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君双目红肿眉心紧锁,心神难安。两天一夜的伤心担忧折磨着她,精神上的紧张压抑再加上茶饭不思,整个人顿显憔悴。
    “姐姐一定是想说什么!”悠悠的声音浸着浓浓的伤感,梦似的从她唇间流淌出来。整个房间都流淌着记忆深处的凄婉,每个角落甚至每一口呼吸都有故事。
    从初到梅家的点点滴滴,一起流落天涯的相依为命,连成无休的画面,在两汪泪湖里无声荡漾。
    小芬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梅君。一个人伤心悲痛之际任何话都起不到安慰作用,憋在心里的压抑说出来或许会好点。于是,她挨着梅君身边轻轻坐下。
    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是梅夫人起的。从此世上才有了梅君这个人。
    “我们离开广州来到这里,以为飘如浮萍的日子终于可以结束了。姐姐说,那么多年都是为别人而活,从此我们要为我们自己活,安安稳稳的守着这个小店过日子便知足,谁会想到……”
    梅君已经泣不成声。
    有的人生下来是为了享福,有点生下来却是屡遭苦楚。
    她们的生活是小芬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她无法更深的理解,但还是会觉得心疼。小芬抽泣着起身从沙发上拿过自己的小包,里面有许多条小手绢,多到可以用过即扔。
    这么多年的形影相随患难与共,她们之间的情分早已超越了主仆界限,不只是肝胆相照的情份,不只是互相关怀的姐妹,在这个世界上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依靠和支撑。
    “一定要救出姐姐,不管任何代价。哪怕是以死换她平安。”
    梅君喃喃自语,伤感黯然的眼睛里充满一种不顾一切的坚毅。
    现在与姐姐唯一联系就是这张纸了。梅君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因为悲伤而变得涣散的情绪重新清晰聚拢,重新默默地凝视这张看了无数遍的纸,思索这几句耐人寻味的话。
    风雨无常六月天,这句话再次入目。蓦然间,一道闪电般的念头从脑海间穿过,梅君浑身血液顷刻间膨胀窜行,情绪异常,激动地大叫:“我懂了!我懂了!”
    梅君脸上的哀伤全然褪去,一种异样地兴奋激动让她暗淡的眸子黑亮如星。
    小芬被她突然癫狂的样子吓呆,惊目张舌无所适从。
    “我懂了小芬,我知道我姐姐的暗示了。是常六。”梅君指着最为可疑的这句话,激动到不能自已,转身冲向门口。
    “梅君。梅姐姐。你回来!”小芬连忙冲上前抓住梅君的手,死命拖住她大声地问:“你去干什么?”
    “我知道我姐姐的暗示了,小芬,是常六。是常六劫走了她。”梅君一边匆匆地解释一边急于挣脱她的拉扯,焦急地冲小芬叫嚷:“快放开,我得去告诉姜少爷。放开我,小芬。”
    “你别这样,你怎么能肯定呢?只是猜测。”小芬紧紧拉着梅君的胳膊。
    “你好好想想那句话就明白了。快放开我,不然就来不及了。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梅君终于还是挣开小芬的手,丢下一句,看着坠儿,人已经快步跑下楼梯,跑进人来人往的大街。
    小芬趔趄着奔到窗口探出身子,目光如梭在熙攘的人群里搜寻着梅君的身影。但她只能远远地望着,莫名其妙的紧张、担心、惊惶、像疯狂的小鹿在小芬胸膛里冲撞,然而她只能望着那个焦灼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被人潮淹没。
    小芬趴在窗口好久都回不过神,心中突然涨满了惶恐不安,像天空越来越浓郁的阴云。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不,还有坠儿。然而坠儿仍在酣甜的睡梦中,小芬本就难以平静的心似被镀上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她慢吞吞的到厕所用凉水洗了把脸,出来后在房间里茫然地荡来荡去。
    她不是来看房子的,不是来看小孩子的,她不想一个人孤单单地被扔在这里。
    鬼知道她为什么接受这个任务。她千里迢迢来上海是为了找表哥,并不是为了其他人而来。而现在所有的人都在为梅月婵一个人忙碌。对梅月婵她有种本能的怨恨、排斥,然而现在稀里糊涂的卷进整件事情而身不由己。
    别人都在为梅月婵的事情奔波,她能做的好像仅此而已。
    她能再见到日思夜想的表哥,是因为梅月婵,但是表哥连多看她一眼问她一句好不好都没有机会,也是因为梅月婵。
    沉闷和无聊的心境下,人的思维也会变得缓慢迟钝混乱无序。一层层困意袭来,小芬百无聊赖地回到卧室,把自己放平在舒服柔软的床上。这就是她的福气,她是不喜欢操心的人,更不可能像梅君那样把自己弄得紧张憔悴。
    小芬困倦地张嘴打着哈欠,强打精神硬撑着眼皮,然而越来越浓的困意将她团团包裹,她忍不住开始迷糊起来。
    近在咫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声不响注视着沉沉睡去的小芬。看不到妈妈的影子,他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
    坠儿悄悄观察着小芬的动静,发现她对自己毫无察觉,便慢慢试探着翻身趴在床上,整个身体倒着向床沿挪去,直到成功地溜向地面……
    不知睡了多久,小芬迷迷糊糊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睁开眼睛愣了愣神。是幻觉吗?不,侧耳细听的确是有人敲门。
    铺天盖地的雨声让一切都变得模糊。
    表哥回来了?不对他有钥匙啊?一定是梅君。小芬仓促地趿着鞋朝门口奔去,嘴里一边应着,来啦来啦。??
    “来啦!你跑哪里去了?让人担心死了,你见到他们了吗?”??
    小芬手忙脚乱拧着门锁一边着急地大声询问,当门打开的一瞬她张口结舌惊怔在原处。
    梅月婵涩涩地冲她挤出一个带着抱歉带着感谢的笑。梅月婵看起来有些疲惫虚弱,不过也仅此而已。从表面上看不到想象中饱受折磨的憔悴与狼狈。在她身边,还有一位身材细长的陌生男人。
    “大家都在吗?”听得出来她是强撑着精神掩饰虚弱。
    “月婵姐姐?”
    “我没事,这是我大哥。”
    小芬顾不上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大哥,靠在梅月婵的肩头悲喜交加嘤嘤低泣,连同孤独一整天的委屈全部倾泻而出。梅月婵能感觉到小芬内心深处的温良,下意识地搂住她的肩头,安慰道:“小芬不怕,没事了。”
    帮小芬抺去脸上的泪水,梅月婵只觉得眼前一团雾气,小芬的样子模糊起来,仿佛荡漾在水中。
    陆恒提醒她们:“先进屋吧。”
    “嗯。”小芬点点头扶住梅月婵的手:“他们打你没有?有没有吓唬你?”梅月婵摇了摇头,来到沙发旁倚着扶手把疲惫的身子放在沙发前面,急切地问:“我都听罗姨说了,小芬,大家是不是带钱去了?”
    “啊?”小芬一愣:“我正想问你呢,我表哥他们怎么没有回来?”
    “他们去了什么地方?罗姨说不清楚,你知道吗。”
    小芬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难道你们没有见面吗?你怎么回来的?”
    梅月婵不想说别的事情,担心越说越乱,于是简单地说:“阴差阴错碰到了我大哥,他找来了警察。”
    “他们岀去一天了还没回来,他们……”小芬紧张地咬了咬嘴唇,话到嘴边竟一时卡住。
    “你表哥他们去哪儿了?最好能拦住免得破费钱财?”陆恒问。
    小芬拧紧眉头,挠了挠头发:“去哪儿了,我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
    “千万别急,慢慢想想吧小芬。罗姨说是一家酒楼”。梅月婵问旁边的陆恒:“大哥知道什么带天字的酒楼吗?”
    陆恒对周围的环境并不熟悉,他所知道的仅有的带天字的酒楼名字都说了一遍,全被小芬逐个摇头否认。陆恒又问,那你知道在哪条街吗?
    望着两双眼睛满怀期望和等待,小芬无奈尴尬地摇摇头:“我对上海并不熟悉。”
    梅月婵这才想起小芬并不是上海人。
    “那怎么办?不能及时通知他们,会被诈去一大笔钱。”梅月婵凝眉沉思,她的嘴巴很干,望着杯中的水却没有心思去喝。
    “他们没有带钱。”小芬将昨天晚上大家商量的事情告诉了梅月婵:“郑大哥托洋行的朋友开了一张汇票,但外人取不到钱,大家是想尽快见到你,再见机而行。到底什么人绑架了你?”
    “常六。”
    “啊”?小芬瞪圆了眼睛惊叫:“果真是他。梅君姐姐猜对了。”
    提到梅君,梅月婵才发觉一直没看到她:“梅君和坠儿呢?”
    小芬说坠儿在里面睡觉,然后一并将梅君的情况告诉了她。
    “她跑了?去哪儿了?”
    “天合酒楼。”
    这四个字才一出口,三个人都同时愣了一下。刚才死活想不起,现在无意间居然说了出来。小芬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
    梅月婵和陆恒对视了一下,重复道:“小芬,天合酒楼是吗?”
    “你知道在哪条街吗?”
    小芬脸上的沮丧已经有了答案。陆恒沉默着拿起放在墙角的伞,打开门隐入雨中。
    与此同时,王奎脚步匆匆与他擦肩而过,心事重重地奔上二楼。
    他刚从警察局返回,古董店也被贴上了封条。从罗姨那里知道了梅月婵回来的消息,王奎的心情一下子从晴空跌到低谷。所有的妄想瞬间前功尽弃濒临破灭,本来稳操胜券垂手可得的事情为什么……?王奎想不通,有些难以置信。
    看到梅月婵真实无恙站在面前时,“笑面虎”王奎心中泛起难以言说的遗憾与挫败,虽心有不甘又不得不若无其事佯装喜悦:“回来就好,没事就好。”听说要去通知姜少秋与郑功成,王奎明知他们根本没在那里,仍是客气的说:“我闲着没事,你们不用跑了,我去就行。”
    小芬租住的客房,里外共三间间,客厅和卧室各一间,另一间一分为二是厨房加卫生间。这己是奢华的了。卧室的门开着,可以看到床的一角。
    “坠儿呢?”
    小芬把刚洗好的一盘樱桃放在茶几上,坐下来顺手拿起几个,揪掉碧绿的梗。一粒粒玲珑剔透红如玛瑙的樱桃被她放入口中,酸中带甜的美味极大献媚了她的味蕾。
    小芬满意地享受着地这种闲瑕,扬起下巴朝卧室指了指:“睡觉呢,你再往那边坐点就可以看到。”说完一边扬声冲里面喊,坠儿?来吃樱桃啦。
    坠儿有尿床的毛病,每次睡觉都会被梅君中途弄醒,多多少少尿一些再回去睡。梅君不在身边,梅月婵不放心,想起身进去看看坠儿。
    “你刚回来歇着吧,我去叫他。”小芬说着就已经起身朝里走去。水已经不热了,梅月婵口渴的厉害,于是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人呢?”这时,小芬惊慌失措地从屋里冲了出来,莫名其妙的问。
    梅月婵一头雾水:“怎么啦?”
    小芬怔在原地,语无伦次地自语:“怎么会没有呢?”
    “小芬?你在说什么?”梅月婵望着小芬惊惶失措的表情,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你是说坠儿吗?床底下看了吗?”坠儿经常在睡醒后钻到床底下让人找。小妹使劲地连连摇头:“梅君姐姐说过,我看了。没有。”
    梅月婵扔下小芬,疾步来到卧室,迅速弯腰掀开床单,冲床下问,坠儿你在不在下面?无人应答。梅月婵不放心跪下去把脸贴在地板上,仔细把床底看了一遍。床下空无一物,坠儿的鞋也不见了。
    小芬一脸忧愁:“是不是他自己跑大街上了。”
    “这么大的雨他能上哪儿?”梅月担心不已:“走吧,先找找再说吧。”
    小芬怀疑坠儿趁自己睡着的时候跑出去玩耍。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心急如焚朝门口奔去。小芬拧开门锁带头跑了出去,梅月婵随后出来,顺手关门之际,梅月婵突然意识到什么。
    “等一下。”
    梅月婵冲小芬喊,同时把手放在黄铜的门把手上,若有所思。
    “坠儿应该够不到门把手。”梅月婵肯定地说。坠儿的个头她非常了解,房间里没有小板凳让他垫脚,这个高度对他来说有些困难。小芬拧眉四处张望慌张道:“那他会去哪儿?家里也没有?”
    客厅的窗前放着一张桌子,一把红色的高背椅,房间中央是一套沙发,墙角是一个简易的衣架,整个房间别无他物,简单的一目了然。坠儿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但毕竟仍需要一定空间才能容身。
    他会像空气一样消失吗?
    两个女人不禁蹙眉对望。
    这时,布满波纹古铜色的门外,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门刚一打开,姜少秋第一个跨进来,郑功成和王奎、阿更紧随其后。几个人绕过姜少秋分别沉默着坐到沙发上,气氛低调且压抑。
    姜少秋一言不发,上前一把将梅月婵拥紧在怀里。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竟是在一场命运的劫难后。梅月婵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浑身僵硬无所适从。姜少秋感到了她的不安,轻轻放松一点力度,低头偷瞄了一眼。梅月婵低眉顺眼根本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小芬望着面前的两个人,深深的失落和酸酸的醋意在她心中纠集成浓浓地怨恨,极不情愿撅起嘴巴。
    郑功成不经意回了下头,看到这一幕,干咳了一下,打岔道:“小芬?怎么没见坠儿呢?”
    “坠儿……”小芬一听坠儿才缓过神儿,一边自责地嘟囔:“坠儿不见了。”
    “不见了?”所有人都被这个说法惊呆。什么叫不见了?
    姜少秋转脸疑惑地问:“怎么不见了?”小芬立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歇斯底里反驳道:“不见了就是不见了。表哥你也埋怨我?是吗?我和他们无亲无故,甚至吃不好睡不好,我都忍耐,都是为了你。”
    一个出身豪门的千金,凡事都有专人操心服侍,现在守在这里耐心看护一个小孩子实属不易,于她而言真的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委屈。可是谁又能理解自己呢?
    “表哥知道。”姜少秋怜爱地拉过小芬。
    “自从我来到这里,所有的人都在围绕着梅月婵转。有谁关心过我?梅月婵,你能说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因你而受到了牵连吗?”
    梅月婵惭愧地说“对不起,小芬。”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付出钱,付出耐心,付出时间,付出关心,你们全都看不到。而最后所有的付出和努力偏偏还是出了闪失。”小芬哭丧着脸:“表哥,对不起。”一边说着一边扑到姜少秋的怀里嚎啕大哭。
    姜少秋怜爱理解地拍拍她的背,“没有怪你,真的。”小芬终归是他表妹。无论如何使性子发脾气,也无论她做错什么,从来都没有责备过她,也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
    姜少秋长长地叹息,然后不得不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梅月婵。
    “我回来时就找不到,小芬说他在睡觉。床底下也没有,应该不会太久。我们刚才正准备上街上找。”梅月婵沉吟了一下:“不过,我感觉他应该够不到门把手。”
    郑功成起身环视整个房间。“这屋里也没有什么暗角,藏不住人的。”阿更也在房间里转了两圈,表示疑惑不解:“这窗户也没开,怎么会不见了呢?”
    姜少秋尽量让自己保持理性客观,仔细思考后问:“厕所找了吗?”
    梅月婵愕然。她对整个房间的环境不太了解,小芬突然也止住哭声,醒悟过来。望着姜少秋奔向厕所的背影,她想起睡觉前自己去那里洗过脸,然后……,然后,出来好像没有关门。
    坠儿果然在厕所,蜷缩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在他的手心里还握着一片展开的纸,几颗麦子大小的不明药粒洒落在身边的地板上。
    小芬木然地立在原地,望着大家抱着坠儿手忙脚乱的样子,吓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郑功成与姜少秋交换了一下眼神:“我和阿更先送孩子去医院,你稳住他俩再来。”
    陆恒此时正巧回来,一眼看到姜少秋,两个人都不可思议地怔在原地。事情紧急来不及多聊,梅月婵告诉陆恒坠儿是梅君的孩子,陆恒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姜少秋扳在梅月禅肩头的手,仓促地点了下头,转身跟着郑功成赶往医院。
    “坠儿。”梅月婵跟在大家后面,被姜少秋一把拉住,任凭她挣扎,却挣不脱姜少秋钢钎一样的双手。
    “让我一起去吧。”梅月婵恳求姜少秋。
    在自己遭受伤痛时,她都不曾流下一滴眼泪,面对坠儿的安危她做不到平静,淡定。
    “少秋,你让我一起去吧。只有陪在他身边我才放心。”
    姜少秋心中无比怜惜却必须阻止她的冲动,不得不咬紧牙关沉痛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唉――”王奎经过梅月婵身边时,充满“遗憾”地摇头自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梅君刚出事,坠儿又出了事。”
    尽管他的声音很小,却被梅月婵听得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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