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敢告诉这女孩儿,他是没办法……现在就从“仙宫”里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的。要是换了任何一个日子,他都会当仁不让地护着她从这里出去,可是,今晚,不行。
    只是……她这话倒提醒了他,她是阿俏啊!不是那种非得依靠某个男人的女子。她始终独立而顽强,因此他们两人似乎可以一起……各取所需地离开。
    他突然一伸手,一转身,却是带着她转了个方向,将她的面孔牢牢护在自己怀里。
    有两名壮汉正从他们两人身后经过,见这里的男人怀里拥着个女子,两人头埋着头缩在板壁旁边,便将他们也当成了一对“干柴烈火”,没有打扰,继续往前,沿着舞池边缘巡视过去。
    沈谦低着头,微抬着眼,望着那两个壮汉离去的方向,心中默记时间。
    那两个壮汉没从他们身后离开多久,立即又原路转了回来,依稀见到一片昏暗中沈谦正回头望着他们,其中一人谄献地躬了躬腰,比个手势,那意思是,“您乐您的吧,我们不会碍事儿!”
    沈谦这才缓缓回过头:这巡视的人来回一次的时间太短,看起来,他的计划,还是行不通。
    他一低头,见到怀中的阿俏正紧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也不知是太害怕,还是太激动了。沈谦忍不住想,他倒宁愿是后者。
    正在这时,舞台上容玥已经将将唱完她的第三首曲子,嗓子已经听得出有点儿发紧。可是她收住最后一个音的时候,还是赢得了台下一片掌声。
    “是机会了!”
    沈谦突然眼前一亮,他知道歌女唱到这里,十九要下台休息一下,保养一会儿嗓子,而这个时候,乐队不会歇着,即将要响起的会是……舞曲。
    “阿俏,在惠山教你的舞步,你还记得么?”
    阿俏茫然地抬起头,她眼里倒映着“仙宫”天花板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透着几许迷离,该是忆起了往事。
    于是沈谦略略俯身,伸出双臂揽住她的纤腰,凑在她耳边说:“不记得也没事,有我呢!”
    他的话音刚落,乐队的小提琴手已经奏响了第一个音符,熟悉的节奏跟着响了起来,蓬擦擦,蓬擦擦……
    “阿俏,你听我说,不要刻意去记起那些舞步,不要尝试控制你的步伐,你只管放松,放轻松……你只有我!”
    沈谦双臂使劲,轻轻一带,阿俏的身体立即随他的双臂划过半个圆圈。两人脚下一低,已经同时滑进了白橡木板铺就的舞池。
    在舞池里起舞的男女不算太多,不过区区几对而已。但是敢下场的,大多舞步娴熟,刻意在人前显摆。
    阿俏却不是这样,她一踏上舞池的板壁,就已经脚下一滑,险些乱了方寸,身体往前一倾,笨拙地迈了一步之后,被沈谦一把抱住。
    他索性紧紧搂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托离地面,带着她在空中继续转过几个圈子,让她那轻盈的小身体在空中飞舞着,象牙色的裙裾在舞池的地面上快速旋开,像是一朵雅致动人的花。
    这本是沈谦想让阿俏熟悉一下这华尔兹的旋转与节奏,没曾想这被人是看做了炫技,阿俏双足刚刚落地,四下里的掌声立即响了起来。
    “你看,有我呢!”沈谦的眼神这么说着,轻轻将左手从她腰间放开,伸手去握阿俏的右手,左臂继续揽着阿俏的腰,两人开始轻盈自如地舞起来。
    阿俏惊魂甫定,身体的大半重心至此还吊在沈谦身上,她右腕一翻,小手落在沈谦的掌心里,脚下终于也踏上了正轨她再也不去想该如何迈步,她只睁大了眼,努力去看清眼前的男人,看清他那对英挺的眉,温润如玉的眸子,笑意清浅的唇……
    面前的他,依旧是一身正统的西式礼服,黑绒面西服里,依稀能见到背心口袋里露出怀表的银链,正随着他的步幅节奏轻轻地晃动。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阿俏忘记了她正置身于金碧辉煌却危机四伏的“仙宫”,仿佛又回到了惠山那座简陋却温馨的学校食堂里。她只管望着他的双眼,全然放任她的脚步,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任了她的心,随自己沉溺在那温柔如水的目光里……忘乎所以。
    一时忘乎所以,阿俏与沈谦的舞步便配合得天|衣无缝。
    旁人的目光全聚在阿俏身上,大多数男人此刻都发现了阿俏的不同阿俏此刻的打扮,不过是一副邻家女孩儿似的模样,然而她那一对足尖却始终轻快自如地在舞池地板上划出舞步,那娴熟的舞技似乎在透露她该是个欢场高手;她的双眼则始终脉脉含情地望着她的男伴,仿佛对方是个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这样清纯而又妖媚,多情而又专情的神态,立刻为阿俏添了一等要命的吸引力。
    登时人人艳羡起场中的沈谦。他们身边的莺莺燕燕,大多没有像阿俏穿得这样素雅而无华,更不像阿俏那样梳着女学生也似的短发,更没有阿俏那样“表里不一”。与阿俏一比,这些平日混迹歌厅舞厅,陪伴达官贵人的交际花们,便只是些精雕细琢的皮囊,灵魂未免无趣了些。
    立即有人开始四下里打听,询问阿俏是哪家新秀,初次被人带出来“见世面”,就是在“仙宫”这样宏大的场合,想必背景不简单。
    阿俏以为沈谦会接着跳华尔兹的机会,带着自己往舞厅大门那里移过去,可没曾想沈谦却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现在还不行,我们太引人注意了。”
    阿俏一怔,这才注意到舞池里的情形。舞池里一共不过七八对男女在随着曲调翩翩起舞。而他们似乎是最受人瞩目的一对。她一分心,脚下就有些微乱。所幸华尔兹乐曲恰恰在这时候结束,两人在舞池一侧停下来。沈谦便索性轻轻揽住她的腰,由着她低下头,将面孔藏在自己胸前。他自己则礼貌地向舞池周围的看客点点头,神色间似乎在请诸位谅解,那意思大约是:她太害羞了。
    附近看着热闹的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有人认出了督军家的二公子,开口就向沈谦打听阿俏的名姓,“沈二公子好福气,有美相伴,敢问这美为何人那?”
    沈谦腾出一只手,将食指放在唇上,随即摇头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旁人一下子意会了,大约将阿俏当了沈谦的禁脔,连声赞了几句,倒也无人敢上前,另行向阿俏邀舞。
    容玥喝了口水,重新登台,冲乐队指挥使了个眼色,乐队指挥会意,一点头,乐队开始演奏一曲节奏慢些的舞曲,听节奏是一曲“慢三”。容玥则清了清嗓子,配合着乐曲,柔柔地开口唱了起来,唱的是一首抒情的洋文歌。
    华尔兹并非人人都跳得来,可是节奏舒缓的“慢三”,这些常混歌舞厅的男人们倒是都会的。
    舞池里一下子拥挤起来,若是此刻有人在厅中放眼望去,只见到处是相拥而舞的男男女女,若是再想在这灯光幽暗的舞池中辨出哪一对男女的身影,已经难如登天。
    “是‘慢三’,你还记得舞步么?”沈谦在阿俏耳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
    阿俏一怔,抬起头来望着沈谦,见到他眼里蕴着顽皮的笑。
    他哪里教过她“慢三”的舞步?
    阿俏一时将惠山的事儿全想了起来。当时沈谦说的是,让她轻轻踩在他的脚面上,让他“带”着,慢慢起舞。她身体轻盈,他完全带得动她。
    “相信我,照我说的去做!”沈谦的口唇已经贴在她耳边,“只有这样你我才能顺利脱身!”
    阿俏心想: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没法儿变得更糟了此刻她早已与沈谦两人,面贴着面,他的双臂圈着她的腰,而她整个人都顺从地缩在他怀里。
    于是她凭着感觉提起足尖,轻轻地踏在他那一双式样考究的黑色漆皮鞋上,顺着他足上的力量,他进,她便顺着他的来势往后退,他勾着她退,她便顺着他的去势向前迈步。如此一来一去,几个回合之后,阿俏也已经知道这慢三的基本步法了,在这拥挤而幽暗的舞池里,她这个头一次跳“慢三”的人,居然也跳得似模似样。
    只是他们始终在舞池一侧打转,身后就是“仙宫”那三座阳台,那落地长窗该是打开着的,有夜风一直轻拂起那深蓝色垂地的天鹅绒窗帘,新鲜的空气从厅外涌进来,让阿俏能感到一丝清凉,从而保持头脑的冷静与清醒。
    “阿俏,”沈谦贴在她耳边轻轻地开口,口中的热气轻轻喷在她耳垂上。她却完全没有心思与功夫去面红耳热。
    “待会儿乐曲结束的时候,舞池里的人会一起转身往乐队那个方向鼓掌。你就趁那个机会,从舞厅三道门户的最右一道出去,出去之后走大约五十步,走廊右手边有一道小门,后面是侍应生用来送酒水的通道。你从那里进去,不要一直往前,见到有楼梯出现就立即往下,那里能一直通往‘仙宫’的大厨房。在那里,你应该能找到你的同伴!”
    阿俏心想,寇珍!
    若能找到寇珍,她应该就有办法混在他们那些帮佣的人里,从这里出去。
    “沈先生,那您?”阿俏猛然省起。
    两人说话的这当儿,沈谦已经带着她,渐渐向舞厅阳台靠去。他双臂一箍,将她抱起来,贴着她耳边悄悄地说:“你真轻!”
    阿俏一怔,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答了这样一句。
    此刻的沈谦,像是个动了情的寻常年轻人,将她轻轻放开之后,眸子里闪烁着微光,贪婪地打量着她一张面孔。
    “一路小心,阿俏!”沈谦低声嘱咐,“下次见面,我想……我想,我们两个……”
    他的嗓子有些发涩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我们两个,要不就在一起……”
    在这一刻,他是真的想了,想他们两个能在一起。可是他却选择了,选择了尽量不去拖累她,一切都还要靠她自己。
    “在一起……我可以教你很多很多的舞步……”
    阿俏没说话,他说的这些令她意识到了分别可能很快会来临。
    “阿俏……”
    他低低地呼唤一声。
    与此同时,台上的花想容声情并茂地唱出最后一个音,尾音袅袅,叫人听了心里颤了又颤。
    拥在阿俏双肩外的臂膀一下就松了,不见了,阿俏的心脏抽了一下,觉得好像有什么一下子空了。
    清清冷冷的夜风从揭开的天鹅绒窗帘外头呼呼地灌进来,阿俏从窗帘间的缝隙里偷眼往外看:阳台上空无一人。仙宫外是省城的万家灯火,街道两旁整整齐齐的街灯沿着道路往远方纵横延伸。
    花想容收了嗓子,舞厅里的人们纷纷冲舞台转过身,高举起双手为□□女花想容的精彩演唱大声鼓掌。
    阿俏回过头,将“仙宫”的阳台迅速抛在身后。她只管低着头,匆匆穿过人群,往舞厅那三道正门那里快步走去。
    第126章
    阿俏从“仙宫”三楼舞厅三道门户的最右面一道转出来,见门外有几个大汉正守着。阿俏若无其事地伸手整理头发,一转身,目不斜视地从门口离开。
    倒也无人拦她这样一个小姑娘。
    饶是如此,阿俏的一颗心依旧砰砰跳着,默默数着步子,走过四十步,她便慢下来,听听身后没有动静,再悄悄转身,往身后看看压根儿没有人注意到她。
    阿俏一偏身,贴着墙壁行走,再迈了十余步,果然见到壁上一座小门。她刚动念想要上前拉门,门从里面打开,一名侍应生左手托着一瓶洋酒,十几只玻璃酒杯,右手则拎着一钵冰块,从门里出来。
    阿俏缩在门背后,等那侍应生过去,她轻轻巧巧地从还没关上的门里溜了进去,一面快步行走一面想:沈谦究竟是何等样人,买卖古董的客商?督军家的二公子?可他怎么能将“仙宫”里这些仆役才用的通道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仿佛他亲身走过不下数遍。
    阿俏越想越是紧张,为沈谦感到紧张:在惠山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人,无论遇上什么事,外表总是显得镇定如桓。他大约……大约又像上次那样,推她一个人走,让她自己去到安全的地界儿……可这次沈谦却没有约定一个重聚的时间。
    所以,这样就算是告别了么?
    阿俏脚步匆匆,眼眶却有点儿酸。
    她是不会回头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先把自己照顾好,才能再说上其他。更何况,更何况……她知道他将要去独自面对的事恐怕凶险无比,早先在舞厅里她和他靠得那样近的时候,曾经能感觉到他的礼服下面,腰间别了一枚沉重冰冷的铁器。
    在要命的事情上,她还是打算先尽着自己。
    阿俏牢牢记住沈谦的嘱咐,沿着通道往前不久,见到楼梯,她便快步往下。寇珍所在的大厨房在半地下。她从三楼往下,没过多久她便能找到同伴,以寇珍的性子,她遇事,寇珍不会坐视不管。
    还没到二层,阿俏陡然刹住了脚。
    楼梯间的门“啪”地打开了一扇,有个女子声音沙哑,在低声乞求:“好了,我……我去还不成么?”
    一行人走进楼梯间,阿俏正巧从上面下来,来不及回头,双方撞了个正着。
    刚才说话的人,正是徐三太太黄静枫,她见到阿俏,犹如见到鬼一般,脸顿时惊得惨白。黄静枫背后是几个男人,其中一个阿俏曾经见过,是那位曾经在舞厅里向她举杯致意的那位邻省机要秘书何文山。
    “徐三太太,我正要去找你!”阿俏见到黄静枫,干脆先发制人,主动打了声招呼。
    黄静枫背后的男人伸手掐住了她的胳膊,黄静枫脸上顿时肌肉一跳,连忙强笑道:“阿俏啊……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要不要先到二楼的休息室去歇会儿?”
    “不,徐三太太,我是向你来告辞的。我想回家!”阿俏声音不抖不颤,平平地说来,甚至有点儿向长姐撒娇的意思:她不想再待下去了,她想回家了嘛!
    黄静枫一怔,连忙先掩饰,指着身后那名掐着她胳膊的男子说:“这是外子”
    阿俏很有礼貌,居高临下冲男人点点头:“徐三爷,曾听静枫姐提起过您!”
    徐三爷干笑两声,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才好。黄静枫听见这旧日称呼,也浑身一个激灵,抖了抖。
    “何秘书您好,又见到您了!”阿俏也向何文山打个招呼。
    何文山微微向阿俏点了点头,说:“刚才阮小姐在楼上舞厅大放异彩,怎么,这么快就想走?”
    这时候黄静枫也缓过来了,轻咳一声,开口说:“这样吧,阿俏,我去安排车子送你回家,你先去休息室坐一会儿,好不好?”
    阿俏往背后的楼梯上瞅了瞅,扭头望着黄静枫,忍不住笑了一声,说:“我能说不好么?”
    她背后出现两名彪形大汉,也不靠近,只远远地守着。这大约是黄静枫他们正巧在这里堵到了她,便有人去通知了三楼的人,从上面下来堵了她的去路。
    何文山点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阮小姐,我原没看错,你,是个聪明人。”
    阿俏便缓缓从楼梯上下来,对黄静枫说:“徐三太太,咱们走吧!”
    她话音刚落,徐三爷与何文山便齐齐地给她让开一条通路,阿俏当先,黄静枫将头埋得低低的,跟在阿俏身后,一起走出楼梯间,转了两个弯,柳暗花明,已经在“仙宫”的第二层。此刻阿俏的左手边,就是早先黄静枫带她来换衣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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