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云大方地点了头:“行!”
    阿俏二话不说,蒙上了周牧云的眼,随即将衣袖塞到他手里,慢慢牵着他起身,过来灶台跟前。
    周牧云揭下眼上的绸巾,看了一眼,说:“这回好多了!”
    盘上不过寥寥几件材料,意趣却要比上回更加明显。
    “周大画家,你看这个是什么?”阿俏满怀希望地望着周牧云。
    “这个么……意象还不够明显,我若是猜,或许会猜个‘春光灿烂’!”周牧云望望灶台前隔着的拼盘,明白了阿俏为什么一定要引他过来也就是此处,光线最好,既不过亮,也不会显得太暗。
    阿俏扁扁嘴,心头有点儿失望,却也只能谢过周牧云,看着他自管自回去,继续往躺椅上一卧,舒舒服服地吹着穿堂风。
    隔了一天,阿俏再次过来请,蒙上周牧云的眼,再解开。
    周牧云:“这回看着该是,‘花团锦簇’!”
    阿俏大喜,却听周牧云在抱怨:“可这也太花团锦簇了吧,一只盘子上十七八个颜色,你没学过配色么,超过十个颜色就已经是大忌了,俗话说看花了眼看花了眼,颜色这么花,怎么能叫人不看花眼?你是在做‘云林菜’、复刻《辋川图》,不是在做大姑娘的花棉袄!”
    阿俏服气地闭上嘴,心道:好吧,算你赢!
    第三回周牧云再揭下眼上蒙着的绸巾,望着眼前瓷盘,脱口而出:“青草池塘?”
    阿俏没说话,望着他笑。周牧云则冲阿俏伸出个拇指:这回的意境虽然简单,可是已经非常明显,呼之欲出,连他周牧云都不得不承认,不过短短几天功夫,阿俏就能悟到这些,的确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
    第四回,周牧云:“亭台掩映?”阿俏点了头。
    第五回,周牧云:“舟楫往还?”阿俏称是。
    第六回,周牧云:“云水流肆?”
    阿俏笑了,道:“今天这题很难,我本来以为你会猜错的。”
    周牧云哼了一声,故意酷酷地说:“我怎么会猜错?”
    第七回,第八回,第九回……
    眼看着夏尽秋来,食堂里吹着的穿堂风已经显得太凉了些,周牧云却养成了习惯,每天一定要到这里来看一阵书,有时看入神了,就一直看到傍晚。
    这天忽然有一双手,自后蒙上了周牧云的眼。周牧云立即唤:“阿俏!”
    身后的人不答话,周牧云老实不客气,也伸出双手,按在覆着眼的那一对小手上他按了按,觉得这对手掌很小巧,肥肥厚厚的,非常可爱。
    “老周,你……你可别挠我,怪痒的哈哈哈哈,你、你可别着急,委屈你一小会儿啊!”身后响起的竟然是范盛光的声音。周牧云的手倏地就收了回来:他可没想轻薄小范师傅,误伤,这纯粹是误伤!
    接着有细碎的脚步声过来,有什么东西放在自己面前。
    “老周,生日快乐!”阿俏细声细气地说,将一双筷子塞在周牧云手里。
    接着范盛光收回了他那一对胖而敏捷的小手。
    周牧云望着眼前自己那一大碗寿面,条件反射地问:“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那碗面里还盛着一只炸得香气扑鼻的荷包蛋,一小叠薄薄的笋脯,看起来倒真有点儿唐诗里的那意思。
    周围的人全笑了。阿俏笑得尤其开心,说:“真阵子总是让你帮我,真是过意不去,今天特地做一碗长寿面谢你!”
    周牧云故意虎着脸,说:“你以为做一碗寿面就能将我糊弄过去么?”
    旁边登时有人起哄:“不如给老周每年做一碗寿面,多做几年……要是能做一辈子就好了!”
    周牧云心里甜丝丝的,抬起脸望着阿俏,不说话,也不动筷子。
    阿俏却没有半点羞态,反而落落大方地抬起头:“以后你们谁过生日,也一样都有这样一碗长寿面,前提条件是要提前一天把你们过生日的消息告诉小范师傅或者是我,最好带上学生证,以防你们谁盘算着一年里头要过好几次生日……”
    听到这里,原来起哄的人都顾不上周牧云了,一起绕着阿俏欢呼起来。
    周牧云无奈地摇摇头,伸筷子挟了面送入口中。飞行学校这边条件清苦,吃住环境什么都和在省城的周公馆不能比,周牧云这回庆生,也不过是额外多一碗加了蛋的面条,与上回他妹妹十八岁庆生那回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可是周牧云挟了那筷子面送入口中,细嚼了一阵,才慢慢地品出滋味,觉得他这个生日,比起上回妹妹周逸云的生日,过得实在是舒心得多了。
    省城那间专营古董文玩的知古斋,近来生意兴隆,时常有人进进出出。店主人沈谦刚送走一位,底下人已经来报:“惠山那边的消息已经到了。”
    沈谦听闻,忍不住唇角上翘。他点点头,惠山过来的人进屋,从他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小爷叔!”
    手下人替沈谦将办公室的门户关好,退了出去,在外守着。
    来人将惠山之行的所见和打听到的消息都夹在一个文件袋里,递给了沈谦,然后在一旁候着,等待小爷叔的问题。
    沈谦开门见山,放低了声音问:“她还好么?”
    “回小爷叔的话,她近来像是解决了什么难题,整个人看上去很轻松很自在,整天忙个不停的时候都还不忘了哼着歌儿,与附近周围的人相处得也都不错。”
    沈谦点点头。
    “李善人的背景与家事,都已经一一查清了。”
    来人点头,“都查清了,全在这文件袋里,兄弟们都在等小爷叔的指示。到时您只要说一句话就成。”
    沈谦表示满意,接着问:“学校那边,上次提起的疑点,还有什么没查过的么?”
    “小爷叔,已经按您说的,都查过一遍,可是离上回坠机的时间相隔太远,好多证据已经湮灭了。这次去查,着实是……一无所获。”
    沈谦听见,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思考着,偶尔来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将查证的重点,转到孟景良身上。”沈谦平静地说。
    “孟景良?”那位属下有些懵,“孟景良上次临危受命,冒着巨大的风险成功完成了试飞,在学校里简直是一位英雄人物。而且他还,他还……”
    “他还抱得美人归,这件事情在学校引起轰动,被人一时传为佳话对不对?”沈谦笑着回头。
    “是,最近他的妻子已经有身孕了。听说孟景良有意等孩子出生以后就请假,携妻儿一起回老家一趟。”
    沈谦一面琢磨一面转过身来,叹道:“我有种预感,这位孟景良,有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要精明一点!”
    “你想一想,如果当时孟景良那一飞,其实根本就没冒什么风险呢?”
    “小,小爷叔,您说什么,”他那位属下听得一头雾水。
    沈谦笑着虚踢来人一脚,笑道:“要你去查你就去查,顺便照应一下阮家那丫头!”
    那人才恍然大悟,晓得在小爷叔心头,那位阮姑娘恐怕才是第一要务,其他都是顺带的。他赶紧应下告辞。
    办公室里只留下了沈谦一个人。他自管自走到办公桌旁,拆开那只文件袋,按标签取了一份出来,拿在手里慢慢地翻着。
    他一路看着,偶尔微笑,偶尔皱眉,看到最后,“啪”的一声合上了文件,无声无息地叹出一口气:他并不是不想去惠山亲眼看看她,只是事情还没有清晰的头绪,他生怕离她越近,就越会给她带来危险。
    各种顾虑和想见她的冲动交织在一处,令沈谦一人坐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地倚在椅上坐了几分钟,才支起身子,开始看起袋子里的其他文件。
    这时有人在敲门,轻声请示:“老板,有一位姓周的小姐,在楼下问您在不在店里,说是想上来见见您。”
    沈谦闻言,轻轻一挑眉,微笑道:“你告诉她,就说我说的,我此刻不在店里。”
    外头候着的人听了这话险些傻掉:他难道能跑去跟人说,我们老板说他不在?
    可是他也知道这沈老板的脾气,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伙计只能将原话转达给楼下候着的周小姐听。
    这位姓周的小姐听了脸色虽然不好看,可是也算是通情达理,知道沈老板是明确拒绝见她,强撑着露了个笑脸离开了。
    这伙计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知古斋”这么个地方,沈老板有想见的人,也有不想见的人。虽说这想见的人暂且还不能时时见到,不想见的人却总随时送上门,可是这老板却是个面软心硬的主儿,从来不会随便改变心意。
    时光飞逝,转眼间冬去春回。
    当初静观大师曾经在佛前承诺过,《辋川图小样》与“云林菜”的传承,来年佛诞日之前要给惠山本地人一个交代。因此一进三月,阿俏就已经着手在做各种准备。
    到了三月中,阮家当家主事的二太太宁淑从省城介绍了一名专营各式水产的行商到惠山,给惠山本地人供应外地产的时鲜水产,如梭子蟹、明虾、蚶、螺之类,价格便宜货也很地道。
    惠山当地人心里有七八分明白:阮家这么做也是为了阮家的女儿阿俏要顺利继承“云林菜”的名号,就需要证明自己,做出大家都能接受的云林菜式,这里头好食材功不可没。阮家给了惠山这里这样一个渠道,也是表明了态度,这是全力支持,要力推阿俏成为云林菜的传人。
    李善人那头则一面跳脚一面叫嚣,说他早说了阮家是为了吞并“云林菜”这一脉才送了自家女儿来学艺的,看看这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可大多数本地人却大多已经了解了阿俏的为人,李善人的话,便再也没什么人听得进去。
    第86章
    四月初五这天,阿俏借了飞行学校的食堂,打算摆一席“云林小宴”,将云林一脉那些经典的菜式挨个儿做了一遍,呈在席上,也请惠山一带的乡里乡亲都过来看一看,尝一尝,认可她的手艺。
    这“云林小宴”她原本打算与复刻的“辋川图小样”一起呈现的,可是思来想去,静观那幅空白的“辋川图小样”是去年四月初八那日在佛前被人指责,她便也憋了一口气,要在一年以后的同一天,将这口气给挣回来。
    而这其他的云林菜式里头又有些荤食,如鹅啊蟹啊之类,就干脆往前挪了三天,分开来单独摆了个云林小宴。帖子送到去了惠山每一户人家,请他们届时一定到场。本地人家性情淳朴,听说阿俏要请客,大多很高兴,满口应下。而小范夫妇则一定要前来给阿俏帮忙招呼,赶都赶不走。
    岂料到了将将快要开席的时候,阿俏数了数人头,应邀前来的,大约只有惠山本地人家的一半。
    与她一向相熟的几户人家,南麓贾家,贾元章扶着年迈的父亲贾老爷子早早就赶来了;那位如笑面佛一样胖胖的生意人张老板也一早就到了,看着席面搓着手,十分期待。
    然而李善人没来。小范太太在一旁偷偷认了认,转告阿俏,说没来的人家大多都是有人在李善人名下的产业做工的。阿俏早就猜是这李善人在这节骨眼儿上做手脚,可已经到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阿俏心想,就算征服不了惠山所有人的胃,能征服其中的一半儿也是好的。
    于是她去席间向众人询问:“开席之前,大家请先饮些茶润润口吧!”
    阿俏见无异议,便亲自提了烧至鱼眼泡的水,却没有将水倒入茶壶泡茶,而是将茶倒在了一只海碗里。
    “咦?”不少乡民们见了这情形,都觉出奇。加上本地人一向好脾气,谦和有礼,见到阿俏如此,大多静静地看着她,并无一人开口相询。
    只见那海碗里只盛着一只晒干了的莲花,是一只莲瓣合拢的花骨朵。微滚的热水注入碗中,水汽氤氲之间,那莲花便似重获生机一样,奇迹般地缓缓打开了最外围的一片莲瓣。
    “呀!”这下子乡民们再也耐不住了,一起围上来,聚在这只海碗四周,惊讶地望着这莲瓣继续缓缓地向外打开,同时海碗里的茶汤也开始渐渐转为澄澈的明黄色。一朵晒干了的莲花,在这温润而芬芳的水汽之间,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重新盛放,并且释放出新鲜莲花才有的清新香气。
    “古法,这是云林先生古法!”贾老爷子摇摇晃晃地扶着拐杖站起身,伸手遥遥指向碗内的莲花。
    “老爷子说得对,”阿俏点点头,“这确实是倪云林所记下的古法,按古法炮制,得此莲花茶!”
    她取了一只茶勺,从小范太太手中接过茶碗,依次为众人盛了一匙海碗中的莲瓣茶。
    这一个亮相,给这些乡民们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每个人都爱不释手地捧着茶碗中,闻着那混着莲花香气的茶味儿,怎么也舍不得饮下。
    “大家不要舍不得,用来泡茶的莲花我还备下了许多,一会儿每家都会送上几朵,请各位尽情享用吧!”阿俏这样说了,众人才依言低头品尝。
    每一席桌面上分别放着八碟凉菜,都是本地常吃的小菜,平平无奇。众人好奇地打量来打量去,见此物平常,不由多少有些失望。
    阿俏却笑:“这些凉菜只是应景给大家佐个茶而已。至于云林菜里,冷菜拼盘这一项本就是长项,我师父去年的时候就已经答应大家了,三日之后,在惠山禅寺佛前,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阿俏这话说得自信而骄傲,她话音刚落,立时有人高声接口道:“辋川图!”
    阿俏点头,笑着道:“是,是‘辋川图小样’,一共二十景!”
    这下众人纷纷交换又惊又喜的眼神:拼盘乃是“看菜”,顾名思义,就是“看上去也要美”的菜式。而“看菜”之中,历代就再也没有超越梵正《辋川图小样》的作品。惠山一带百姓们承袭自先辈,美学修养都不错,有极高的眼光。他们自家平日也喜做拼盘,哪怕只是最寻常的小冷碟也要做得整齐好看,搭配美器。一听说三日后能鉴赏“二十景”的《辋川图小样》,众人的胃口一下子全被吊了起来。
    “阿俏姑娘,这回不会再是空盘了吧!”有人高声开口发问,回头一看,见到静观大师的身影竟然也出现在食堂门口,赶紧改口:“毕竟静观大师修为高深,四大皆空,我等只是凡夫俗子,空盘给我等……我等是看不懂的啊!”
    阿俏轻抿着嘴微笑:“您看着我,我不是跟您一样,也是个活在尘世里的普通人?”
    众人一听便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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