塘官给各省发邸报再行议处。”
    “喳。”
    “没别的事就道乏吧。”
    “臣等告退。”
    两人退下后,关绪清翻了翻奏事太监呈上来的印片,“宣湖南高官谭碧理。”
    谭碧理奉旨到京呈报兴修漕运的事,折子递上去两天也没接到宫里的承宣,今日皇上口谕他到太和门听政侯旨,眼巴巴望着内阁大臣一去就是半个时辰,心里敲起鼓来。直愣愣瞅着太和门前的那盏白纱灯,一个劲儿起急,忽见一个小太监将白纱灯从石栏上挪到了台阶上,便心头一喜,果然不一会儿,奏事官捧折出来,高呼一声“湖南高官谭碧理接事”谭碧理忙接过折子在灯下翻看,还没瞧清楚上面的朱批,耳边有人高叫:“宣湖南高官谭碧理觐见。”
    谭碧理摇晃着老态龙钟的身子,由一个小太监搀着上了东阶。到了屏风后,也没敢抬头瞅一眼,纳头便拜。
    谭碧理按着折子口奏了兴修漕运的事,关绪清听罢点点头,又顺口问了一句:“湖南是产粮重地,眼下这季稻也快熟了吧?不知收成上如何?”
    谭碧理支吾几声才说:“皇上明鉴,这个臣说不出个确数。”
    “哦?这是什么缘故?”
    “回皇上话,前任湖南省实报是六百九十万担,皇上屡降严旨,切责湖南虚报收成。省属衙门所有司官都下了县,切实查明,现有实数是三十八万担。历年报数不准,是因为长江和两湖时时决溃,所辖各地旱涝不定,因而时多时少,求皇上圣鉴。”说罢谭碧理便生出一头汗来。
    关绪清见他紧张得满头是汗,笑道:“你这次恐怕是少说了数目,是么?”
    谭碧理身子一震,说道:“这是各地衙门汇总来的数目,多报没有,多报多少万担,臣不敢妄言。”
    “你起来坐着说话。”关绪清破例让王商赐了个绣墩,谭碧理受宠若惊,不敢违旨,便用半个担在绣墩沿儿上,关绪清说道:“朕要告诉你,你们这几任总督,毛病便在一味揣摩上头的意思,无论宽严,都没有根据。以前是收了一亩粮,恨不得报两亩,以为多多益善,明明糟了水涝庄稼不成模样,还要暴敛钱粮,生恐丢了模范高官的虚名,你如今又来揣摩朕,所以翻了个烧饼,有两成宁肯报一成。襄樊、江夏、十堰明明丰收,也报了大歉。看似反其道而行,其实心地是一样。朕屈说你没有!”
    谭碧理瞅着皇上的神色,并没动怒,完全是劝导臣下的样子,便放下心来,忙道:“主上没有冤屈了臣。论起来臣的心思,是窄了些。臣是见以前多报惹龙颜震怒,怕步了后尘,因此严令下头查实地亩,宁少勿多,粮产宁欠勿冒,才得了这么个数。”
    关绪清接口道,“朕训导你,为的你能体谅朕心,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做一个好高官。你一把年纪了,还大老远过来,路途艰难,也着实难为你了。这大清早儿的风露薄凉,朕看你穿得单薄,仔细着身子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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