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早春,严寒势头渐渐消弭。
    黄河南岸新柳婀娜,氤氲如烟。漫山的碧草野花低吟浅唱,山凹里,一片片油菜花越发斑斓妖艳。弥漫高远天幕间的清爽舒朗,和着野花青草的香气,缭绕在人身畔,顿觉心悦神仪。
    县城最高的二郎山,有一座古色古香庄严肃穆的寺庙。?站在寺门外,远眺山下,晨曦中的黄河宛如玉带尽揽眼底。“风凌渡”人流如织一片繁华,两岸桃花初夭灿若云锦。
    梅月婵刚刚上完香火,对抽到的签感到费解,特意拜见广志法师,想求解一二。梅月婵幼时体弱,曾拜广志为师学过两年功夫,也算有些渊缘。
    身着袈裟的广志,健步穿过院中朝这边走来。菩提树下,立着一位面目清秀的姑娘,身着淡粉色妖袄玲珑有致,青丝结辫垂在胸前,衣着打扮虽没有大家闺秀的华丽,举手投足不失小家碧玉的端庄仪态。看到她面朝苍穹仰望云际风骨不凡的样子,广志停下脚步施礼:“梅施主……?”
    梅月婵收回目光,垂首恭恭敬敬回礼道??:“师父。几年不见,师父可好?”已任住持的广志,面色平静含笑点头:“勿念。”
    梅月婵双手轻捏竹签的两端,恭敬地递了过去。广志接过这正面无字的竹签,反转过来,同样是空无一字。他的目光微微一震,不动声色微笑道:“就是无解,放下的意思。芸芸众生没有谁能参破天机,更不敢妄自说破。既然上天不能预知,一切到时自有分晓。施主不必纠结,放下就好。”
    梅月婵微感诧异,虽然似懂非懂,既然师父说放下,释然就好,自是不便多问。
    梅月婵拜别师父出寺,与等在寺外的梅君一起沿着石阶缓缓下山。在她的身后,广志笑容散敛面色变得凝重深思,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今天恰逢农历十五,山涧旁的官路上,香客如云。南山寺送子及姻缘极度灵验,??除周边县城的乡里乡亲不乏慕名而来远途香客。
    看着人来人往的山道,梅月婵清亮的目光略显黯然。一路上,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婚期已至,对方的面容自己都未曾见过,这场匆匆定下的婚姻,让她心中空无着落又不知如何是好。心中郁闷,上山来抽得一签,师父看似坦然实则讳莫如深的样子,又怎么瞒得过她。
    那个人什么相貌,秉性如何?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共度一生,想一想都觉得怅然无语。
    两只娇弱的黄蝴蝶,在柳树间,草地上翩翩飞舞,转眼又飞至梅月婵面前身后,绕来绕去流连忘返。梅月婵低落的心情仿佛照进了阳光,明朗起来。
    两只蝴蝶不光惹得路人驻足观望,梅月婵更是满脸的惊喜和俏皮,双目熠熠仿若星光流转。
    梅君比梅月婵稍矮半头,身着浅黄色妖袄,紫色长裤。圆月脸,眼如杏核,透着甜笑。在她脚边草地上,一只通身棕黄的柴狗吐着长长的红舌,哈赤哈赤喘着气,两眼炯炯有神,关注着面前纷乱的人影。梅君紧紧攥着它颈间的绳子。
    好事围观的人群外,一顶粉帘小轿停了下来,汗湿衣衫的轿夫掀开帘子,一个丫鬟模样的胖女人低头走了出来,怀中小女孩三四岁模样,从穿着打扮就能知道这是有钱人家的主仆。
    小女孩好听的笑声像一串串快乐的小铃铛,目光追逐着翩跹的蝴蝶,频频伸手去抓,几次触碰到梅月婵的头发、衣衫竟也不做理会。
    梅月婵心生不悦,抬脚闪向一边,偏偏那蝴蝶像招了魔似的,又一路跟来。
    小女孩雀跃欢叫着抓过去,再次捕空,一把抓乱了她精心编制的头发。
    “――哎呀!弄疼我了。”梅月婵从后牙根倒吸一口冷气,捂着头顶蹙起眉头,瞪了一眼毫无礼数的主仆。胖丫鬟趾高气昂瞄过来一眼,假装无视,反而厉声责问:“喊什么喊?”
    黄狗最见不得别人说话张牙舞爪,见这情形猛然起身。梅君一惊,嘴里紧喊着阿黄回来,绳子已然脱手。黄狗已经跳到俩人面前,冲着主仆二人仰头狂叫。
    “哎哟――”
    胖丫鬟淬不及防受到惊吓,这才如梦初醒,大叫一声猛然向后退去。
    “小心。”人群中一位身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大喊一声,迅速伸手去拉主仆二人。衣衫滑过指间,人影一闪而逝,只听“扑通”一声,路旁的山涧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年轻人一把没拉住她们,自己也摇摇欲坠。梅月婵眼疾手快闪身抓向他的衣袖,青衫男子恍然间下意识抓向她的手,但已经为时已晚,不止没有拉住他,梅月婵自己也跟着被带落崖下。转瞬之间,众目睽睽之下几个人纷纷相继落水。
    “小姐!”
    梅君惊惶失措俯身冲着水里大喊。大黄狗也伸着脖子,望着水里挣扎的几个人,像笼中的困兽不停地来回窜动,嘴里发出焦急地啍咛,齐裸深的芦苇被踩得东倒西歪。最后它猛然停下来,焦急地探头向水里张望了一眼,随后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跳进河里。
    “阿黄!”人群中一阵唏嘘。
    阿黄仰着头不顾一切游向梅月婵。青衫男子这时也已经游到了梅月婵身旁,在他的帮助下,梅月婵才总算抓住阿黄的脖子,脱离危险。
    青衫男子安置好她,又迅速抓住了落水的小孩,托举起来,一边游一边冲梅月婵喊。
    “这边。”
    “阿黄,跟着他。”
    梅月婵拍了拍阿黄的脑袋,伸手向它指指青衫男子,阿黄立刻明白,紧随在他身后,安全来到石阶处。在那里等待已久的梅君一脸惊慌,急忙把浑身湿透哇哇哭叫的孩子先接到岸边。青衫男子又返了回去,游向仍在挣扎的胖丫鬟。
    阿黄自己沿着台阶,几步跃到路边,站在柳树下弓起脊背全身用力猛地一抖擞,浑身的水珠四散飞溅。路上行人嬉笑着慌忙闪身躲开,纷纷竖起拇指连连夸赞它仁义,聪明。
    青衫男子把丫鬟也救上岸后,扶着同伴大口喘着气。同来的几个小伙子,忙不失迭撩起自己的长衫,给他擦着脸上头上的水,一边嬉笑着调侃道:今天捞这么大一条鱼,回去炖了还是清蒸。
    梅月婵用手背抺去脸上的水,把粘在前额的头发掖在耳后,顺手抓过不停滴水的辫子拧了拧。湿透的衣裤紧贴在身上,她尴尬地拽着衣襟抻了抻。脚下站着的地方,湿漉漉的印迹不断扩大。
    近在咫尺,抬眸望去,青衫男子不胖不瘦面目俊朗,眉庭间英气勃勃。梅月婵心底微热,竟莫明有些心慌神乱,忙含蓄地一笑收紧心思,强做从容施礼:“谢谢先生。”
    青衫男子笑着起身,细瞧面前的姑娘,鹅蛋脸,高挑身材鼻梁秀挺,一双如泓秀目干净透着灵气,淡然之中透着自信与坚强,整个人清秀如竹旖旎如画,有着与众不同的气韵。青衫男子不禁多看了两眼:“没事没事。快回去吧,早晚水凉,伤了身子。”
    “是呀,早晚水凉。”旁边的同伴,捏着鼻子,故意拖长尾音,嗲声嗲气地模仿,引来大家一阵哄笑。
    梅月婵也被逗乐了,嫣然一笑,点头。转身正要离开,胖丫鬟横眉怒目跳起来冲到两人面前:“你们俩都给我站住,一个都别想走。”
    虽然说事出有因,但毕竟也有理亏之处。动物也是有情感的,阿黄是为了保护自己。梅月婵点头陪笑向她道歉:“对不起,阿黄吓到你们了。真是对不起,实在抱歉!”
    胖丫鬟眉头一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傲慢地指了指怀中的孩子:“什么态度,还在笑我?对不起三个字就完事了吗?你知道这是谁家孩子吗?你惹得起吗?”
    梅月婵本来想息事宁人,出于礼貌才陪个笑脸,没想到对方竟然出言挑衅,脸色顿时一凛,不卑不亢地回敬道:“不管他是谁家孩子,大家平安无恙已是万幸,阿黄吓到你们也是事出有因。我已经向你道歉了,你不要得理不饶人。”
    青衫男子的伙伴也上前帮忙说话:“哎!你们有错在先,咄咄逼人的样子,要吃人呀!”“你是老虎吗?肥头大耳的。”“今天都没事已经是万幸了,走吧走吧都回去,都赶紧回去吧。”
    胖丫鬟平时嚣张跋扈惯了,不管别人怎么劝都不肯善罢甘休,喋喋不休地叫嚷着:“你还敢跟我甩脸?这可是县太爷三姨太的独苖,县太爷最宠的一个,多少钱你都赔不起。告诉你们,今天这事没完!”
    面对女人一副仗势欺人的架势,梅君咬了咬下唇,挡在梅月婵前面:“我家小姐知书达理,从不无端滋事,你不要欺人太甚!”
    遇到蛮不讲理的人,自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梅月婵冲梅君使了个眼色,两人准备离开。
    胖女人一看,撸起袖子要动手阻拦,阿黄对她恶意地架势已经有所察觉,鼻头一耸吠叫两声又要扑过来,胖女人吓得连连后退。有人哈哈大笑调侃道:“要不,你和那狗打一架吧,出岀气,反正是它惹到你了。”
    “大热天的,在这嚷嚷什么呀!大老远的都听着了。”众人的哄笑声里,一个极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大家回头闪开一条路。同样的粉帘小轿旁站着一个身穿桃红旗袍,脚登白色高跟皮鞋的女人。女人个子不高瘦长脸,高颧骨眼角上挑,两腮无肉,说着话已经来到跟前。
    胖丫鬟听到主子的声音,刚才的威风转瞬不见,低眉颔首点头哈腰:“夫人!”女人一到跟前立刻扑上来,搂着小女孩,夸张地急问,咬哪儿了?有没有出血?
    作为县长宠爱的姨太,李秀梨深知这孩子的血脉于自己的地位占着相当的比重,她坐拥享不尽的荣华却也藏着无法言说的隐痛。做梦都担心随时冒出一位姨太断送了她的好命。四处求神拜佛,试用的秘笺偏方不胜枚举,自己的身体却丝毫不见起色。偏偏算命的受意过,孩子五行忌水,轻者破财遭灾重则殃及性命。今年切忌见血。
    一场意外有惊无险转危为安,心惊肉跳的李秀梨稍稍松了口气,但是,孩子的哭声和湿漉漉的衣服,让她感觉心里像塞满石头,极不顺畅。
    吩咐完下人立刻送孩子回去换衣服,转脸手指头挨个指点着面前几个人:“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胆子不小!”
    梅月婵不想连累帮过自己的几个年轻人,上前恭敬地解释道:“对不起,夫人,跟他们没有关系――”
    李秀梨一脸地不耐烦,立刻打断梅月婵的话:“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放狗出来咬人?还把我们推下水去?还狡辩什么呀?”
    一群人面面相觑。今天算是大开眼界长了见识。真有人能红口白牙强词夺理。
    “夫人,我家狗从来不咬人。只是叫了两声吓到她们而已。还有,他们是自己掉下去的。”梅月婵特意指了指浑身湿透的青衫男子,向李秀梨介绍:“是这位先生救了她们。”
    李秀梨对梅月婵的话充耳不闻,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一下她所说的救命恩人,也更没有说过一个谢字。只是冷冰着脸,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
    青衫男子懒洋洋的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上前解围:“夫人。”
    李秀梨不情愿地侧脸打量他一下,冷若冰霜的面孔这才缓和下来,想笑又想端着姿态,故意拖长声音:“哦――!是你啊。”
    青衫男子点了点头,声音洪亮,带着浅浅地笑意:“夫人,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不小心多有冒犯,对不起啦!”
    “看你这一身水?难不成,是你救了我们?”
    “是。这没什么,在学校学过游泳。”
    “哦,那我得说声谢谢啦!”
    “谢谢就不用了。今天是场误会,没有什么恶意。夫人不是斤斤计较颠倒黑白的人,自然不会纵容家奴欺人作恶,对吧。就不要为难她们了。”
    李秀梨少见地咧嘴一笑,脸上洋溢着满足和愉悦。该捏的该捧的,她心里拎的一清二楚:“呵呵呵呵,哎呀――!你这高帽给我戴的舒坦!我不顺阶下来好像有点儿说不过去了!这个面子,我给了!”
    梅月婵和梅君牵着阿黄沿路向回走。一阵风起,她这才觉得浑身冰凉,从骨头里往外直冒冷气。梅月婵忍不住缩了缩肩,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侧目回头。遥远的山道上,身着青衫的人影也似心有灵犀,笑意清浅驻足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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