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云听见她说话,面上便一喜,伸手摸索,接过了阮清瑶手里的碗,举匙尝了一口,眉头立刻微皱,随即舒开,赞了一句:“好吃!”
    可是他神情里那一点儿异样,哪里瞒得过阮清瑶,阮清瑶立时将碗从周牧云手里抢过来,自己尝了一口,这才尝出了芝麻糊里的苦味儿——她原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阮家二小姐,怎么会知道炒糊了的东西会有苦味?
    到了这时,阮清瑶免不了自怨自艾:“瞧我,真是没用!”
    怎么就忘了先尝一尝?
    妹妹千伶百俐,到她这里,就只有笨手笨脚。
    “我去给你重新做一碗去!”
    阮清瑶托着那只碗,转身就走。周牧云伸出手,想去拉她,因为目不视物的缘故,顿时拉了个空。
    “我……不也和你一样没用?”
    周牧云苦笑着。
    他侧耳听听,女人早已去得远了。
    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冒出一句:“这芝麻糊,你要是天天做,我就天天吃,吃一辈子。”
    说到这里,一股子巨大的酸楚忽然涌上心头。
    当年他是怎么说的?——“我盼着一辈子都能吃你做的饭!”
    可是阿俏却没有给他想要的回应。
    他也曾真爱过阿俏啊,可是爱情毕竟得是两个人的事才行。
    “瑶瑶——”
    周牧云捂着心口低唤一声。
    ——他其实是多么自私啊!
    明明知道每唤一声那个名字,都是在对方心口上撒一把盐,可是他还是如此做了,像是饮鸩止渴一样,不断满足自己虚幻的想象,却也不断地伤害对方。
    “瑶瑶,其实我也是个……再没用不过的人啊!”
    很快到了周牧云手术的日子。
    阿俏由沈谦陪着,过来上海的医院探视。在这里,她将周家人一一都见过了。沈周两家本就交好,周家长辈对沈厚首肯、沈谦“迫不及待”地在上海娶来的这位太太也很好奇,一见之下,对阿俏也很是亲厚。
    周逸云原本一见阿俏就剑拔弩张的,现在却也柔和了不少,两人能点点头,稍许说上点儿话。
    手术之后,医生出来,说是效果很好,几天之后就能揭纱布,大约到了那时,就能恢复一部分视力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阮清瑶与阿俏正好在一起。阮清瑶一低头,眼泪就往下扑簌扑簌地直掉。
    她明白大夫的意思,周牧云的视力只能恢复“一部分”——可他是个飞行员啊!
    这场手术的结果,很可能意味着周牧云以后永远失去了于蓝天翱翔的机会。
    阿俏则紧紧地抱着阮清瑶的双臂,说:“二姐,这个时候,你要自己先坚强起来,老周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人,你要帮着他振作啊!”
    阮清瑶却求她:“阿俏,揭纱布的时候,你也来,好不好?我怕……”
    她怕一旦真相揭穿,周牧云承受不住。当然了,她也知道会当场失态的更有可能是她。
    阿俏紧紧盯着阮清瑶,问:“姐,你确定?你真的要这样。”
    阮清瑶泪如雨下,最终点了点头。
    到了揭纱布的那天,阿俏果然来了,却是由沈谦陪着一起来的。阮清瑶见到阿俏,稍稍觉得安心。她颤声对两人说:“到时候,若是情形不好,你们多帮我劝着点儿!”
    还有好些话,她说不出口。
    万一,揭开眼上的纱布,见到光明的那一刻,周牧云只认得阿俏的话……那她到底该如何自处?
    阿俏则过来,拉了阮清瑶的手,说:“二姐,你千万别这么紧张!还是那句话,你要先振作起来,才能劝得动老周!”
    沈谦也在阿俏身后点头,递给阮清瑶安慰的眼神,意思也是一样,盼着她能就此振作起来,勇敢一点。毕竟这两个人的幸福,需要他们自己去争取才行。
    几人一起来到病房。
    护士这时候已经将周牧云眼上的纱布拆去,医生也已经检查过周牧云的双眼,点点头满意地说:“恢复得不错!”
    他问周牧云:“能看见一些了吧!”
    周牧云点点头,说:“嗯,稍许还有些模糊。”
    医生只说:“这是正常情况,你毕竟伤了这么久。这几天不要过度用眼,慢慢恢复,视力会越来越好的。”
    说毕,医生护士将拆下来的纱布药物一一收拾了,转身离去,将整间病房留给周牧云和他的亲友。
    阮清瑶到了此刻,就算是再怕,对周牧云双眼的担忧也大过一切,赶紧抢上来,万分紧张地问:“老周,你看得清我么?”
    周牧云点着头,开口道:“瑶瑶……”
    阮清瑶听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泪珠便没忍住,掉了下来,砸在周牧云的手背上。
    周牧云抬眼看看她,慢慢地说:“什么时候剪了这个头发?”
    自从周牧云出事入院,阮清瑶就剪了与阿俏差不多的短发。
    “不好看!”
    周牧云很嫌弃地说,伸手在阮清瑶肩膀后面比了比,说:“我还是喜欢……瑶瑶那一头长卷发!”
    他这话说出来,阮清瑶再也忍不住,径直伏在周牧云膝头放声大哭。这么些时候来的担忧、隐忍、患得患失……俱都化作了欣喜的泪水。这么久了,她即使是哭,也只能在无人处或是亲人跟前悄悄落几滴泪,只有到了此刻,才有机会将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痛痛快快地都哭出来。
    周牧云不免也有些动容,伸手抚着阮清瑶的头发,轻轻地说:“瑶瑶,对不起,对不起你……”
    他抬起头,往病房门口处看去,便见到曾经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影子。
    他却一看就知道是她。
    然而他一看,就知道自己终于已经释怀了。
    阿俏与沈谦站在一处,忍不住去拉着男人的手。眼前的情景让她很是感动,眼圈也微微有些发红。
    沈谦则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替阿俏整理一下她那一头整齐俏丽的短发,眼里带笑,似是在说:而我,只喜欢阿俏这一头短头发。
    十个月以后,周牧云与阮清瑶结婚。
    这时候的周牧云,已经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开始了执教生涯。他受过的伤毕竟影响到了他的职业生涯,没办法作为飞行员继续在天空翱翔。然而他在学校里学的那些“墨水”依旧还在肚子里,这些年的飞行经历又给了他不可多得的经验。
    周牧云因为他过去的飞行故事,在学校里简直是被旁人当做英雄来景仰的。
    然而周牧云却一直很低调,每天一下班就赶紧回家。
    他那位太太则有可能会比他回来得更晚。
    阮清瑶从阿俏手里,接过了“五福酱园”的全部生意。余小凡如今也与袁平结婚了,夫妇俩是阮清瑶的左膀右臂。阮清瑶和小凡都是味觉特别灵敏的人,酱园有她们两人盯着,生意越做越大,蒸蒸日上。不仅订单越来越多,如今酱园更扩大了作坊的规模,将隔壁玻璃罐头厂也并了进来。
    在阮清瑶特别忙碌的时候,周牧云回到家,会自己下厨做两个小菜。
    这个老周,不知什么时候点亮了做家常菜的技能,偶尔下厨,做出来的菜式也像模像样,总之比阮清瑶做的更好。早年间阿俏赠给二姐的那本“简易菜谱”,被他偷看了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在阮清瑶那里却未必特别讨好。
    他这位太太嘴很刁,口头上又是不怎么让人的。周牧云做的菜式有哪里不如意的,周太太一准全给他指出来。
    “不过,也已经很不错了!”阮清瑶末了塞个甜枣儿给丈夫,“待会儿我去给你调碗芝麻糊去。”
    她抚了抚周牧云的鬓角,心疼地说:“学校里很辛苦么?瞅瞅,你又多了两根白头发!”
    周牧云笑着说:“不辛苦,不辛苦!就只惦记着太太调的那一碗芝麻糊。”
    阮清瑶便起身,一撩披在肩上乌黑的一头卷发,笑着说:“你难道不怕我又端一碗糊的、苦的,给你吃吗?”
    周牧云只笑嘻嘻地对她说:“周太太如今已经学会先尝一尝了,这我知道!”
    阮清瑶听着,忍不住伸手赠给周牧云一个爆栗,笑道:“好,你等着!”
    等什么呢?
    不过是这余下悠长而甘美的岁月罢了。
    第216章 宁淑番外
    宁淑正指挥店里的另一名女工和她一起收拾店铺,准备关门。
    她与范惠红一起,已经在这间成衣铺子里经营了三个年头了。如今,成衣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名声在沪上名流圈子里早已传遍了。早先是范惠红一个人将制衣这一块全扛了下来。到了去年,就已经再也忙不过来,便又雇了三名员工,都是女性。
    范惠红的独子阿贤已经六岁,正是刚刚上学的时候。这时候范惠红先去接儿子去了。因此留宁淑在店里收拾。
    如今范惠红和宁淑已经不必再挤在店楼上的小亭子间里,而是住在阿俏名下的一间公寓中。宁淑特别喜欢阿贤,待他像是自己的亲儿子一样。范惠红又感激宁淑,于是两年前正式摆酒认了干亲。
    宁淑看着女工锁好了店门,两人道别。宁淑便走向泊在路边的一辆轿车,轻轻叩叩车窗,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文署长,让您久候了。”
    车里坐着文仲鸣,见到宁淑过来,赶紧跳下车,亲自给她开了车门。
    “不不不,我这也才刚到,没等多久,没等多久。”
    文仲鸣又跑回驾驶座,扭头看看坐在身边的师妹,由衷赞道:“这几年,你的气质真是越来越好了。”
    不止文仲鸣这么说,沪上不少人都是如此称赞宁淑的。要是没有这一位眼光独到,气质娴雅端庄的女士坐镇,宁淑的成衣店也没办法像现今这么红火。
    宁淑只微笑,说:“谢谢师兄夸奖!”
    文仲鸣今天是特地过来,请宁淑吃饭的。他看看时间不早,赶紧驱车去了德大西菜社。他是留过洋的,偶尔会吃点西餐,觉得西餐馆子里,一对一坐着,颇具情调。
    宁淑则看起来很喜欢德大,她看着菜单点头赞道:“我家阿俏说过,德大的厨师很厚道。”
    她不用文仲鸣帮忙,自己点了一份汤和一道主菜。侍应生见她点的主菜是鸡肉,便推荐了白葡萄酒,宁淑欣然点头。文仲鸣见进度落后了,也赶紧跟上。
    两人在德大享用了不错的晚餐。
    用餐的时候总得说点儿什么。于是文仲鸣就问:“师妹,浩宇如今要上高中了吧!去哪所高中想好了么?要不要接他来上海?我有门路,以浩宇的水平,他要想读哪里的高中都没问题。”
    宁淑笑笑,说:“那孩子啊,别提了。自己一肚子的主意,这些事儿他都想好了,两个姐夫的意见也问过了,不要我这个当娘的操心。”
    文仲鸣心想也是,浩宇有那两个出色的姐夫,这种事儿,阮家确实犯不上找他帮忙。
    他不免有点儿失落。宁淑却说:“这可巧,我那个干儿子刚刚到了上学的年纪。刚刚试了一所小学,我先看看妥当不妥当,若是不妥当,恐怕还是要请你帮忙的。”
    文仲鸣一下子高兴起来,连连点头,拍着胸脯说,都包在他身上。
    宁淑便连声感激。
    末了文仲鸣仔仔细细地用餐巾擦了手,将手伸进兜里,摸着一只缎面小盒,低声问对面的宁淑:“师妹,我就是想问,想问……上次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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