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太太完成了自己最大的心愿。
    素商的婚姻有了着落,她也拿到了一笔丰厚陪嫁,将来有人保护她,哪怕她和颜恺离婚,也有钱用。
    心中最大的担忧去世,颜太太整夜的做梦。
    她一会儿梦到自己年幼时,站在自家二楼的阳台上,高声喊:“徐培!”
    徐培是个温柔又腼腆的男孩子,最懂女孩子家的心思。他站在树下,斑驳阳光落在他脸上,他的头发和睫毛都被阳光渡上了金芒,呈现淡淡的金黄色。
    他微笑起来,整个人都在闪光。
    那是她一生魂牵梦萦的人。
    她知道他并不喜欢女孩子,也知道他的痛苦,可她就是爱上了他,一头扎了进去,死不肯回头。
    后来她听从了父亲的安排,嫁给了陈定。
    梦里的陈定,像只黑影浓重的怪物,还带着血腥气,将她扑倒。
    她那样绝望痛苦。
    她怀了长子,以为都结束了,可凌迟从未消失过。
    陈定在结婚之初的那几年,真是爱极了和她亲热。她拒绝,他还以为她是害羞,只会更坚决。
    等到次子陈故月满了周岁,陈定再次到了她房间时,她用剪刀刺伤了他。
    从那之后,陈定一看到她就憎恨,羞辱她,甚至打她。
    她之所以身体不好,是因为挨了很多的打,有次陈定狠狠踢她,肋骨断了之后,刺伤了她的肺叶。
    次子陈故月慢慢长大,既会讨好陈定,又懂得维护母亲,她的日子才恢复了平静。陈定不再对她拳脚相加了,也不怎么看她。
    后来她的兄长升官了。
    那年,陈故月八岁,陈太太有了底气,跟陈定闹了几次,再次捅了陈定一刀。陈定却不敢捅回来,陈太太知道他是个欺软怕硬的。
    从那之后,她和陈定的关系更加糟糕,陈定却畏惧她了,也学会了对她忍让和尊敬,甚至不敢反驳她的决定。
    因为她哥哥是陈定的顶头上司。
    抗战时,她哥哥做了日本人的俘虏。在被俘的半个月后,他被残忍杀害了。陈故月也是为了给舅舅报仇,才拼死攻击日军,最后被大炮击中。
    虽然没了儿子和兄长,可她十来年和陈定相互制衡起了作用,陈定不太敢轻易作贱她了,畏惧她成了种习惯。
    她这一生很苦。
    所幸后来有了素商。
    素商是个小棉袄,自从到了她身边,就好像渴久的人看见了水。对于陈太太的疼爱,素商接受又感激,也让陈太太觉得自己的感情没有白白浪费。
    特别是故月去世之后,素商成了她的唯一。
    她的一生太苦了,熬到了如今,多次经历战乱逃亡,她的身体机能熬到了极致,已经熬不下去了。
    安顿好了素商,她别无所求,精神一日日恍惚。
    刚到六月,陈太太就不太认识人了。
    这段时间,陈素商和颜恺一直住在陈家。有次颜恺回来,身上带着很浓重的香味,那是陈皓月惯用的。
    陈素商闻到了,很麻木不仁。
    徐歧贞也来看过陈太太数次。陈太太清醒着,不知徐歧贞是谁,也不知素商是谁,只是拉着陈素商的手,一遍遍问“歧贞,徐培什么时候放学?”
    到了六月十五,陈太太突然回光返照,人也清醒过来。
    那是傍晚,夕阳满天。
    她对陈素商道:“外面挺暖和的,是不是?”
    “不止是暖和,热得很。”陈素商道。
    “你扶我去院子里坐坐。”
    陈素商喊了颜恺,让他拿一块垫子,她亲自搀扶着陈太太,将她扶到了院子里。
    陈太太坐在树下,看着天际如烈火般的晚霞,深吸了一口气:“我好像闻到了花香。”
    颜恺忙道:“妈,那是香灰莉。”
    “真好闻,南京没有这样的花。”陈太太道。
    她已经没力气去交代什么,或者叮嘱什么。她也没看陈素商和颜恺,也没让他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她只是望着天边,痴痴迷迷了很久,突然对陈素商道:“我昨晚又梦到徐培了,还有你大哥和二哥。他们很多人在那边,假如我去了,他们会照顾我。”
    陈素商嗯了声:“肯定会的。”“......徐培是我遇到过最细心的人,他总是关怀别人。你想什么、怕什么、盼什么,他全知道。他天生比旁人敏锐,所以心里藏了很多的苦,是旁人都体会不到的。”陈太太又
    道。
    颜恺知道徐培就是他那个已经去世多年的二舅舅,心中唏嘘。
    阮燕峰半生独善其身,因为谁也取代不了徐培。没有了徐培,其他人再也走不进自己的心了。
    陈太太也是如此。
    她更惨,因为徐培不曾爱过她,不曾拥抱过她,也不曾亲吻过她。她的爱情,是一腔苦涩的单相思。
    “素商,你不要难过。”陈太太回眸看了眼女儿,“你瞧,晚霞多美。妈什么都见过,无憾了。”
    “是。”陈素商道,“我不难过的,妈。你活得很苦,我知道。走了是好事,解脱了,也能和大哥、二哥团聚。我还有颜恺,还有师父呢,您别担心我。”
    颜恺看了眼她。
    他被她这句话说得心中一酸,莫名不是滋味起来。
    她有点可怜。
    陈太太则是欣慰点点头:“好。”
    这天夜里,陈素商一直睁着眼睛,眼泪大颗大颗的流。
    颜恺和她同床而卧,感觉到了,就把她抱到了自己怀里。
    早上天刚刚亮,陈素商爬起来去了陈太太的房间。
    陈太太双目紧阖,唇角带着淡笑,已经走了。
    陈素商跌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好像憋了一口气,好半晌这口气才透出来,她嚎啕大哭。
    那哭声凄厉。
    颜恺被她哭得眼眶发热,怎么也扶不起她,只得将她抱起来。
    陈太太去世到出殡,三天完成。
    陈家将她埋在了新加坡郊外的一处公墓里。
    陈素商当时哭得厉害,事后很快就恢复了她的镇定。
    她默默收拾好了东西,把陈太太几样重要的都搬走了。
    她跟着颜恺回到了颜家。
    晚夕,她对颜恺道,“多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妈,让她走得那么安详。”
    “应该的,她是我岳母。”颜恺说。他还想要继续安慰她几句,却听到陈素商道:“颜恺,我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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