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去灶下生了火,将狄九事先备好的材料取出来,炒了两个小菜,往狄九面前一顿,然后取了个大碗,往大碗里咕嘟咕嘟地倒了些液体,递给狄九。
    狄九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些酒香,一愣神,稍稍清醒过来:“是醪糟?”
    “是醪糟!”
    阿俏在他对面,平静地看着他。
    醪糟又叫酒酿,有酒味,却不似烈酒那样伤人。摆在狄九跟前,不过是个幌子,让他能闻见酒味儿,又不致伤身罢了。
    “狄九叔,说实话,今儿是我对不住你,我也不知道卫缺,那个人……竟然会说那种话的。”
    卫缺看起来是恨透了狄九。
    狄九一听见阿俏提起那茬儿,顿时又低低地哭了:“七年了”
    阿俏说:“您要是想哭,就干脆痛痛快快让自己哭一场,别让这些不痛快的事儿始终都堵在自己心上,说实话,我不痛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没啥丢人的……”
    狄九登时老泪纵横:天底下竟有这样贴心的姑娘,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哭不丢人?
    可也大约是因为醪糟那一点点甜甜的酒香,唤起了狄九遥远的记忆。这位大老爷们儿真个儿抱着个醪糟碗子,坐在那儿痛哭起来。
    “七年了”
    狄九痛哭一场,也教阿俏总算知道了当年狄九身上背的案底是怎么回事儿。
    狄九年少时原本是个在江边做苦力的船工,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学了厨,他悟性不错,渐渐在帮会里有了些地位,结交了个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卫缺的姑姑卫莲则是狄九的未婚妻,卫莲和卫缺姑侄两人感情很好,所以狄九和卫缺原本也很是亲近。
    卫莲貌美如花,狄九便多些麻烦,帮内时常有人嫉妒狄九,说他这么个穷小子,怎么就能有这个命娶卫莲的。
    后来狄九和他的好兄弟在外,因为卫莲的关系和旁人口角起来,一起大打出手,最后误伤了人命。狄九觉得好兄弟是为自己所累,因此一力揽下了罪名,自己去坐牢服苦役。而狄九的“好兄弟”则娶了卫莲,成为卫缺的姑父。
    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狄九得知,当年的“命案”,并不是什么无意引起的口角与互殴,而是他的“好兄弟”暗中策划,就是为了陷害狄九,谋夺卫莲。
    狄九从苦役中逃出来,潜回去探视卫莲,见卫莲与丈夫生活得美满,最终到底忍下了复仇的冲动,送上祝福,随之又被人抓了回去,继续服苦役。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几年之后,卫莲自己也无意得知当年旧事的真相,深悔以往,觉得对不起狄九,最终郁郁得了一病。狄九逢了大赦出狱的时候,卫莲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
    第167章
    听完了狄九的故事,阿俏终于明白为什么狄九总是痛恨自己,说自己“怂”了。
    当年之事,狄九既已看清了原委,竟然也选择了放手,默默退出。他自以为退让与容忍能换来爱人生活得平安与幸福,可万万没想到竟然酿成苦果,真正的恶人不曾惩罚,最终却害了所爱的人。
    若是当初狄九没有主动把罪过都揽在自己头上,卫莲也不致另嫁他人;而狄九那次逃出去见卫莲,若是能直接挑明旧事,将卫莲带走,两人就算是浪迹天涯,日子再苦,可也不致让一方始终蒙在鼓里,另一方则在狱中痛彻心扉。
    待到真相大白的那天,卫莲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才会一病不起。
    而卫缺作为卫莲最近的亲人,当年将卫莲的整个心路历程都旁观了一遍,自然是有理由责怪狄九,怪他一错再错,害卫莲郁郁而终。
    听了这些过往,阿俏也终于明白,狄九为什么避居省城这么多年,身边一无亲友。她也想清楚了狄九为何要离开江湖,退出帮派他大约是再也不想和过去再有任何瓜葛了。
    阿俏想了想,用最委婉的语气开了口:“狄九叔,说实话,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
    狄九:好么,不能全……怪他?
    阿俏继续说:“你当时能忍下复仇的怒火,而是选择体谅与成全,这是何等的高尚与勇敢……”
    完了,她自己也编不下去了。
    狄九知道她的潜台词是,换她她是绝不会这么干的,心里伤痛,一时老泪纵横,再度“嚎”了起来。
    “可是狄九叔啊,你的人生还长,总要想着往前看,往下走下去吧!”
    狄九哭得伤心,“我这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往后还不是瞎混着……”
    阿俏扶额,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
    “是啊,你这一把年纪确实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阿俏转了转眼珠,干脆换了个劝法,“你看你那个卫缺,活得多么恣意、多么豪迈、多么短视……连帮里人在食物里下不该用的‘增味粉’,他都在人前维护着。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下去,最先被毁了的,会是他的厨师生涯么?”
    狄九听见阿俏提起卫缺,渐渐止了哭声。
    “狄九叔,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认同卫缺的做法!”阿俏的声音里带着讥诮。
    “有人会管的……”
    狄九捂着脸,弱弱地冒出一句。
    “我今天已经去寻过赵会长了,”阿俏答道。
    原来她刚才出去那阵功夫,已经去见了赵立人,还顺便给狄九买了醪糟。
    “赵会长说,他现在确实还能管,但是他之前不幸应下了赌约,若是省城里没有人能赢得过卫缺,那他的饮食协会会长之位就得让出来,以后省城里的规矩,就由卫缺这个人来定了。”
    她找到赵立人的时候,两人又讨论了一回,一致认为卫缺的目的,恐怕并非什么扬名立万,而是想要在省城里将旧的“规矩”推翻,建立一套姓“卫”的新规矩。
    这套规矩固然是出于善意,是卫缺想要提携那些最贫苦微、没有本钱的手艺人,可是阿俏却隐隐觉出这里有个要命的问题:卫缺,尤其是卫缺带出来的人,他那些引以为傲的兄弟们这些人,从最困窘最苦的日子里熬着走到今天,这些人,很容易便没有了底线。
    阿俏可以想见,卫缺一旦成为饮食协会的会长,他将要做的,会是放宽整个行业的准入,让那些原本被人轻贱的人,也能凭手艺登堂入室。
    虽然阮家在这行业准入执照上,曾经吃过大苦头,险些被逼到无路可走,可是阿俏还是认为,恰当的行业准入是必要的。
    这一行,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的。
    至少得是那些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才能做这样的事儿。他们至少得做到,不愿给亲人子女吃的食物,也不肯端出去给食客换取钱财,这个行业才能成,才能延续下去。
    否则,省城里整个行当必然会乱。乱起来,卫缺也未必能有好下场。
    阿俏说到这里,狄九终于不再哭了,擦了擦眼睛,低声说:“阿俏,你得让我再想一想。”
    阿俏看到一丝希望,知道狄九这人催不得,也逼不得,只能让他慢慢想通,便不再多说。她给狄九又张罗了两三样小菜,嘱咐他记得按时吃晚饭,这才自己回家。
    第二天,阿俏装作没事人一样,在城里溜达。她来到小凡常去的那个麻辣锅子路边摊附近,远远地望着摊上的情形。
    过不多久,她见到卫缺带着几个人过来,与摊主交谈几句,又去看摊主事先炒好的底料。
    卫缺原本背着手,盯着底料看了一会儿,伸手抽了一勺,舀了一勺底料送入口中,慢慢品尝,细细地等舌尖上的味道都散尽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卫缺目力好,远远地见到阿俏站在路对面往这里张望,脸上自然挂着揶揄的笑容,冲阿俏那里挑了挑嘴角,才将勺一放,转身就走,可能是他自去检查别的摊位去了。
    阿俏知道行踪被人认出来,也有些懊恼,晓得以后再见这卫缺,少不得要被他奚落一番。她转到一株法桐背后,正准备离开,随意一回头,赶紧又缩回法桐背后。
    只见守着路边摊的摊主见到卫缺带人离开,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当即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一面张望着,一面将纸包里的东西都倒入盛着底料的大锅中,随即加大火力,让那底料在锅中慢慢熬将起来,麻辣牛油锅底那喷香的味道登时在空气中散开来。
    这天阿俏自己去试了几间路边摊,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卫缺手下的人,或许会感激卫缺的提携,但是这些人,绝对不会这么容易,全听卫缺的话。
    换句话说,卫缺带进省城的“江湖”,究其根底,还是一群乌合之众,卫缺要约束这些人,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话虽如此,卫缺在城里挑战各间酒楼饭铺,却依旧顺利,转眼间,就到了挑战“小蓬莱”的日子。
    “小蓬莱”的东家正是本省饮食协会的会长赵立人,因此这一场比试格外引人关注。
    像狄九这样的人,是没有观摩比试的资格的,而他对此也并不表示关心。
    狄九一大早就起来,就去打了井水,开始准备他的生意。到了午间,那火爆腰肝的香味儿往外一散,食客就有闻香而至的。生意虽然不及当初鼎盛的时候,可也还说得过去。
    狄九心里一动,知道阿俏以前说过的话应验了。
    到了下午,狄九将小面馆里里外外收拾一番,忍不住往店外张望两回。算起来“小蓬莱”比试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有点儿想知道结果,但又不确定阿俏会不会过来把结果告诉他。
    时间就在这么来来回回之间流逝。
    到了将近下午四点,阿俏的身影才出现在巷口。
    “怎样?”
    狄九焦急地问。
    “狄九叔,你是哪边的?”
    阿俏抬眼,故意问狄九。
    “我……我自然是你这边的!”
    阿俏就叹了口气,垂下眼帘,“输了!”
    “输了?”
    狄九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几天的街谈巷议狄九都听在耳内,知道赵立人特地请了出山,代表“小蓬莱”对阵“江湖菜”的,不是旁人,而是年逾六旬,鼎鼎有名的本省厨艺大师,贺元亮。
    贺师傅在业内享有盛誉,无论是炒、滑、熘、爆、煸、炸、煮、煨,无论是刀功、火候、调味、摆盘,各式技艺早已炉火纯青,无可挑剔。据说,此人曾经执掌过前朝的御宴。
    可是在卫缺手底下,竟然输了?
    阿俏点点头。
    今日在“小蓬莱”的这一场比试,其实甚为胶着,若纯以双方实力而论,贺师傅可能还胜出一筹,可是每每到了关键节点,都被卫缺用极其诡异的方法扭转败局,将局面挽救回来。
    双方拉锯良久,几乎是不胜不败的局面,连赵立人都想要喊停,宣布平局算了。
    可就在那一刻,贺师傅突然认输了。
    “怎么会认输呢?”狄九焦急地问阿俏。
    “狄九叔,详细情形,我回头再与你细说吧,我现在很忙,要赶着回去向我祖父说这件事儿。”
    阿俏转身就要走。
    “阮小姐!”卫缺的声音,在狄九这间小面馆外面响了起来。
    “承蒙阮小姐不弃,答应了与在下的比试。”卫缺脸上挂着笑,踏进狄九的小店,“能和阮家这样的大家比拼厨技,我卫缺,深感荣幸。”
    “怎么”
    狄九站在阿俏身后,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
    “你答应了,答应了和卫缺的比试?”
    阿俏与卫缺同时开口:“是!”
    两人目光一撞,谁也不肯相让。
    今日在“小蓬莱”便是如此。
    贺师傅自己认输,省城之内,见连贺师傅这样御宴都掌得的大家都败落下去,登时再也不敢再有人敢接受卫缺的挑战。接受挑战,摆明了是要输,世上没有这么傻的人。
    于是卫缺站在“小蓬莱”的大厅之中连问三声:“省城之中,各位名家名厨,还有哪位,愿意下场?”
    这“小蓬莱”自开业至今,恐怕大厅里还没有过那样安静的时刻。
    于是卫缺转向赵立人,恭敬地向他一躬,说:“赵会长,是不是尊驾履约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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