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转身跳开,身影一闪,飞奔向刚才刨坑的地方,继续拼命刨了起来。梅月婵摇摇晃晃追随着阿黄来到石头旁,二话不说,跟着阿黄拼命挖刨。
    “梅君?”土堆上留下一条条血印时,梅月婵终于看到了梅君的衣服。梅月婵移开梅君脑袋旁边的石头,梅君额头在流血但是她缓缓的动了动。
    梅月婵喜出望外,轻唤着她一边挖开她身上的土。
    “阿黄快去找,还有人。爹和娘?懂了吗?爹和娘?快去。”
    阿黄歪着脑袋愣了一下,似乎明白过来。一瘸一拐的向远处小河边跑去。在它刚才站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个鲜血伴着泥土的爪印儿。
    梅君很快被拉了出来,虽然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万幸的是没有伤到筋骨。听到阿黄的叫声,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朝阿黄的方向蹒跚走去。
    躺在小河边芦苇丛中的陆伯平,在阿黄不停的吠叫中睁开双眼。灾难发生的那一刻,他只顾看着前方奔跑,脚下不慎被杂石绊倒,整个人摔了出去。那里恰好是一处缓坡。
    “那娘呢?她应该是在摔跤的地方?”两个人焦急的问。
    黄昏已经在远处悄悄拉起夜的围幔。
    阿黄在坡顶上又发出了兴奋的叫声。两个人遁声来到一处形似台阶的地方,上下层相距两人多高,几块巨大的山石棱角锋利而尖锐,周围被山土压的瓷瓷实实,正是由于巨石的存在,薛凤仪才得以避免被山土活活掩埋。
    透过阿黄已经创开的石缝,可以隐约的看到薛凤仪蜷缩在下面的身体,她甚至能够清醒虚弱的回应大家的问话。
    她的安然无恙给大家带来了安慰的同时又让人陷入了更深的焦灼。这几块石头互相支撑着巧妙的形成一种架空,保护了薛凤仪的安全,一旦移开,上面更多的山土石砾会因为失去支点轰然倒塌,那时不但救不出薛凤仪,其它人也会被瞬间掩埋。薛凤仪被卡的位置很深,手臂大小的缝隙,人根本无法穿过。
    大家趴在石缝间多次探看都始终束手无策,也曾尝试合力推开石头,但是任何轻微的晃动带来的后果就是周围土石猛烈的渗漏进去。怎样在保持石头位置不变的情况下,把夹在缝隙中的薛凤仪拉出来,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天空如同僵尸的脸,异常冰冷。风呼呼地抽着,卷起的尘土像烟雾一样四处弥漫。一些附近的山民听到动静,举着火把赶了过来。各种方法一一尝试过后,最后都不得不摇头叹息。
    就在这时,阿黄对着洞口嗅了嗅,试探几次后竟然成功的把自己的身体挤进石缝中。成功的开始使阿黄信心徒增,它一声不响亦步亦趋,巧妙的向更深处缓缓延伸。阿黄的勇敢和机灵给绝望沮丧的人重新带来了一线希望。
    “阿黄,小心点。”梅月婵和梅君小声叮嘱阿黄。所有人把心思寄托在它身上的时候,又不得不为它倍加担心。
    阿黄似乎明白自己身处险境,也在小心翼翼不断调整自己的姿势,避免过力触碰石头,又要把自己塞进逼仄的缝隙。经过它的一番努力,已经能够到凤仪的衣服。阿黄尝试咬住她的衣服,使劲拉了几下,不断有碎石和土从缝隙滑落进来,但薛凤仪依然纹丝不动。阿黄不得不松开嘴喘了口气,当它一鼓作气再次加大力气的时候,更多的碎石山土猛烈地灌了进来。
    身体一侧的石头轻微的晃动,瞬间夹住了它的右前爪,一股钻心的疼传遍全身,阿黄一声凄厉地残叫,浑身筛糠似地哆嗦着。
    它的前爪被死死地压在石头下,剧烈的疼痛让它忍无可忍,扭头对着石头疯狂嘶咬。
    外面的人个个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阿黄?阿黄怎么啦?”梅君焦急的冲缝隙中询问。
    “阿黄?”梅月婵手指死死地抠紧岩石,眉头拧成了疙瘩。
    过了会儿,阿黄终于安静下来。它终于拽出了自己血肉模糊的爪子,但是付出了半个脚掌的代价。阿黄低下头舔舐着颤抖不已的脚掌,殷红的鲜血喷溅在它的脸上、胸前,脚下的石头瞬间被血染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阿黄的血顺着石头流淌下去,不断的滴落在薛凤仪的脸颊上,像冰凉的蚯蚓又爬进她的脖子,染红了薛凤的肩头的衣服。
    “阿黄。”薛凤仪心头一热不由动容,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她曾经嫌弃这条多余的狗分享家中的粮食,不悦的吩咐李旦三天喂它一次;这条狗过于聪明,听懂了她的意思看懂了她的脸色,总和她保持着疏离不够亲近。每次她一脸厌恶瞪它时,它都会呲着牙对她怒目而视;她曾经看见碧桃,拿着馒头戏弄它,让它摇尾巴,阿黄不止没有摇尾乞怜还把丢在地上的馒头用嘴撅走。逃难的一路上,她从来没有给过阿黄好脸色,所有人饥肠辘辘之时,是阿黄到处捕抓野鼠给大家补充食物,现在自己不幸落难性命攸关,阿黄好像忘了自己曾经的冷脸冷语,不计前嫌冒死搭救,让她情何以堪,又如何能不心生愧疚。
    石缝中呼吸困难一片漆黑,阿黄忍着锥心之痛,稍稍缓了口气,突然迅速向后退去,一刻不停直到退出洞外。
    薛凤仪心头的无奈和焦虑被时间冲刷变得凄凉。阿黄肯定是放弃了她,薛凤仪心想。她隐隐听到梅月婵问:“阿黄你怎么出来了?”又听到梅君带着哭腔的声音:“阿黄的爪子被砸断了。”
    正在这时,一大片的山土轰然塌了下来。外面的人惊喊着四散逃窜。
    危险!一定是阿黄预先感知到了危险,不得不匆匆放弃。
    “娘?你能听到吗?”
    “他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薛凤仪回应大家。
    积郁多日的天空中,无边的雨丝带着阴冷萧瑟的寒气,被风驱赶着横空扫过。
    薛凤仪的情况更加危急,短时间内如果救不出来,任何一块山石的松动,都会引起瘫塌,而薛凤时也将毫无悬念的被随时塌方的山土掩埋。
    “阿黄!”陆伯平搂了搂阿黄的脖子,又站起身背过脸去。他的眼中已经泛起潮红,他想对阿黄说点什么却又如鲠在喉艰涩难言。
    “阿黄。”梅月婵抚摸着阿黄脑门上的毛,阿黄把脑袋紧紧依偎着她。梅月婵声音很轻,有些颤抖:“全靠你了!”
    梅君眼泪汪汪蹲在另一边,把脸贴着阿黄的脸颊,象是鼓励也象告别。
    “阿黄!上!”梅月婵不得不狠下心,站起身,大声命令道。不能再犹豫了,每一分都刻不容缓。
    阿黄已经虚弱不堪,浑身剧烈的颤动着,整条舌头无力的甩在嘴角。它仰着脸哼咛了一声,望了望石缝,坐在地上的身子却没有动,眼神中充满了质疑和留恋。
    “阿黄。”梅月婵俯身,搂着它的脖子,亲昵的轻声低唤。然后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站直了身子坚决地指着石缝,大声命令:“阿黄,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雨水风声中飘摇,象痛苦的恳求。泪水与成千上万的雨珠相拥,柔韧固执。
    石堆上再次传来山头垮塌的声音,远处的一角立刻陷了下去,腾起的烟雾在雨中慢慢稀释。
    阿黄终于下定决心,再次钻进了石缝。“阿黄加油,快。”梅君对着石缝给阿黄鼓励。
    夜已经黑透,缝隙中漆黑一片,每个人只能焦灼的在雨中等待。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漏掉任何细微的动静。
    阿黄终于拉出薛凤仪压着的一条胳膊,借助这点力量,很快,薛凤仪半个身子也爬出了土堆。阿黄叨着她一边向外退,一边随时刨开碍事的碎石山土。
    “岀来了。”一直守在洞口的梅君和陆伯平同时欣喜地大喊。胳膊能够到的地方,山土碎石早已被清理干净。但临近洞口的地方,缝隙越来越窄,薛凤仪侧身也无法通过,眼看着近在咫尺,甚至能摸到她的手指却没有办法把她拉出来。
    不断有碎石和山土向下滚落。
    “没办法只能移石头了。”陆伯平决定。
    大雨袭来,大部分村民相继离开,只剩下两个热心的汉子冒着雨陪伴左右。
    “没办法只能移了,我们给你加把力,你俩闺女动作快点把人拉出来。”
    说干就干,连续滚落的山石没有多少时间留给犹豫。三个人合力肩顶手推,巨大的石块终于有所松动,在梅月婵和梅君的拖拽下,薛凤仪终于颤颤巍巍爬了出来。
    陆伯平立刻背起薛凤仪:“大家应该快点离开,以防万一。”话音未落,山石堆的顶部迅速形成一个大坑,轰然倒塌的声音震耳欲聋。蹦裂而出的山石猛然朝大家奔跑的方向飞了过来,阿黄一声惨叫,迅速被推移过来的山体淹没。
    “阿黄――”
    雨细密而顽固,象是一铺帏幕,让人透不过气来。深沉的黑暗笼罩着杳无人烟的田野。
    阿黄身上堆积的山土,很快被大家刨开,阿黄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梅月婵和梅君来不及欣喜却感觉它浑身畏冷似地战栗不已,又像是受到了剧烈惊吓,把尾巴紧紧夹在两条后腿间。本来强壮有力的后腿,也只能轻微而艰难的向前踽踽移动。
    “阿黄你怎么了?你哪受伤了?”
    阿黄依然筛糠似的剧烈颤抖着,每挪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梅君迅速摸了摸它的后腿连同爪子,却没有发现什么重伤。
    这样的暗夜里什么也看不见。血?黏呼呼的血蹭在梅君的手背上,阿黄的身体猛然一缩,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痛苦地呻吟。
    “肚子,她的肚子有伤。”梅君立刻准确判断出。
    梅月婵小心翼翼摊开手心,轻轻触摸阿黄的腹部。仅凭手感她已经能感觉到阿黄的腹部有一条被撕裂的口子,黏糊糊的血带着温度淌过她的掌心又流向手腕。
    梅月婵毫不犹豫立到脱掉自己的腰祆,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用牙齿撕开袖子,迅速把衣服从下而上紧紧兜住阿黄的肚子,用撕开的袖子在阿黄的背部打上结。
    阿黄伤势严重,腹部不能受到任何外力的挤压,否则那些内脏会从伤口漏出来。不能背又不能抱,怎么样才能帮助阿黄?
    姐妹两个人哀伤而无助地跪在地上,冰凉的雨水夹杂着痛楚的泪水,这滚烫而凄凉的绝望,恰似来自天际的呜咽。
    陆伯平和薛凤仪也是泣不成声,一个村民流着泪,哽咽着上前劝道:“姑娘,这狗比人还要仁义。你舍不得碰它肚子,它在这里淋着雨只能等死,我们村里有个破庙你们可以避一下雨,明天再给它找药。”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一堆凌乱的干草上,薛凤仪侧身歪在墙根,梅月婵和梅君脸朝外脚对脚蜷缩着。陆伯平坐在进门左侧的地上,靠墙闭着眼,还沉在昨夜的梦里。
    这一路,餐风露宿,第一次在屋子里歇息。
    梅月婵伸手摸到冰冷坚硬的地面,睁开了眼睛。阿黄昨天晚上就卧在她的旁边,她伸手能触到阿黄的脑门。半夜时,阿黄曾挣扎着站了起来,哭泣呜咽,舔了舔她的手背,踉踉跄跄走出两步后被她轻声唤住,才重新在她旁边卧下来。
    “梅君?”梅月婵四下环顾,不见阿黄的踪影,在它卧过的地方只留下一大片干枯的血迹,于是着急地问:“梅君,你看到阿黄了吗?”
    “没有,她受那么重的伤,能去哪儿呢?”梅君顿时不安起来。
    两个人心急如焚,快速跑出破庙,四下寻找。撕心裂肺的喊叫在空旷的原野一遍又一遍回荡,那个熟悉的声音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裸露的原野被飘渺的晨雾覆盖,雨水浸泡过的枯草越发的萧条孤寂。
    “阿黄,你答应我一声,答应我一声就行。”梅月婵焦灼地自言自语。心里盛装的担心和愧疚比眼前的浓雾更为深重。
    一周前,走过一段路途中最惊险的山路,外边是万丈悬崖,梅君不慎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到崖边,手中的包袱甩飞了出去。梅月婵死命拉着她不肯放手,阿黄在旁边焦急的吠叫不停,最终总算有惊无险逃过一劫。
    包袱里面装的是梅月婵视若珍宝的私密物品――陆晨留下的信、金钗,梅夫人的信,还有她的长箫。
    阿黄看到梅君安然无恙后,默不作声,转身沿路返回。大家都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只好坐在原处等它也顺便休息一下。梅君担心阿黄走丢,跟着它跑回去才知道,阿黄自己判断出,来路的一处斜坡能够下到谷底,沿着它记忆中的那处斜坡,经过半天的找寻阿黄真找到那个包袱,叨了回来。
    梅月婵出嫁后,梅夫人远行,阿黄被送人,它拒绝进食,别人送到嘴边的食物,都被它冷冷的用爪子打翻。每天不停啃咬拴在它颈间的绳子,咬碎牙齿刨烂爪子也仍然义无反顾,最终脱离束服跳墙而走。在别人面前它是那么的桀骜不驯,唯独对梅月婵和梅君情深意重。
    埋在山土下的,不只有那辆独轮车,还有阿黄为大家抓回的野鼠,兔子……
    “狗也是有情有义的,它所要的不多却可以以命陪伴……”
    两个人精疲力竭的回到山体垮塌的废墟处。在阿黄受伤的地方,枯草乱石堆中的血迹已经干枯发黑。那么多的往事象沉在湖底的鱼,每一条都有鲜活的花纹,从眼底缓缓游过,只剩下温暖而悲伤的泪水溢出眼眶。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带它出来。”
    黄昏像沧桑的眼睛凝满了盛大的悲伤。
    “阿黄,你不想答应我,让我看你最后一眼也行。”梅月婵仍然抱着期望,眼前的一切就像荡漾在水中。
    远处空空如也,再也不会出现阿黄叼着小鼠满心欢喜的身影。
    梅君抽泣着,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哽咽难言:“小姐,别哭坏了身子,你还有我呢。”
    阿黄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已经有所预知,半夜哭泣呜咽是在告别。夜色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找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偏僻之处,做为自己的归宿,独自含泪奄奄一息。它不愿最亲的人目睹它的悲惨,更不愿最亲的人因此悲伤。
    月亮爬上树梢,又在晨曦中隐去。梅月婵红肿的眼睛除了疼痛再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觉得头痛欲裂,一颗心空如荒原。
    她知道阿黄不会再回来。又等了一天一夜,俩人仍是不忍心离去。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放弃要走的路,留在这里,像远处那片风中无人能懂的芦苇,无欲无念了草一生。
    三天后,薛凤仪的腿伤越来越严重,不能再耽搁时间。天际苍穹,星辰茫茫,从此,告别也变为一种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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