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凡点点头。在阿俏面前,她从来不说谎。
    阿俏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沉下心,先将手下的活计做完了。然后解了围裙,交给小凡,说:“我去看看二小姐,去去就来,你一切都听高师傅的。”
    高升荣听见这话心里很感激,晓得他虽然早已不能承担大厨的活计,阮家却依然给了他大厨的脸面。
    阿俏冷着一张脸,往阮清瑶的房间里过去。清瑶的房门只是掩着,房里依旧无人。阿俏知道这位姐姐,看似大大咧咧,其实重要的财物都妥帖地藏着,银钱都在银行里存着,所以她也不怕丢什么东西。
    阿俏进屋,索性在清瑶的妆台前坐下来,四下里看看。她想要等清瑶回来,虽然明知这位二小姐一时半会儿可能还不会归家。
    忽然她瞥见了清瑶妆台下有个竹篓,竹篓里有些写过的字纸,字纸上隐隐约约写着菜名。阿俏对菜名儿天生敏感,当下就伸手去取了字纸,在手心里摊平了,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写的不是别的,却是阮家最近几天来做晚间席面的菜单。
    可这菜单上有几道菜却被清瑶划去,旁边又添几个字,有些是“汤”字划去,换成了“羹”,也有些是干脆换了个云里雾里,叫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的名儿。
    阿俏望着这字条,想了片刻,顿时咬紧了下唇,气愤地伸出粉拳,在清瑶的妆台上奋力一捶,捶得桌上的瓶瓶罐罐砰砰乱跳。
    阮清瑶十点多就回了家。今天周牧云不知发了什么颠,竟然在“黎明沙龙”拉了个场子找人玩起了搏击。阮清瑶觉得此人定是受刺激了,干脆早早地别过“沙龙”的朋友们。她脚步轻快,走进阮家的院门,依稀见到自己绣楼上有灯光,心中便想:奇怪,难道自己是早先出门的时候忘记关灯了么?
    她快步上楼,将楼梯踩得“登登”直响,来到自己的房间里,随意将小挎包往床上一扔,就要去洗漱。
    阮清瑶刚刚迈步,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望着她绣楼的小露台。
    灯光有些暗,阮清瑶只见有个人影在那里,她登时吓得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半步,颤声问道:“谁?”
    只听“嚓”的一声,露台上的人擦亮了手里拈着的一枚火柴,火柴那温暖的橙色光照亮了那人的脸,那人轻轻地开口:“姐,你回来啦!”
    露台上的人正是阿俏,只见她弯下腰去,用手里的火柴去点露台门口支起的一盘蚊香。“姐,我看你早先出门的时候既没有关灯,又没有关门窗,屋里蚊虫肯定很多,就过来替你点个蚊香,你不要误会啊。”
    阿俏的语调平平的,没有一点儿起伏,阮清瑶听得心里直发毛,吸了口气,还是决定好言好语地把这尊神请出去再说。
    “阿俏,我们是亲姐妹,我怎么会误会你呢?”
    阿俏放下手中的蚊香,直起身,转向阮清瑶,轻飘飘地向她丢出一张字纸,淡淡地说:“那么,姐,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好教我不会误会你的么?”
    阮清瑶见到那张纸,登时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教阿俏窥破了。
    她随意笑笑,上前拾起那张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然后说:“阿俏啊,你这人什么都好,可就是有一点啊,太自以为是了,以为自己才是最聪明的。”
    第32章
    阿俏听阮清瑶说她自以为是,脸上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仿佛清瑶根本就不是在说她。她这份沉静,与坐在椅上洋洋自得的阮清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姐妹两人,一个懒洋洋地瘫坐在自己的扶手椅里,另一个则立在露台旁边,紧紧地抱着双臂,两人似乎在无声地对峙着。
    “好了,我说实话吧!”阮清瑶先放弃了对峙,她有点儿受不了阿俏那不冷不热的眼神,实在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心眼儿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有人在高价收购阮家的菜单,我见这事对阮家有百利而无一害,就拿了一份菜单给他们去……”
    阿俏听见阮清瑶这样说话,一下子从露台旁边大步走到阮清瑶跟前,伸手一拽阮清瑶的衣领,她手上力气很足,一伸手就将阮清瑶从椅上拽了起来。
    “阮家是你生身之家,阮家若是这次败了,你以为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继续过着你大小姐衣食无忧的生活?若是没有阮家,你这个阮二小姐,就什么都不是!”
    阿俏突然很愤怒,凭什么凭什么阮清瑶吃阮家的拿阮家的,还吃里扒外做这样的事?
    “你自觉一生下来,阮家就欠了你,我们大家就都欠了你,所以你生而为人,就是为了压榨阮家,吸阮家人的血,供你玩乐,游戏人生。不仅如此,你还想摆布你周围的人,让所有的人都围着你转,供你差遣……你都得到了啊!你还缺什么呢?你为什么还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害阮家呢?”
    阿俏气得要命:就算阮清瑶损人不利已,可这事儿,带给她的也并不是什么好处啊!
    “手劲儿不错,阿俏!”阮清瑶站稳了身体,轻轻地将衣领从阿俏手里扯出来,“难怪你怎么适合干厨活,我呀,我这双手,我就做不来!”
    说着,阮清瑶慵懒地将一双纤纤柔荑递到阿俏面前,染得鲜红的指甲在阿俏眼前晃着。
    “说老实话,我还挺惊讶的,你这乡下来的小姑娘,竟然看人看得还挺准!恣意玩乐,游戏人生,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阮清瑶望着阿俏,好笑地问:“可是我说阿俏啊,你看人看得这么准,怎么就偏偏将你姐姐想得那么蠢呢?损人而不利己的事儿,我是不会做的。”
    阿俏听着微怔,双目紧紧地盯着阮清瑶,只听她慢条斯理地说:“像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自乱阵脚,做影响阮家这场比试的事儿呢?所以这次我可是像模像样地拟了一张‘阮家’的菜单递了出去,这张菜单,谁信谁傻!”
    阿俏听她这样胡言乱语,气得一张小脸有点儿发青。
    “可是阿俏你知道这章菜单能让我净赚多少?两千现洋呢!”阮清瑶的手指在她房中点点,“两千现洋,你想想可以买多少时新的衣服、皮鞋,可以在这城里舒舒服服地过多久?阿俏,我既满足了自己,又替你迷惑了阮家的对手,你还不快谢谢我?”
    阿俏忍无可忍,再次伸出手,这次她提住了阮清瑶的衣领,直接将人扔了回座椅离去,开口骂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
    阮清瑶被阿俏扔得有点儿懵,只听阿俏忿忿地说:“杜家是什么人,杜家是差点儿要了高师傅一双手的人!”
    阮清瑶顿时记起高升荣被人痛殴,险些失了一双手和下半辈子的生计。到了这时,她才心头一沉,脸色开始发青。
    “你怎么能肯定……怎么能肯定是杜家呢?”阮清瑶颤声问。
    阿俏几乎要跳脚:“两千现洋,你自己也说了,可以买多少时新的衣服、皮鞋……除了杜家,谁敢肯下这样大的本钱,向你买一张纸呢?”
    阮清瑶被阿俏当头棒喝,猛地醒悟过来,常婶儿那儿还会分一千现洋,而她一直猜常婶儿手脚不干净,这桩交易的总价恐怕在四千到五千上下。这么多的钱,干什么不好,要来买她一张假的菜单?
    到了比试的正日子那天,对方自然发现自己给的是假菜单。若是杜家赢了阮家倒也罢了,若是杜家当场输了,当场可能不会说什么,但是私下里却一定会追究这张菜单的来历,回头一定会追究到自己头上,那么,自己,岂不是会……
    阮清瑶越想越觉得可怕,觉得全身的血液就此凉了下来。
    “阿俏”
    她转脸看向那个自己一向看不起的妹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阿俏冷笑一声,抱着双臂又退了回去,望着阮清瑶,冷笑着说:“聪明人儿,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来求我这个乡下姑娘来了呢?”
    阮清瑶一听这句话,心中略生出一点希望;她宁愿相信阿俏早已将局面看透,若是全无相助之意,就根本不会这个时候寻到她的房间来。她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和身段了,赶紧站起来,伸出双手要去拉阿俏的手臂,口中颤声唤道:“好阿俏”
    这一声唤出来,阿俏心里难过,别过脸去,努力不让自己的神情教阮清瑶瞧见。
    上辈子,阮清瑶是自己吞了大烟~膏,惨死在阿俏面前的,临死之前也是这样颤抖着唤了一声妹妹,“好阿俏”。纵使阿俏真能心如铁石,又或者恨阮清瑶入骨,听见阮清瑶这一声,也难免动容。
    “你给出去的那张菜单,到底是什么模样,你能一字不差,写来给我看么?”阿俏寒声问,尽量避免自己的声音透露太多自己的情绪。
    这在阮清瑶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她却再也不敢自夸什么是聪明人的话了,只匆匆取了纸笔,将早先通过常婶儿给出去的菜单复写一份,递给阿俏。
    阿俏拿在手里,看到这张菜单的时候,讥诮地笑了一声,说:“似是而非,有的改了有的没改姐,你自夸的不错,你真是个聪明人!”
    阮清瑶哪里还敢计较阿俏的嘲讽,赶紧问:“阿俏,有办法么?该怎么弥补,你有法子么?”
    阿俏皱着眉头,将纸上的菜式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点头道:“应该有办法。”
    阮清瑶大喜,问:“你要怎么办?”
    阿俏回答:“当然是就拿你这个当菜单,照猫画虎做一套席面!”
    阮清瑶登时懵了:这菜单她已经给出去了啊!如此一来,她岂不是真的成了阮家的罪人,将阮家最重要的机密给泄露了出去,这……这一来阮家的斗宴,还怎么能赢?
    阿俏却拿着这张菜单,转身就往楼下走。阮清瑶只觉得心里还有无数的疑问,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楼梯旁边,正见到阿俏一抬头,冷冷地问了一句:“对了,姐,这事儿不像是‘黎明沙龙’的人能做出来的,你说实话,究竟是谁给你牵的线搭的桥?”
    阮清瑶愣了愣,答道:“是常婶儿……”
    她心里有些摇摆,心想这样一来,阿俏不会趁此机会拿常婶儿作伐吧!常婶儿是她生母从娘家带来的佣人,十八年来一直伴着她长大的,若是常婶儿犯事,她却必定是舍不得的。
    只见阿俏眉头一皱,说:“果然是她!”
    阮清瑶想要开口求情,却听阿俏惨然一笑,说:“这下可好,咱家的底细早已教人摸清楚了,迟早还要生事端。”
    阮清瑶见阿俏独自一人站在阶梯上,心头突然生出一点点歉疚毕竟阿俏才是那个,为了阮家出头去扛一切事的女儿啊!
    岂料下一秒阿俏却又带着教训的口吻开了腔:“姐,你要是缺钱也别想着用这种歪门邪道去赚钱,你要是真的豪气肯赌,就拿上你两千大洋,去刚开的盘口那里下注全押在咱家赢上。”
    她说着回过头来,冲阮清瑶冷冷一笑:“这回我一定会赢的!”
    阮清瑶实在没有想通,阿俏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竟然夸口说她一定会赢。
    可是鬼使神差的,阮清瑶真的就去银行里将那两千大洋取了出来,押在阮家头上。可能那天夜里,阿俏站在她房间的阶梯上,那份强大的自信到底是感染了阮清瑶。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风云突变,突然有消息放出来,这次阮家主持比试的主厨,根本不是那个在阮家做了多年的主厨,而是阮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郎,听说只有十几岁。
    消息一出,开盘下注的档口那里已经闹翻了天,多少此前押注押在阮家身上的人改了主意,转押杜家,以求减少损失。
    阮清瑶有天在路上被不认识的人扔了臭鸡蛋,被骂了说阮家“欺世盗名”、“根本不敢应战,用个小姑娘充数”云云。阮清瑶又委屈,又肉疼她那两千大洋,心中也就知道这就是她信任的那位常婶儿做的好事了。
    第33章
    阮清瑶并不是个傻子,自从阿俏主厨的消息泄露出去,她就知道自己信错人了。阮家内部的消息,也只有阮家里的人才会漏出风去再者,她走在街上,若非有人刻意指点,又怎么会有人认得出她是阮家的二小姐呢?
    为了此事,阮清瑶吓破了胆,除非有车子接送,她可是一步都不敢出门了,整日闷在家里,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扭转眼前的局面的。
    岂料事情在两天之内就有了转机。转机是本省经济署的署长文仲鸣在准备接受报社记者采访之前,闲聊的时候说了一番话。他说他见过阮家那位年轻小姐本人,认为她的厨艺无可挑剔,所烹饪菜肴之精,不在任何人之下,更加上兰心蕙性、温柔细致,因此他并不认为这次“翰林菜”之争阮家会落下风。
    报社记者写完了访稿,将这番对话向主编一提,主编却觉得,文署长对阮杜两家即将到来的比试,可要比干巴巴地空谈本省经济形势要有意思多了,于是立即命报社记者重新写稿,征求了经济署的意见之后,刊登在了报纸的头版上。
    这份报纸一刊出来,风向立变。开了盘面的档口那里,阮家获胜的赔率总算开始慢慢下降。
    又有人打听了杜家主厨的背景,听说了杜家主厨是来自邻省的一位名厨,但是擅长的是酒楼大菜,而非阮家那样,一向操持私厨宴席。偏巧双方比拼的是“翰林菜”,是金贵无比的菜式,拼的不仅仅是味道,更是豪阔,是底蕴。这样相形下来,押杜家赢的人也开始渐渐生出犹豫。
    此消彼长,阮杜两家的胜负似乎成了五五之数,而两家的名气也就此同时达到顶峰,无论是哪家,只要获胜,就立即会成为这一次比试的最大赢家。
    阿俏却还在琢磨她的菜单。
    刚开始的时候,她也觉得让阮清瑶自作自受好了叫这个骄纵的二小姐吃吃苦头,也许她将来能够消停点。
    可是转念一想,阿俏却觉得,送出去的这份“假菜单”没准可以加以利用,以示阮家就算在吃亏不利的条件下,也照样能靠实力赢得比赛。
    于是她一面端详阮清瑶写给她的那份“假”菜单,一面托腮出神这个阮清瑶,真的不是个蠢人,至少小聪明花头精很多,从她这张假菜单上就可见一斑。
    阮清瑶借以参考的,正是阮家如今每天席面的菜单。这位二小姐,将菜单上这里改一个字,那里删一行,然后替换一道名称很含糊的菜名儿,冷菜热菜是堆在一起写的,与主食点心混在一处,因此这菜单看起来似是而非,但是懂行的人却知道,这是有上等席面做底子,绝对不是随意编出来的。
    想到这里,阿俏忍不住笑:“富贵有余”,明显是道鱼菜,可是谁又知道这到底用的是什么鱼,又是怎么烹制的;还有一件,“三味菜”,这个更是绝,鬼才知道这是哪三味,又是什么菜。
    她这样一想,就全想通了:阮清瑶那份菜单与她原本打算做的菜之间,本来就有很多重合,而阮清瑶改得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也给她留了腾挪的空间,让她能来个乾坤大挪移,就用这副菜单,整治出一席叫人看了耳目一新的席面出来。
    很快,比试的正日子就要到了,“翰林菜”这饮食界响当当的名号,究竟能够花落谁家,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醉仙居是这次比试的承办方,这间酒楼很地道地在头一天打烊之后,就将大厨房收拾出来,供阮杜两家入驻。
    阮杜两家所有的厨师与帮佣都忙了起来他们要连夜将所有需要用的食材、调味料,甚至主厨管用的烹饪器皿,全部搬到醉仙居去。因为是第二天中午的席面,好些老火烹饪的菜肴要连夜就开始准备。
    阮阿俏带着一批阮家帮佣先到,先占用了厨房的一半,在大灶上架起巨大的铜锅与蒸笼,开始吊制各式高汤。其他食材等则由宁淑与阮茂学夫妇两人双双押阵,一起用阮家的车子送到醉仙居来。
    醉仙居有很大的厨房,因为主厨多的缘故,灶眼也多,地方也敞亮。阮杜两家各占一边,中间用屏风隔上,以防各家一起烹饪的时候,泄露了彼此的独家秘方儿。
    阿俏他们忙碌起来之后没多久,隔壁一间大厨房也有了人声。阿俏就知道杜家人也已经到了。
    两家人很有默契,都是轻声细语地说话,支使起帮佣来也是小心翼翼的,各色食材都用“这个”“那个”指代,生怕说漏了嘴,让别家听见什么。
    阿俏知道这种“谨慎”的必要性就拿阮家来说,阮家令各色菜肴鲜美无比的秘诀在于火腿汁与干贝汁都是用“蒸”的方法来单独吊制的,别家则多是混在汤羹中一道烹煮。
    待到将最基础的工作先忙完,阮茂学夫妇也赶到了,他们一进门,便见到阿俏忙得满头是汗,身上的薄棉袄衣背后也湿了一小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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