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卖铺子那时的情形我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了,”阿俏盯着阮清瑶的双眼说:“那时候家里刚刚把席面从一席扩为三席,增加了人手和成本开销,再加上家里有人在夜夜笙歌,吃穿打扮,花钱如流水,令阮家短时间入不敷出,因此不得不卖掉个酱园救急。有了酱园的这笔钱,阮家的生意才慢慢周转过来的。”
    阮清瑶没听过这些,忍不住问:“你是说,你是说……”
    “是,二姐!”阿俏昂着下巴答道,“你在挥霍无度的时候,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贴给了阮家,换来了这个铺子。你可明白了?就算是我吃了窝边草,也在是光明正大地在吃,因为这个铺子流落到旁人手里,太可惜罢了。”
    阮清瑶不语,偏头避开阿俏的眼光,眼珠骨碌碌地转,心里飞快地琢磨阿俏这话的真实性。
    “我实话告诉你,你手里的钱,我不贪。你若愿意拿钱来投我的酱园,我会兢兢业业地打理,生意好了,你的分红一分不会少,生意不好,风险你也得跟我一起担着。你若不愿意,这省城里也有不少人愿意投这份实业。”
    阿俏察言观色,又补上一句,“若是有人凭空臆测,以为我是和他同时看上了你口袋里的这点儿子现洋,才刻意劝你,我也没什么办法。只不过……”
    “二姐,”阿俏凑近阮清瑶,与她目光一撞,沉了声说,“你是个聪明人……”
    阮清瑶心里一跳,陡然想起那个路边摊摊主说过的,“看着是个聪明面孔,却是个傻的”。
    “这世上的事儿,你只要肯沉下心细细地去想,冷静一点儿,不要意气用事,你是能看清真相的。”
    阿俏说这话的时候,阮清瑶忍不住竟有点儿心虚:她可能确实……意气用事了些,可是心头的那股气,那点儿委屈,实在无计可消除,一直重重地压在她心上。
    “姐,你好好歇着。”阿俏起身离开,“若是你对我们母女还有什么疑问,不妨开诚布公地去问祖父,去问爹。”
    第二天是年节之前最后一个需要上班的日子。阮茂学起晚了,冲进厨房里,匆匆忙忙地喝了一杯咖啡,就准备去市府。
    “清瑶,”阮茂学有些惊讶,“怎么起得这么早?”
    阮清瑶顶了两个黑眼圈,出现在厨房门口,白着一张脸,见到阮茂学便问:“爹,我能问你一桩事么,一桩旧事?”
    阮茂学提着公文包匆匆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安慰自己的长女:“清瑶,若是旧事,那该是不急吧!若是不急爹晚间从市府回来,再寻你说话。”
    阮茂学一向对阮清瑶不错,只是这些年阮清瑶总是在外嬉游玩闹,和家人接触的时间少了,父女两人之间,着实有点儿陌生。以至于阮茂学此刻压根儿没想到,阮清瑶顶着这么一副形容,在这个时间点来找自己,实实是一夜没睡,被她心底的问题折磨了一宿。
    “爹,是关于你和娘的……”阮清瑶忍不住出声。
    “我和你娘?”阮茂学干咳一声,说,“我和你娘有什么好说的?”
    阮清瑶管继母叫“妈”,管自己生母叫“娘”,这个阮茂学能分得出来。只不过这个男人满心记挂着上班快要迟到了,脚下匆匆,随口答应了这么一句。原配过世,已经将近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阮茂学实在想不到这个时候为什么女儿还会因为这事儿找到他。
    于是他冲阮清瑶随意一挥手,提着公文包就走了,没曾留意阮清瑶咬紧了下唇,握紧了拳头,眼里渐渐有些水光透出来。
    她还记得薛修齐提醒她的话:若是所有知情人都噤口不言,那事情就……可是如今,知情人岂止是噤口不言,分明是这个家里压根儿就没有人曾经将她的生母当回事过。
    阮茂学走后,另外一位阮家人徐徐步入大厨房。
    “瑶瑶啊,”阮老爷子一手扶着拐杖,另一手则在盘着两枚色泽红亮的核桃,“什么事这么一大早起来问你爹。”
    阮清瑶没想到刚才的话都教祖父听去了,颇有些羞愧,低着头对老爷子说:“祖父,也没什么……”
    “这样吧,午后来我书房一趟吧。”阮老爷子抛下一句话,拈着两个核桃出了厨房。
    午后,阮清瑶从阮老爷子的书房出来,面带疑惑,想了又想,几次三番欲回头敲门,似乎是想将心里的疑问再问个清楚。
    突然她记起某一个细节,凝思片刻,恍然大悟,睁大了眼,似乎自己也有点儿不敢相信,一时脸涨得通红,片刻后血色又褪得干干净净。她自己的揣测,瞬间说服了自己,阮清瑶开始笃信她所想的,都是事实。
    这位阮家二小姐咬了咬下唇,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转身从阮老爷子书房门口匆匆离开,脚上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击出笃笃笃的匀净声响。
    阮老爷子则从她背后悄无声息地转出来,望着阮清瑶的背影,凝视片刻,转身回去。
    第148章
    阮家规矩,旧历除夕,全家要聚在一起祭祖请神、守夜辞岁,只不过因为阮家还一面做着生意的关系,这仪程都放在了中午。
    从上午开始起宁淑就带着阿俏在大厨房忙碌。祭祖的神龛那里则有阮家老爷子带着阮茂学在操持,阮浩宇跟着跑腿,打打下手。只不见阮清瑶。
    眼看午时将至,阮清瑶也已经回来,阮家便祭祖辞岁,在阮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跟前,由祖父阮正源带着一起行礼。祭祖请神已毕,便由阮老爷子上座,阮茂学宁淑夫妇坐在下首,自阮清瑶以下,阿俏、阮浩宇依次向座上的长辈行礼,宁淑便微笑着从宽大的袄衣袖袍里取出事先包好的红包递给她们。
    只是阮清瑶接红包的时候,抬起眼,目光与宁淑的撞了撞,宁淑不禁一怔,阮清瑶却已经收回目光,退到一边去。
    待阮家三名子女都行过礼,就该轮到阮家仆佣了。阮家厨下的仆佣大多是省城和这附近的人口,家住得远的午饭后就要向主家告辞回去,住得近的则会一直帮忙打点完晚上的席面之后再走。当然,留得晚的那几个,得的红包也要丰厚些。
    仆人们一起推高师傅先上来,高师傅年长经过的事儿多,有些分寸,说:“大家都等一等,主家还没结束呢!”
    他口中的“主家”,是指阮家长房,阮茂学的兄长阮茂才,特地遣了家仆回来,特为来向阮老爷子磕头的。阮茂才此前来过信,解释过上海事务繁忙,不回省城过年了,这时候则遣了一房在阮家服侍了多年的家仆,回省城,代表长房一家,给阮老爷子送上节礼,顺便叩头。
    高师傅在阮家的时日也不短,这些人情规矩他都懂。
    这时阮家长房遣来省城的老张头赶紧站了出来,正要向阮老爷子恭敬下拜。
    “张叔请稍等!”
    阮家正堂里,突然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这二房的自家人,都还没拜完呢!”
    说话的人是阮清瑶。可她说的,实在令人费解,阮茂学呆坐在上头,微愣着张着嘴,宁淑已经皱起了眉头,只有阮老爷子一个,依旧坐在上首,中正平和地笑着。
    阿俏已经在一旁拉阮清瑶:“二姐,你到底想怎样?”
    阮清瑶一挑眉,也压低了声音回道:“我不想怎样,我这不也是陈述事实么?你看,这不还有二房的家人?”
    众人的目光随着她所知,向阮家正厅外望去。
    只见常婶儿搀扶着常小玉,从厅外一起进来。
    原来大家把这常姨娘给忘了。
    宁淑登时胸口好像是憋了口气,脸色转青,瞪着身边的阮茂学,一对眼珠子似乎能瞪出来。
    阮茂学有些惶惑,他明明没有安排常小玉回家来啊!
    阿俏一扯阮清瑶的衣袖,寒声道:“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旁边阮浩宇则莫名其妙地问:“这不是当初二姐姐身边的丫头么,怎么就成了二房的……家里人?”
    阮浩宇一直在外求学,回家的机会很少,而家人也不会刻意将阮茂学的这桩“丑事”当做一桩事儿告诉他,所以阮浩宇还一直不怎么知道常小玉的事儿。
    阮清瑶见宁淑脸色难看,阮茂学则面露尴尬,嘴角露出微笑,心想:若是她心里不舒坦,这世上,旁人心里也甭想舒坦。
    “茂学,这事儿,你怎么说?”阮老爷子的声音在正厅里响了起来。
    阮茂学沉默片刻,点头道:“是……这是宁淑疏漏了,毕竟是摆酒请客纳的姨娘,这事儿是宁淑做得不对。”
    宁淑听了这话,险些一口气没顺过来,脸色转铁青。
    可是这是在众人面前,阮家所有的下人都在,甚至还有长房从上海派来的人。只要她稍有不慎,传出去,这便是个笑话。
    “是,是儿媳想得不周到,将常姨娘给遗忘了。”宁淑淡淡地答道。她只是点醒一个事实,常小玉在阮家根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甚至没人提起根本就想不起来的人物。若是她在这当儿跟常小玉置气,反而不符合她正妻的身份。
    常小玉闻言抬起头,怨怼地往宁淑那里看了一眼。
    阿俏在一旁,则用惊讶的眼神打量着常小玉。
    上回在百货公司见常小玉的时候,常小玉已经胖胖得像是一只圆桶,可是如今她已经瘦了不少,整个人身材的线条已经重新出现,虽然身材没有阮清瑶和她阿俏那样轻盈俏丽,可是现在的常小玉,已经不能算是过胖,只是稍微有点儿胖,反倒有点儿珠圆玉润的味道,整个人洋溢着青春气息,甚至可以算是有点儿……好看。
    感受到阿俏的目光,常小玉得意地偏过脸,冲阿俏勾勾嘴角。
    阿俏则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难道这常小玉是个气球,能够随时吹起来又缩回去的么?
    常婶儿一直在常小玉身边扶着她,这时候冲常小玉使个眼色,示意让常小玉上前去给阮正源等人叩头。
    常小玉会意,赶紧上前,先是给阮正源磕了头,再冲阮茂学拜了拜,口里甜甜唤了声:“老爷!”
    阮茂学好久没见过常小玉了,见她这副样子青春甜美,忍不住心存怜惜,点点头说:“好,好”
    这算是旧情重炽了?
    宁淑的脸色立刻又黑了几分。
    常小玉面露喜色,可又不得不转过身面对宁淑。
    这会儿她的腰和脖子有点儿硬,可宁淑毕竟是正房,一会儿年节的红包也从正房这里给出来,她不得不朝宁淑低头。
    “稍等一下!”
    阮清瑶再度开口,打断了正厅里的仪程。
    “二姐,你这是要做什么?”阿俏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小声质问。她觉得今日阮清瑶的情绪非常古怪。而常婶儿和常小玉两人,则明显是得了阮清瑶授意,才捡了这个时候回到阮家的。这个二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这年节的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规矩不都说妾室要向正室跪拜的么?”阮清瑶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说出来的话也很是刻薄,“妈,你身为继室,怎么不向我的亲娘跪拜?”
    阮清瑶这话开口,阮家正厅里的人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瑶瑶,你这发的是哪门子的疯?”阮茂学刷地站起身,大声斥责。
    长房遣来的人还在一旁看着,他这个长女竟尔找了这么个时机发难。
    “我发疯?我可没疯!”阮清瑶怒瞪了一眼阮茂学。阮茂学便忍不住往后退了小半步,“咚”的一声,坐回椅上去,心想他两个闺女,眼神一个抵一个凶,而且……按说都该是从他这里遗传的才对。
    “瑶瑶,你先别着急,”宁淑这时候起身,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地对阮清瑶说:“按规矩,你的亲娘是先室,我是继妻,确实曾有旧礼,继妻该在先室的牌位跟前行礼,可是我当年进门的时候,已经……”
    宁淑的话还未说完,阮清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你自己也点了头了,那么好,让我来告诉你,这一位,是当年侍奉照料我娘多年的人。”她回头,一把将常婶儿给扯了过来。
    阿俏在一旁几乎要骂出声:这阮清瑶怎么这么傻,常婶儿是什么人她难道还没看清楚,难道就为了一点儿误会她就能这么引狼入室么?
    “……大伯家可以由张叔来代表,那我也叫常婶儿来代表我娘。宁淑,你若是想坐稳这阮家的主母之位,就来好生向我娘的人叩个头,全了礼数!”阮清瑶扯过常婶儿,正正地推她在宁淑跟前。
    常婶儿则做出一副惶惑的样子,悄悄伸手指指身后,然后再摇摇手掌,示意这不是她的主意,全是二小姐在折腾。
    宁淑正面对着常婶儿,直愣愣地盯着对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她万万没想到,阮清瑶在二十年后,竟然开始算她和先室薛夫人的旧账。回首过去这么多年,自她到阮茂学的身边,对阮清瑶这个继女,吃穿用度,读书玩乐,从来没有半点亏待,甚至连一个“不”字都没有说过。但凡她自私一点儿,阮清瑶都决计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可是她这继女到头来竟然逼着她向一名仆妇磕头?当着阮家长房来人,还有阮家这么多仆佣的面?
    宁淑不知道的是,阮清瑶这样做,只是想出一出心底的一口恶气而已。但这一口气,她宁淑同样咽不下去。
    “这大过节的,瑶瑶别在这儿犯蠢!”阮茂学毫不客气地又开了口,“这些事儿宁淑进阮家门的时候就已经都谈妥了,你小孩子不懂事儿,别在这儿乱说,贻笑大方!”
    “我小孩子不懂事?”阮清瑶笑出了声,“是了,你们当年联手算计我娘的时候,我那会儿确实是小孩子不懂事儿,可如今你们难道还能哄我?”
    “清瑶,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联手算计你娘?”宁淑一下子抓到了关键,撇开常婶儿,来到阮清瑶面前。
    阮清瑶面对宁淑,微微一笑,点头道:“我现在是没有任何凭据能指证,在这个家里你是主母,旁人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阮家下人都目瞪口呆地在一旁看着发呆。连常婶儿也悄没声儿地往常小玉那里躲了两步,像是要避开阮清瑶的锋芒。
    “……所以我也只能口头上说说,出出气。姓宁的,你看这个男人这样一副样子,”阮清瑶伸手指了指阮茂学,又转身指指常小玉,“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我祝你以后和我娘一样,明知这男人会接二连三地另有新欢,却还不得不拴在他身边,这样痛苦地过一辈子……”
    话犹未完,阮清瑶陡然被人扯着胳膊拽到一旁,接着是“啪”的一声脆响。
    阿俏听阮清瑶在一家人面前这样做戏,一开始她还能耐下性子冷眼旁观,到后来她几乎怔了,因为阮清瑶这时候说的这样一番话,几乎是她上辈子说过的翻版。
    上辈子,这话是由她的口里讲出来,说给姜曼容听的,她身为子女,目睹生母的苦痛而无可奈何,只能对那蓄意破坏自己家庭的姜姨娘悲愤地诅咒,诅咒她在阮茂学这个软弱而不忠的男人身边痛苦一辈子。
    只是这一辈子,话由阮清瑶喊了出来,渣爹还是那个渣爹,可是被诅咒的对象却变成了她的生母宁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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