蹩脚的汉语从一名涂脂抹粉的女子口中说出来。阿俏与阮清瑶一起打量她,只见她画着浓妆,看不出年纪,身上的衣服也十分艳丽,宽袍大袖,却靠着腰间半尺宽的腰带将腰身束得紧紧的。
    “这位青山夫人从东洋来,我是她的通译。两位有什么要说的,可以对我说。”
    其实不用通译说,阿俏与阮清瑶也猜得到眼前这位夫人是东洋人。
    于是阿俏点点头,答了一句:“是,是酱油!”
    她接着看向通译,朗声说:“这是我们事先准备下的新鲜鱼脍,是为了让各位尝试我们自酿的酱油。若是有兴趣,请尽管品尝。”
    那通译当下便叽叽咕咕,向青山夫人翻译了。
    哪知青山夫人头一点,伸手一指,指向阿俏那只大瓷碟中盛着的桑叶与鱼脍说:“这是,我们东洋,的吃法!”
    阿俏登时便不乐意了。
    第180章
    阿俏听见来自东洋的青山夫人提起,说这鱼脍的吃法是东洋才有的,登时不乐意了。
    她登时冲那位通译说:“麻烦您替我翻译一下,这鱼脍的吃法,在中华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古来有之。据我所知,唐代就有很多诗文中记载了‘鱼脍’。只不过近年来我国烹制河鲜的手法层出不穷,再不只拘于‘鱼脍’一种吃法。贵国却认为这种吃法为贵国独有,那实在是坐井观天了。”
    阿俏声音清脆,说得又快,那位通译登时听得一愣一愣的。
    可是当阿俏听起“唐代”二字,青山夫人似乎能听懂,脸上当即堆起笑容,微笑而专注地听她说完,立即转向通译,等着他翻译。
    通译无奈,只得将阿俏说的那一大通尽数翻译了,说给青山夫人听,至于阿俏说的那什么“坐井观天”之类,通译有没有成功地传递阿俏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这位青山夫人很认真地听完通译的话,非常严肃地冲通译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接着冲阿俏低头,深深地鞠躬,竟尔拜了一拜。
    旁人都吓了一跳,阿俏也是如此,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通译缓缓将青山夫人所说的翻译出来,只说是青山夫人对她的话表示道歉。原来这位青山夫人非常清楚,鱼脍这种食用生鱼的方式,的的确确是唐时从中华传去东洋的。她只是误以为如今中华本土已经没有人再如此食用而已。
    此外,青山夫人还盛赞了阿俏,赞阿俏知古通今,竟然连唐时诗文里提到“鱼脍”都记得。末了向阿俏请求,问她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品尝一下中华之人所精心准备的鱼脍。
    阿俏想了想,说:“青山夫人也不必客气。我们中华之人原本就是大方好客的,否则也不会在千年前就让制鱼脍的法子传到你们那里去了。请尽管用吧!”
    她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青山夫人立即就看懂了,不等通译传达,立即向阿俏点了点头相谢,随即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鱼脍,提在空中看了看,这才又将鱼脍浸入酱油,提起,送入口中。
    “好,非常……甜!”
    青山夫人似乎将那片鱼脍含在口中,抿了又抿,似乎不舍得下咽似的,眼里发亮。
    阿俏不免也觉得高兴。她家的酱油就是这个特点,品尝在口中会有一股子隐隐约约的甜味,酱油之“鲜”,可见一斑。如今这青山夫人这样赞好,还真是赞到了点子上。令阿俏也觉十分自豪。
    青山夫人又说:“我,可以吗?”
    她伸手指向盛着酱油的那只小碟,见阿俏点了头,便将碟子提起,送至鼻端,仔细闻过酱油的香气,又细细地去看那酱油的色泽,左看右看,最后好不容易放下了瓷碟,直接开口问:“你,酱油,卖不卖?”
    阿俏有点儿迟疑,不过还是点了头,取了一瓶用玻璃瓶盛着的酱油出来,递给青山夫人。
    青山夫人没接,转头又向那通译叽里咕噜了一阵。通译便道:“青山夫人想要请你们的酱园给她们长期供货。”
    阿俏便问:“青山夫人舍下是在哪里?”
    通译回答:“目前夫人住在上海,有一件自己的居酒屋,可是一直找不到质量上乘的酱油,见到贵酱园的出产,非常心动,觉得贵酱园的酱油极其适合她们店里的菜肴,所以想和贵酱园签订长期供货的合同。”
    阿俏不动声色,只说:“我们一向不与主顾签订长期供货的合同。我们只管接订单,如果觉得我们的质量和价格可以接受,只管下订单,只要交了定金,我们便保质保量送到就是。”
    她对与洋人签订白纸黑字的合同有些忌惮,生怕对方弄鬼,挖个坑给自己跳,回头就悔也来不及了。
    她这么一说,通译一传译,青山夫人就笑了,当即说:“好,我,喜欢!”
    阿俏当下就递了一张写着酱园名址的小卡片给了青山夫人,告诉那通译,只说可以随时可以联络下订单。
    青山夫人像是捏着个宝贝似的,捏着那张小卡片,却不走,眼光不断往阿俏拿出来的那一玻璃瓶的酱油那里瞟过去。
    阿俏登时笑了,将那瓶酱油递到青山夫人面前,大方地说:“我们中华有位先贤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既然夫人远道而来,这瓶酱油赠给夫人也没事。只不过,也盼着夫人能多尝试一些中华的烹饪之术,而不必拘泥过去的那些传统法子。”
    青山夫人大约能听得懂《论语》里的话,听见阿俏掉书袋,马上就笑了,接了玻璃瓶,又是九十度地鞠了一躬,通过通译传达谢意,这才珍而重之地捧着那瓶酱油去了。人们耳边就又传来木屐走路那细细碎碎的声音。
    “好厉害,阿俏,你这算是和洋人也做起生意来了?”赵立人在一旁夸奖。
    “他们该是确实需要吧!”
    阿俏上辈子对东洋舶来的饮食有一点点了解,印象中他们总是吃些生的,再不然就是炸的,也有用米饭捏了,配盐渍的梅子吃,总之都是些奇怪的吃法。不过她倒是知道,东洋人生吃鱼类,确实很像她们鱼脍的吃法,因此酱油的好坏,也对入口的饮食影响很大。所以这位青山夫人见了她的酱油,才会觉得如获至宝吧!
    阿俏心想,那位东洋女子,多少表现出了对中华饮食的尊敬,并且承认了东洋的鱼脍乃是唐时传过去的,若是青山夫人刚才矢口否认,甚至说鱼脍是他们东洋人自己的“发明”,她可就一定会下决心,理也不理,决计不与不要脸的人做生意,她家出产的酱油,给多少钱都不卖。
    就这样,阿俏不断剖制新鲜的鱼脍,供前来观展的人蘸了酱油品尝。她刀功精湛,每次剖鱼,都能引来一片围观。阮清瑶在一旁懒懒地叹道:“咱们要不干脆直接开个小食铺子得了,别搁这卖酱油酱菜了啊。”
    “成啊,姐你来吆喝我就不反对!”阿俏眼皮都不带抬的。
    阮清瑶当即抬起头,想象了一下,阿俏切鱼脍,她反正也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吆喝……画面太美她不敢看,连忙摇摇头,说:“那还是算了吧!”
    阮家的伙计袁平听这主家姐妹俩一路斗嘴斗到这儿,口头上极少想让,但这两人私下里关系却其实不坏。袁平心想,听说主家两位小姐半年前还相互不怎么说话呢,现在这么一看,恐怕以前是被人误传了。
    就是这么笑闹着,时光匆匆而逝,又是一天过去。而“五福酱园”的成果丰硕,取得的最大成就,就是把酱油也终于给成功推介出去了。
    第三天,赵立人自己得去采办些重要的材料和货品,于是将他自己的展位也托付给了阮家姐妹俩。
    这“万国博览会”正式展出的日子一共是五天,五天之后,参展的商家可以自由留在本地继续洽谈业务,会务组不做硬性要求。按照张老板他们的估计,在惠山一带的客商人数,在展会的后三天会达到峰值,然后人会慢慢散去,待到将近一个月之后才会渐渐散尽,惠山一带才会恢复原有的生活节奏。
    这一天,赵立人不在,阮家姐妹这边,果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人太多了。
    人群在这间高大的明厅里来来往往,只消踮起脚放眼四顾,就能见到四面八方都是人。
    阮清瑶嘀咕一句:“我刚才去隔壁没见着这么多人啊,难道是所有人都聚到这间大厅里了?”
    她生性喜欢漂亮,刚才去隔壁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带了四五件香粉的小样,两盒上等香粉、一瓶花露水,外加两条丝巾。
    见到阿俏的眼神,阮清瑶只得说:“这不也有一半是给你带的么?”
    阿俏一咧嘴:“谢啦,二姐!”
    阮清瑶一句话,攒来的好东西立刻去了一半儿,皱皱鼻子,心头很是不爽,伸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抱怨道:“怎么这么多人?”
    她话音刚落,只听“吱”的一声,她们所在展位的长桌已经被挤歪了。
    袁平连忙赶上去,将她们那张长桌重新摆正。同时刚才将阮家展位长桌挤歪的人,也回过身,向袁平道了声歉,大家一起将此事揭过。
    阿俏却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劲。
    这间用来当做展厅的大明厅里,没有四面围墙,只有许多根廊柱和一个大顶棚。厅内则整齐摆放着很多像他们一样的长桌。原本的设计是,观展的人进来,可以在各个展位跟前徜徉,自由走动。所以那通道狭长而蜿蜒,始终在厅内拐来拐去,这样力求留长人们在每个展位之前停留的时间,让前来观看的客商和参展的客商能进行充分的交流。
    但此刻大厅里的人越拥越多,似乎人们正从四面八方一起朝这座明厅涌进来。
    可是阿俏她们原本一直在内的人,却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一共有八间展厅,人们不去别间,却一气儿朝这里涌了进来。
    阿俏本能地觉得不对:人再这么多下去,迟早得出事儿。
    她突然一撑阮清瑶的肩膀,轻轻巧巧地就跃上了长桌的桌面。阮清瑶“哎呀”了一声,阿俏则已经又跃了下来。她叫过阮清瑶和袁平,吩咐了几句,说:“没时间了,大家快分头行动,再不行动就真要出大乱子了。”
    阮清瑶和袁平应了。阿俏就立即和袁平从她们的展位上跑了出去。
    阮清瑶则定了定神,叫过旁边赵立人那个展位上的伙计,说:“快,一起帮忙,把长桌收进来,让出通道!”
    当初展会设计时,就是用一张一张的长桌形成一个个展位,突出的长桌拦住了通道,以此增加人们在展位跟前逗留的时间。
    此刻阮清瑶却反其道而行之,命人将长桌转过一个方向,赶紧收起来。
    赵立人的伙计对阮清瑶还不大熟悉,迟迟疑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阮清瑶已经柳眉倒竖,高声喝道:“姑奶奶的吩咐你都敢不听么?你们会长今天早上是怎么交待的?你是没带耳朵还是没带脑子,竟有这般胆子来问姑奶奶为什么?……”
    她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登时将伙计给喝懵了,心想搬个桌子也不会少块肉,当即什么也不敢说,沉默着开始搬桌子。
    阮清瑶立即去劝另一边,这回她虽然没有大嗓门儿,但是隔壁摆着风鸡的摊位见到赵立人他们这边都动起来了,以为上面下了什么通知,便也没说什么,按照阮清瑶的指挥,将原本横着的长桌也转了个方向,往厅内的廊柱那里推,紧紧地贴着廊柱,让出厅中的空地。
    阮清瑶他们对面,袁平则费尽了口舌相劝,总算是劝动了最当头的两家。如此一来,效果初现,大厅中一条宽敞的通道开始初现规模。
    大厅入口的另一头却还堵着,阮清瑶和袁平他们扭头一望,觉得那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就在这时候,忽听外面大厅入口处有什么人一声喊,人群登时骚动起来,很多人开始往这边涌,前面有人高声喊:“不要推,不要挤!挤什么呀!”
    可越是这样,场面越显得混乱与嘈杂,谁也听不见旁人在说什么,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而阮清瑶缩在廊柱这头的长桌后面,已经完全看不见袁平的影子了。反而很多人挤到了她这边展位的跟前,人们完全无暇看展位上展示着什么东西,只一个劲儿地含着“不要挤,不要挤!”
    阮清瑶目瞪口呆,全未想到只这片刻的功夫,事情已经变化成这副样子。
    而阿俏已经不见了踪影。
    阮清瑶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失声大喊一声:“阿俏!”
    不知哪里她隐隐约约地也听见有人在问:“阿俏?”
    但不是阿俏的声音。
    就在这时,拥堵的人群似乎突然有了去向,几乎是“轰”的一下,前头堵着的通路似乎松了,人们呼啦啦地跟着往前走动,只听人群中有人高声喊:“别停下,直接往前走!都千万别跌倒了!周围人都拉着点儿!”
    明厅的尽头,确实打开了一条通路。应该是有人说服了那里的几乎商户,及时将挡在那里的几条长桌全部撤开,让开了一条宽敞的通路。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有了去处,从阮清瑶他们改宽敞了的通道里穿过,从另一头冲了出去。
    明厅外就是空旷的场所,只要通过了这座展厅之中的通道,人们散开,就再也不挤了。
    挤出来的人们纷纷舒了一口气,很多人甚至摸着后脑,有些不明白:他们刚才是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进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与旁人挤在一起的。
    厅里的人一时散开,人们回头望的时候,才惊觉这座展厅里已经是一片狼藉。
    阮清瑶和袁平他们动的及时,赶着将挡路的长桌都撤开了。可是桌子搬得急,又被挤了一阵儿,好些展品都被推到了地上。茶叶罐翻了,茶叶撒了一地,桌角下面扣着腊肠儿和几只风鸡,酒水被洒泼了,酒坛子扣在地上……
    被清出来的这一片“临时通道”上,还散落着不少物件儿鞋子,不少人被踩掉了鞋子,但是听见有人喊“别停下”,心里一慌,不敢捡地上的东西,也只随着人潮先冲了出去。现在人们想想,也幸亏如此。否则一个人停下来,后头的人又前赴后继地涌上来,那不得出大事儿?
    “老天爷呐,只听说过庙会出过这种事儿,没想到个展会,竟然也有这些危险。”
    人们看看一片狼藉的现场,都是后怕不已。可一旦有人问起,他们究竟是怎么一起都拥到这一间明厅里来的,偏生又没人能说清楚。
    “我就是看这里人多,就过来了!”
    “我是听什么人说了一嘴,说这里有哪家铺子在派礼金的,我想着派礼金肯定不能等啊,转眼就派完了,所以就过来了,到头来也没见着哪家铺子在派礼金啊?”
    “我这是……”
    劫后余生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可就是没人能给个准话,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让他们都来这里的。
    唯一可以断定的,该是国人传的话,因为现场没有一个洋人。
    赵立人听见消息,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他倒也不是怕自家东西损失,就怕伙计受了伤什么的就不好了。
    回到明厅里一看,这里参展的各家已经开始着手收拾,地上的物事已经都被人捡去或扫去,有人正拿了墩布将地面仔仔细细拖干净。赵家的伙计将碎了的酒坛子和小酒盅全收拾起来,盛在一处准备丢出去,见到赵立人进来,连忙说:“东家,还好,只损失了两坛酒,一点儿器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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