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的困倦,让梅月婵感到乏不可支,很快就浑然入睡,早上醒来天色已泛青白。
    糟糕!梅月婵迅速翻身下床。面对着空空的屋子,床铺和枕头都没有丝毫被睡过的痕迹,心中不禁疑惑:他是早上出去了,还是昨天晚上没有回来?以后长长短短的一生要和??这个陌生的地方相依为命了吗?一天的时间,原来的生养之处己被取而代之。
    按照规矩,新娘婚后第一天,要在厨房帮忙。梅月婵顾不上寻思太多,匆匆换下身上的婚服,穿上一件藕色绣花短襟,水绿色的长裙。把枕边昨天晚上摘下的头饰放进首饰盒中,对着镜子,任一双衣袖滑落到手肘上面,露出两截莲藕样雪白的手臂,将一把齐腰的秀发统统梳在脑后,盘成一个扎实矜持的发髻。简单的插上蓝色的珠花发簪,别有一种温婉高贵。
    很久以后,梅月婵都在想,若没有这一场婚姻,她的人生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门口的丫鬟听到动静,小声问:“三少奶奶,你醒了吗?”??
    “哦!是,进来吧。”??
    “三少奶奶早。我是太太派来伺候您的丫鬟,我叫水月。”水月穿着一件灰色土布短袄,进来后把手中的水盆儿放在木凳子上,梅月婵觉得她声音耳熟,定睛一看,认出正是昨天守在门口的小丫鬟。匆匆洗了把脸。
    “你――”梅月婵略微迟疑道:“嗯,你看见你家少爷了吗?”
    “没有,少奶奶。”
    “哦。厨房在哪?”??
    “少奶奶收拾好了,我就带您过去!”秋月脸小小的,象她的身材一样小巧细瘦。??
    厨房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下人正在忙活,男的身材粗短结实,土布长褂黑色长裤。少白头,红脸膛,眼神透着善意。看到梅月婵进来,憨厚地笑着跟她打招呼:“新少奶奶,这么早就来啦。”??
    “我,我该做什么呢?”??
    “其实,这只不过是个规矩,您走个过程就好,不必亲自动手。”??
    陆家都喜欢吃的蒸粉肉,也深得梅月婵的胃口,于是泡粉、切肉,还别出心裁的加了一些去年的槐花、玫瑰花。笼屉还没等掀开,肉的鲜香和槐花的清香,已经溢满了整个厨房,几个人一脸的馋相,忍不住都耸着鼻子眉开眼笑。
    “好香啊!”小伙子古铜色的面庞上泛着晶莹的汗珠。“少奶奶,手艺不错。”
    “我不过动动嘴,都是你们俩在干,辛苦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嘿嘿一笑:“我叫李旦,她叫李玉。”说着拉了拉旁边穿着土布,短袄女人的袖子,女人立刻转过身向梅月婵行礼。李旦面露惋惜,介绍道:“她不会说话,别人大点声时她也能听见。”
    梅月婵点点头,微笑着随口问道:“你们都姓李,她是你妹妹吗?”
    李旦咧开嘴笑着,摇了摇头。古铜色的皮肤恰到好处的掩盖了一个男人的羞涩。
    平时生意忙,陆伯平不经常在家吃饭,三个儿子也是各有其事,一年到头,只剩下一屋子女人。谢凤仪一早就打发丫鬟小翠,通知老大老二今天早上一起吃饭。
    李天佑面色凝重行色匆匆,大步穿过院子来到大屋,刚上台阶就听到屋里的动静。今天新婚第一天,按老规矩,新媳妇一早要来给父母磕头,李天佑心事重重的站在门口犹豫着。天刚亮,盐场的工人就敲开了陆家的大门。但是今天不同往日,再心急火燎的事情他也只能暂时耽搁一下,稳住眼下的事情再见机行事。
    陆伯平个头高挑,身穿特意准备的福寿图咖啡色长褂,历经沧桑的操劳在他眉间的皮肤上刻成坚忍的川字。虽然年逾五十,却仍是声如洪钟精神矍铄,面上常挂着豪爽的笑容,让人全然信任。
    薛凤仪拄着一根枣红拐杖,深蓝色短祆长裙罩着微微发福的身体,灵芝盘扣很是精致,袖口绣着祥云滚边儿,面相慈祥,高颧骨,弯月眉,一双丹凤眼,嘴角的肌肉略微下垂。
    两个人一大早就收拾好,等待新媳妇来磕头。听小翠与外面搭腔,莫名的从心里溢出蜜来。这是一个庄重严肃的仪式,俩人相视一笑快走几步煞有介事的分座太师椅上,一丝不苟目光慈详一脸的欣慰。
    “爹,娘!”
    梅月婵举手投足仪态万方的姿容,让薛凤仪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禁感慨流年易逝,红颜易老。岁月的痕迹除了越来越深的皱纹还有腰间与日俱增的赘肉,好像没留下多少能让人心悦的东西,心里暗暗的对这个新过门的乖巧伶俐的儿媳多了几分莫名的好感。薛凤仪吩咐丫鬟小翠扶她起来,眼神不由仔细的在儿媳妇儿脸上多打量了几圈。
    “晨儿,怎么没来?”
    “……他……”梅月婵硬着头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伯平看到一直站在门外的李天佑,随后招呼他进来,一边向梅月婵介绍道:“这是我们家的管家,李天佑。”
    “新少奶奶,早!”
    李天佑仍穿着昨天的灰色长袍,梅月婵一眼就认出了他,面露感激,点了点头:“李管家,早。”
    说话间,长生和小翠已经摆好了两张八仙桌,厨房的菜陆陆续续全都上来,老大陆恒、老二陆豫两家脚前脚后也都进了大屋。李天佑哽在喉中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这是大少爷。”
    梅月婵顺李管家的手势望去,那个身材细长的男人,长方脸,架着一副眼镜,显得文弱而忧郁。习惯了不苟言笑的脸上,嘴角客气勉强地牵动了一下。他旁边的女人面白如纸没有光华,一身墨绿色的短祆长裙,整个人显得像一处无动于衷的树荫,任这个世界翻云覆雨它只是兀自沉默而冷清。
    “大哥。大嫂。”梅月婵落落大方点头行礼。
    “这是二少爷。”
    陆豫客气的冲她点了点头。
    “二哥。二嫂。”
    二少奶奶个头不高身材浑圆,肉嘟嘟的圆脸上,樱桃小口精巧饱满,鼻梁扁塌仿若无骨,两扇鼻翼中间搁着一个圆圆的小肉球。
    接下来,李天佑又把个房的丫鬟,干粗活的人一一向她介绍了一下。大家依照主次坐定,薛凤仪特意吩咐小翠,二少奶奶喜欢吃鱼,把鱼放在她那边方便些。二少奶奶林妙龄丝毫也不客气一副欣然接受理所当然的样子。笑嘻嘻地道:“妹妹,我家小叔子昨天晚上被你折腾惨了吧?为什么现在都没个人影?”
    梅月婵有些迟疑,该怎样解释自己不知道他去处的现实?嘴巴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
    谢凤仪瞄了一眼她为难的样子,和悦地笑着打圆场:“没起来算了,就不等他了。”说着,夹了一些菜放进梅月婵的碗里:“你二嫂就是性情泼辣嘴不饶人,别吓着就好。”
    “哎呀,这鞋是旧的合脚,人是新的乖巧啊,你瞧娘多护着你。”边说着,拿手绢儿在唇边有意无意地沾了沾:“给爹娘敬杯酒,让他们二老高兴高兴福寿齐天。”
    席间,薛凤仪吃得很少,不停地吩咐小翠给李妙龄夹菜,当然也没忘记对大嫂适当加以照顾,可以看得出她对这个二儿媳格外疼爱照顾有加,态度和言语无不彰显着二儿媳举足轻重的地位。
    陆伯平看陆晨还没有来,一边吃着忍不住吩咐长生:“去叫叫老三。什么时间了,还不起床。”
    长生刚要起身离座,梅月婵连忙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他没有在睡觉。”
    陆伯平下意识地问:“哦?这一大早的,去哪儿了?”
    梅月婵不敢妄加揣测他究竟是没回还是一早出去了,觉得还是客观的描述一下事实比较好。
    “昨天晚上他出去了,我有些困睡着了。早上醒来,就一直没有看见他。”
    “你的意思是――”
    “我感觉,他昨晚出去一直没回来。”
    这样的说法,使屋子里满满当当的人面面相窥鸦鹊无声,一时间落针可闻。
    暖暖的晨曦透过纱帘照在大屋里,静下心来似乎能听到尘埃流动的声音。一切本应该是暖暖的,她往后的命运将与之共荣共生的家,却已经悄无声息的被风雨笼罩。
    陆伯平沉着脸,不得不扬声问道:“一大早,有谁看到三少爷没有?”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和摇头。陆伯平的目光瞬间变得凝重,这样匪疑所思的答案让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被忧虑侵占的目光,疑惑地望向身旁的薛凤仪。薛凤仪也已经意识到这个蹊跷的问题,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事情虽然可疑但还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能大惊小怪自乱阵脚。为了避免人心惶惶,陆伯平显出作为男人的沉着,一家之主的临危不乱。
    “没事,待会派人找找,吃完的忙各自营生,没吃完的尽快。”
    薛凤仪强忍着心头的疑问,不动声色故作镇定冲梅月婵说:“按照风俗惯例,今天是你回门的日子,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吃完饭你先回屋歇着,等李管家安排一下,小翠会去叫你。”
    在座的都是往嘴里匆匆扒拉两口,迅速放下碗筷离席。梅月婵心中疑惑,但也看出来有些端倪,不声不响的随大家一起走开。屋子里除了老大、老二和管家面色沉重留了下来,陆伯平特意留下李旦。
    “这一大清早的他能去哪儿?说不定出去散散心一会就回来了。”薛凤仪仍然抱着侥幸。
    陆伯平默不作声,思忖了会儿,面色凝重,眉头拧成了川字。李天佑昨天晚上亲手插好门才睡去,按照时间推算第一个出门的应该是厨房的李旦,李旦表示他一早出门的时候,大门没有像往日一样插着门闩。
    几个人顿时忧心忡忡,陷入惶惑。唯独陆恒的脸上挂着一种与己无关的冷漠。
    “这个兔崽子,怎么不吱声就不见人了呢?”陆伯平心中的疑团越来越重,这件事情没有想象那么简单。
    “老大,老二,你们俩分头在周围到处找找。如果没有,立刻去他的几个同学家打听打听。事情查清楚之前,大家先不要声张,尤其不要对老三屋里的讲这些。李管家,今天你陪着三少奶奶回一趟门,亲家一定会问起,就说老三出趟远门,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李天佑心里一直惦记着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点了点头算是应下,然后匆忙向前走了两步,靠近陆伯平,声音焦急而沉痛:“老爷,我们盐船出事了。”
    陆恒垂着脸有些不情愿的慢慢吞吞站起身。陆豫已经到了门口,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听到这句话,不由一怔,立刻停下来,扭身紧张的望着天佑。
    盐船是这个家庭的经济支柱,盐船一旦出事,整个家都将陷入风雨飘摇。这趟生意一共雇佣了两艘船,陆伯平压的船,一周前已经顺利回来,另一趟船却迟迟没有消息。无数的暗礁和风雨,险恶的山石,惊心动魂的激流漩涡,时时刻刻遏制着行船人的运气。每一趟行船都要穿过黄河上不计其数的鬼门关,才能顺利抵达。
    陆伯平从李天佑的脸色已经预感到这不是一场小事。不觉心头一震。
    “出什么事了?”
    “船触礁了。”
    这四个字有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尖锐以及无法承受的重量,像一座即将分崩离析的山峰。院子里张灯结彩到处贴着喜字,阳光甚好,向来沉稳的陆伯平却感到一阵阵寒意,坐在太师椅上的身体瞬间摇摇欲坠。他极力用手撑住扶手,一手捂住狂跳紊乱而丝丝疼痛的胸口。声音沉痛而无力:“老二,你随爹现在立刻去盐场。”
    “老爷,别去盐场了。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不只是我们,五爷的船也翻了,他们倒是有一个人被别的船搭救上来了。昨天到了‘风陵渡’,知道我们家正办喜事,没来打扰,今天一早才来告诉我的。”
    陆恒目光飞快的掠过陆伯平,眼底闪过一丝紧张,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一瞬间又恢复了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低下头把脸转到一边。
    陆豫急急地上前询问:“爹?你没事吧?”
    薛凤仪看陆伯平气喘吁吁虚弱乏力的样子,立刻慌了神,提心吊胆地扶着他的胳膊:“他爹呀,你先别着急,让老大老二去看看算了,你可千万别上火动气呀。”
    薛凤仪和陆豫搀扶着陆伯平想让他坐下,陆伯平拧紧眉头,倔强地挺直身子,手臂颤抖着指向门外。他想如往常一样,步伐矫健迈出家门,可偏偏双腿如铅死活迈不开半步,只觉得胸闷气短头晕眼花,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爹,千万别心急,我和大哥这就去。”
    陆伯平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一定,要,亲自――”陆伯平头重脚轻喘息着,话没说完,卒然向后踉跄了一下,浑身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太太,我赶紧去叫医生吧。”
    “对对对,去叫医生。快!”薛凤仪急急的用手使劲向下抚着陆伯平的胸口,悲声道:“老爷!老爷?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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