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淑前脚刚走,花厅里后脚又掀帘子进来个人,一面坐下一面打着呵欠,毫不客气地问坐在桌边的阿俏。
    阮清瑶见着这人,眼里就直冒火。
    “在这厅里,最没资格使唤人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吧,常姨娘!”阮清瑶怒从心头起,早先那点儿小哀伤一下子都抛在脑后。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常小玉。阮清瑶一看见她那张脸,就立即想起常婶儿那副嘴脸来,心里自然没好气。
    如今的常小玉,比除夕那天回到阮家的时候更苗条消瘦一些,那张脸不再似银盆一般,反倒有点儿瓜子脸的样子露了出来。此刻她抬抬眼皮,见是阮清瑶,吓了一跳,刚坐下来的就要朝起站,可眼珠一转,又稳如泰山地坐下来,冲阮清瑶笑笑:“二小姐,多谢你提携我重回这里啊!毕竟还是大院儿里的厨子厉害些。”
    阮清瑶一口气险些被噎回去。
    她差点儿忘了,除夕那天带常小玉常婶儿回来,给继母宁淑没脸的,不是别个,正是她自己。
    阿俏坐在阮清瑶身边,也不开口说话,只嘿嘿冷笑了两声,瞪了瞪阮清瑶,那意思是:你自己做的孽,你自己看如何解决吧!
    阮清瑶气结,这才意识到她当初意气用事,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少时宁淑吩咐过厨房,一打帘子出来,见到常小玉也坐在花厅里圆桌旁,怔了怔,登时板下脸,不理会旁人,只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默默拿起报纸看起来。
    常小玉却得了便宜还卖乖,凑到宁淑身边,细声细气地问:“二太太,厨房里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问的正是时候,厨房那边有香味儿传到花厅里。常小玉抽抽鼻翼,喜道:“原来是雪菜黄鱼面。”
    阮家做雪菜黄鱼面,正是用了阿俏传授的方法,用鱼骨熬汤,鱼肉切块儿油煎,东海产的大黄鱼,原本就新鲜,下锅连鱼皮一起煎,那浓郁的香味儿几乎能直钻到人心里去。
    常小玉见宁淑不理她,一撑桌面站起来,扭着腰肢往厨房里去,一面走一面说:“厨房既然都准备下了,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也做一碗?”
    “你且站住!”开口喝止的是阮清瑶。她此刻恨常婶儿恨得痒痒的,恨屋及乌,连带看常小玉也不顺眼。
    常小玉愣住了,转过头,吃惊地望着阮清瑶。她还不知道薛家别院的事儿,所以还没闹明白自己怎么就“没来由”地得罪这位二小姐了。
    宁淑赶紧将手里的报纸一抖,平铺在桌面上,皱着眉头对阮清瑶和常小玉两人说了句:“好了!……”
    正巧这时候阮茂学踏进花厅,见到阮清瑶,愣了愣,随口说:“瑶瑶从外祖家回来了啊!”
    阮茂学的态度与宁淑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对长女的去向并不怎么上心,这会儿见到长女回来,也只当是阮清瑶就是寻常走亲戚回家来了。
    常小玉见到阮茂学出现,灵机一动,上前抱住阮茂学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说:“二老爷,二小姐刚回来,才刚和我说了两句话,二太太就指着我……”
    阮茂学刚踏进花厅的时候,曾听见宁淑一声低喝,训斥的是阮清瑶和常小玉两人。他这人向来耳根子软,又护短,此刻听了常小玉说的,自然以为宁淑不待见继女与姨娘,当即腰肝一挺,冲宁淑大声说:“你这个做当家主母的,照顾子女,安抚家人,原本都是你分内之事。就你这点儿气度,难怪瑶瑶和小玉都不待见你。”
    常小玉听见阮茂学这么说,担心地往阮清瑶那里望去。她不担心宁淑与阮茂学争辩,但凡这对夫妻争吵起来,一定越吵越僵,而且阮茂学最近越来越有偏向她的趋势。常小玉怕的是阮清瑶,怕阮清瑶一向尖酸刻薄,会说出什么不待见自己的话。
    可出人意料的是,宁淑听见阮茂学这么说,竟一声没吭,一字未驳,直接将手中的报纸一折折起,拿在手中,径直往花厅外走。
    “你”
    阮茂学就更气了,跟在妻子身后,似乎想要追出去,却被常小玉抱住了胳膊,声音嗲嗲糯糯地在耳边说:“多谢二老爷替我做主呢!”
    一听见这句,阮茂学似乎就被人拿住了麻软穴,脚步已经迈不出去了,视线也从宁淑的背影那里转回来,转至常小玉脸上。从这个妾室的眼神里,他似乎能得到夫纲大振带来的满足。
    只是宁淑却闷声不响地就此离开,似乎根本不想多说一个字。
    阿俏在旁看得无语,转脸看了阮清瑶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跟着宁淑一起,出了花厅。阮清瑶则赶紧起身,一张口:“阿俏,阿俏……这是我捅的篓子不假,可这事儿你也全不能怪我啊!……”
    这下子阮清瑶总算是看清了,自己当初随便一闹,后果严重。看着阮茂学与宁淑两人之间裂痕已深,阮清瑶心头竟也升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阮家,大约也撑不太久,快要散了吧!
    她顾不上父亲和常小玉,转身跟着阿俏出了花厅。
    少时高升荣端着两碗雪菜黄鱼面进屋来,只见到阮茂学和常小玉两人在花厅里。常小玉一脸感激与崇敬,在给阮茂学捶背。
    “这……”
    高升荣端着两碗黄鱼面,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小玉却赶紧叫高师傅把两碗面都放下,一碗递了给阮茂学,一碗她自己拈了筷子,飞快地吃起来。
    阮茂学在一旁看着直摇头,心想这个常小玉,虽然已经不再发胖了,可是这馋嘴好吃的毛病却还没改。
    他还没怎么动筷子,常小玉已经将一碗雪菜黄鱼面吃得干干净净,脸上一片餍足。
    “二老爷,对不住,我这……去去就来!”常小玉刚刚才享用了美味的黄鱼面,脸色突然大变,伸手捂住喉咙口,匆匆忙忙向阮茂学打个招呼,也顾不上阮茂学在后挽留,片刻之间,这位常姨娘已经跑了个没影儿。
    省城原本的规矩,正月十五之后,银行才会开门营业。可耐不住近来“新派”的人士要求,再加上年节之时,有用得着银行的机会也不少,因此寇家的银行第一个破例,初十就开门营业,此后业内跟风,渐渐成了惯例。
    十一那天,银行迎来两位神秘的主顾,要求兑换此前发行的“无记名债”。
    这两人是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却戴着一顶中式的礼帽,将帽檐压得低低的,女人干脆用围巾遮去了大半面孔。
    两人往银行柜台前一坐,将来意讲明,银行柜面后头坐着的柜员也没觉得什么,伸手将两人带着的一大包“债券”收了过来,打开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这包里的“债券”全是一张一张,撕得七零八落的碎纸,然后又花了水磨功夫重新一点点拼其起来,再用浆糊粘起来的。
    “这,这……”
    柜员惊讶不已。
    围着围巾的女人低低地叹了口气,说:“家里的孩子太闹腾,太不省心了。”
    西装男赶紧点点头,附和道:“对,对……谁家还没两个皮猴儿呢?”
    他满怀希冀地问:“这还能兑么?”
    柜员点点头,说:“应该能……咦?”
    柜员惊讶是因为发现这一包债券里竟然还有些是被火燎过的,或燎得缺了角,或烧穿了个洞。柜员凭空想象哪家孩子将这么重要的凭证折腾成这样……那情形一定非常惨烈。
    “这几张我可有点儿说不准,我去请我们经理来看一下,二位在此稍候啊!”柜员说着,一溜烟跑了。
    “我就说该早一天来的,昨儿开业第一天,人多,柜员指定不像今天这样磨叽!”
    西装男没好气地说。
    围巾女则板着脸,冲他丢了个鄙夷的眼神:“那你来试试看!我带着人,可是没日没夜地在拼碎纸,这裱糊匠的本事你一点儿都没有,还有脸来埋汰我?”
    西装男背过脸,“哼”了一声:“都是你,背后算计我和瑶瑶,若不是你算计,没准儿我和瑶瑶现在都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她的钱也就都是我的钱,你只有在一旁干看着的份儿。”
    围巾女简直七窍生烟:“若没有我,你能骗得了那位大小姐跟你结婚?”
    西装男则有点儿无奈,连忙“嘘”了一声,小声说:“行了,行了,咱们也没全输不是,好歹能兑回来几千块钱。对了,怎么银行的人这么慢,去了这么半天?”
    他话音刚刚落,银行柜员带着个经理模样的人过来。经理一扬手里的票据:“这些,都是你们的?是你们俩的?”
    西装男和围巾女一起点头。
    银行经理便不再犹豫,朝这一男一女身后一挥手,“就是这两人!”
    一队巡捕房的捕快凶神恶煞地涌入银行大堂,一左一右,将这一男一女同时扭住。
    第156章
    薛修齐这辈子还是头回进巡捕房。小黑屋门一关,头顶上一个拳头大的电灯泡滋滋响着点亮了,薛修齐头上的汗就直往下滴。
    “你们俩,一起去的银行,是两口子?”
    巡捕房带队的捕头点着一枝烟,往薛修齐跟前一坐,看似随意地开口询问。旁边的书记员则取了纸笔,等着记录。
    这个谎,薛修齐和庞碧春两人刚去银行的时候就撒下了,这会儿薛修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扯谎。
    “说老实话,几天前就有人报案,说是被人偷去了省城银行发行的无记名债券,从昨天开始起老子们就蹲在银行候着了,你们怎么今儿才来?”
    巡捕房的捕头将烟抽得差不多,扔到一旁掐熄了,手中取过那厚厚一叠债券,一面嘻嘻笑着,一面冲薛修齐脸上扬一扬。
    薛修齐心知一定是阮清瑶报了案,暗中痛骂她几句,脸上赶紧堆了笑说:“这位差爷,我们是正经人家,这点儿东西也是用自家的钱在银行买来的,我看那……别是哪里误会了吧!”
    捕头拿起一张被火燎去一个大洞的债券,冲光看了看,“自家的钱,也这么狠,直接往火上撂啊!”
    薛修齐赔笑着说:“这不是一大家子里,总有那么几个不懂事儿的孩子么?”
    “身份凭证交出来,平日里做什么营生,怎么挣钱的,什么时候买的这些债券……一一交代清楚。等我们一一查实了能对得上,就放你回去。”
    薛修齐额上的汗涔涔地滚下来他那营生表面看上去堂皇,可是却经不起查,若是真叫巡捕房的人去查了,他可就惨了。
    薛修齐支支吾吾两句,还没想起来该怎么应对,只听门上毕啄两声,有人推门进来,向捕头说了几句。那捕头点点头,说:“原来隔壁都已经招了啊!”
    薛修齐结结巴巴地说:“……隔壁,隔壁招了什么?”
    “那女的说都是你指使的。”进来的捕快无所谓地说。
    “什么?”薛修齐一个激灵就朝起跳,他身后的看守以为他要跑,连忙把他按住。
    “谁说是我?”薛修齐大声喊了一句。
    “你媳妇儿!”旁边便答。
    “什么我媳妇儿?实话告诉你们吧,那女的是我三嫂,我是她小叔……”
    薛修齐怒起来,当时便口沫横飞,三言两语将两人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言语之间又添酱加醋说了不少香艳秘闻,教屋里的捕头捕快们听得津津有味,一个个脸上露着“你懂我懂”的微笑。
    薛修齐老实不客气,将事情的一切谋划与主使都推到了庞碧春头上,为了让人相信这一点,他又刻意将庞碧春丈夫出门在外,耐不住寂寞,勾三搭四,出轨小叔等诸般闲话全部说了一通。
    待薛修齐一口气说完,停下来想讨口水喝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旁边屋子有个女人高声怒骂:“薛修齐,你这个蠢货……老娘跟你没完!”
    薛修齐一呆闭嘴,登时脸如土色。
    原来庞碧春就被关在旁边的屋子里,高声说话两边可以相互听见。此前他并未听见隔壁庞碧春说他什么,显而易见是巡捕房的人骗他,而他从来不信任庞碧春,自然而然地将对方给卖了出去。
    薛修齐一下子大悔。
    然而隔壁的庞碧春却似雌老虎发了威,只听她在隔壁大声开口,“各位长官,请你们听我慢慢地说……”
    几天后,阮清瑶和阿俏一起去了省城的银行,巡捕房的人将从薛修齐和庞碧春手上扣下来的无记名债券给她们过目,并与银行的人一起商量怎么处理这件事儿。
    阮清瑶当初买的这些债券里,大约有一半被烧燎出大洞,或是彻底撕碎再也拼不起来的,那些只能当是损失掉了。剩下的一半被庞薛两人花了水磨功夫已经慢慢都拼接起来,阮清瑶又能准确地说出这些债券购买的时间地点,银行的人核对无误,大致能判断,这些债券应当归属阮清瑶。
    可是这些债券因为损毁的缘故,再加上并未到期,因此银行只愿兑换百分之八十。阮清瑶虽然无奈,也别无他法,只好点了头。
    银行经理带着柜员去清点现洋去了,巡捕房的几个人却一直还留在阮清瑶身边,书记装模作样地在纸上涂涂写写,领头的姚捕头则一直在阮清瑶身旁,用手指敲击着桌面。
    阿俏不动声色,伸胳膊肘悄悄地推推阮清瑶。
    阮清瑶知道巡捕房的人是在要辛苦费。她已经损失了这么多,此刻心里跟滴血似的。但是她事先已经和阿俏商量过这事儿,知道这“辛苦费”非给不可:这件事涉及阮家和她本人的名声,为了将她本人“干干净净”地从这桩案子里摘出去,这点花费,是必须的。
    待到银行拿了兑给阮清瑶的两千现洋第出来,阮清瑶先是直接抽了两张。
    旁边巡捕房的人齐齐地都直了眼两张现洋,这是打发谁呢?
    岂料阮清瑶是先将现洋推给了银行的柜员和经理,“烦劳两位专门抽出这么多时间帮我处理这点儿小事。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银行的人见了,虽然碍着规矩,并不敢收,可也暗中点头,晓得阮清瑶做事挺上规矩,不是个一味抠门的小气人儿。
    接下来阮清瑶随意抽了一叠儿现洋,往巡捕房的人面前一推。
    她连数都没数,直接给了巡捕房带头的姚捕头,笑着说:“这一点儿,请各位拿去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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