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翠微点点头,将安置行李的事交给云烈去操心,自己则在陶音的陪同下带着高展去安顿住处。
    得了云烈的示下,熊孝义当即点了些人手,准备将那些行李运往谷场的仓中去。
    “这车的东西搬到小院去。”云烈指了指装着小婴孩衣饰童玩的那一车,对熊孝义吩咐道。
    “方才不是说,暂且用不上的都搬到仓中去吗?”熊孝义疑惑地挠了挠头,“难道,王妃殿下她……”
    云烈冷冷瞥了他一眼:“废什么话?照做就是了。”
    孩子这玩意儿可说不好,毕竟他一直很“尽力”,保不齐哪天突然就用得上了呢?
    ****
    入夜,上榻后,罗翠微难得没等云烈来捞人,主动蜷进了他的怀中。
    床头的烛火未灭,莹莹火光中,云烈的侧颜轮廓深明,墨睫轻垂,虽已闭了双目,可那乍然圈紧的臂弯却表明他并未睡着。
    “你今日像有心事,”罗翠微有些担忧地淡蹙眉心,伸手轻轻拨动着他那长长垂掩的睫毛,“怎么了?”
    云烈并未睁眼,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些,喉头滚了好几滚,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这模样叫罗翠微更不放心了,索性拿两指抵着他右眼的上下眼睑,将那只眼给撑开,“有话憋着不说,算什么英雄好汉?”
    见她执拗追问,云烈索性翻身将她压住,目光落寞地锁紧她,沉嗓轻喑。
    “微微,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他虽是个皇子,可戍边十年,时常手头拮据,早已习惯了临川诸事简陋的生活,并不觉得如何清苦。
    可今日罗家众人给罗翠微带来的那些东西再度提醒了他:他真的亏欠她许多。
    “怎么莫名其妙矫情起来了?”罗翠微没好气地笑瞪他一眼,伸手抵住他的肩头,“寻常也没几家夫妻是只共富贵安乐,却不同舟共济的。我没觉得委屈,你别东想西想。”
    云烈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好几遍,确认她当真没有强颜欢笑的痕迹后,才又愧疚道,“往后,什么都给你最好的。”
    “知道啦,”罗翠微笑吟吟推他,“赶紧睡觉,之后你我都有得忙,只怕想睡个囫囵觉都得先排日程了。”
    既高展已经到了,接下来她也不会再如之前那般闲散怠惰。
    听她这么一提,云烈才像是回过味来,先前那略显沉重的伤感与愧疚顿时被抛诸脑后,眼中有光大盛。
    “你!”
    罗翠微倏地美眸大张,忙不迭按住被中某只突然不安分的大手,“不是,昨夜才……”
    “微微,”云烈语调严肃,双眸中似乎有两丛小火苗燃起,“今日家中送来一车小孩子的东西,要尽快让它们派上用场,才不辜负家人的好意。”
    罗翠微两颊发烫,无奈轻恼地笑着撇开头,“我明日有事要忙,不能太累……”
    她相信,她的家人也不会介意的,真的。
    “那你睡你的,不用出力,”云烈噙着恶劣的笑,薄唇落在她的颈间,“我‘睡’我的,尽力而为。”
    言出必行的昭王殿下果然“尽力”,直将罗翠微折腾得几近泪流满面、娇泣告饶才算罢休。
    “……怕了你了,”罗翠微有气无力地蜷在他怀中,轻哑的嗓音里还有颤颤哭腔的余韵,“禽兽。”
    “嗯?”餍足的男人像极了吃饱喝足的豹子,将自己的食物紧紧圈在臂中,“你方才可不是这么称呼……唔。”
    腹部被肘击了。
    “闭嘴,睡觉!”似是想起了什么,罗翠微在被中虚弱地踹了他一脚,咬着牙根道,“我是说,清清白白地睡觉。”
    ****
    翌日辰时,当罗翠微撑着酸软的身躯艰难起身时,云烈早已经神清气爽地出门去忙正事了。
    待罗翠微将自己收拾齐整后,高展也已赶了过来。
    两人就着陶音准备的早饭随意吃了些,便一道去罗翠微之前探看过的几处建宅地点做最后的确认。
    途中两人一面探讨着建宅的事宜,一面说些京中事,倒也不觉疲惫。
    昨日云烈那“下马威”显然奏效,今日的高展比以往收敛许多,行走之间也很注意与罗翠微的分寸距离。
    近午时分两人在路上遇到宋秋淇,在她的盛情相邀下去了她暂居的祁老家蹭午饭,跟着又马不停蹄地继续奔走。
    就这样一直奔忙到日落。
    见时辰不早,想着也该尽尽地主之谊,罗翠微便将高展请到小院去用饭。
    回到小院时,云烈正坐在树荫下的桌案旁,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沙盘出神。
    下午他将宋玖元等人叫到小院来,集思广益地再度审视了先前对新城落建的相应规划。
    他和宋玖元都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可大家看来看去,也说不上来问题出在何处。
    一堆人抓耳挠腮整个下午也无果,云烈便让众人先回了。
    听到脚步声,云烈抬头见罗翠微又将高展领了回来,猜到那讨厌鬼要在自家蹭饭,薄唇顿时抿成直线。
    “时辰不早了,我去帮着陶音些,好早点开饭。”罗翠微眼中有淡淡警告的轻笑,以口型示意云烈不许胡闹。
    云烈点头应下,竟出人意料地对高展招了招手。
    ****
    “坐吧。”云烈以下巴指了指对座的椅子,面上的神情波澜不惊。
    高展向他执了谢礼,硬着头皮与他隔桌而坐。
    虽说京中的那座昭王府与贺国公府离得不算远,可因为某些原因,两府素来没什么亲近走动,是以两人从前并没有太多正面的交道。
    比起面对罗翠微时的熟稔随意,高展在云烈面前拘谨得就像个鹌鹑,“昨日是我鲁莽,一时忘形失了分寸,之后会注意的,请殿下宽宥。”
    这是在说昨日他向罗翠微伸手的那件事。
    云烈靠着椅背,长腿舒展伸直,脚尖抵着桌案下的横木,双臂环在胸前,冷面颔首,“没有下回了,懂?”
    “多谢殿下。”听出他这话这就算“此事揭过”的意思,高展暗暗舒了一口气,点头应下。
    目光不经意瞥见桌案上的沙盘,高展忍不住皱眉,俊秀雅致的面庞上浮起疑惑之色,脱口“咦”了一声。
    “咦什么咦?若觉哪里有问题,请指教。”
    像是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云烈坐直了身,双目湛湛地直视着他,“听说你在营造之事上颇有钻研,方才叫你过来,就是想请你帮忙看看是有哪里不妥。”
    高展讶异抬眼,一时无话。
    “你千里迢迢来临川,难道真就只是为了应我家微微一个人情,来帮着建完座宅子就打道回府?”云烈淡淡哼了一声,似乎早已洞察了许多玄机。
    高展愣怔好半晌后,认输一般笑叹:“难怪临行前二哥交代我,昭王殿下行事貌粗实细,一定会过问我真正的来意。”
    “不枉高瑜做了这么几年的皇城司指挥使,看人倒有几分眼水,”云烈眉梢淡挑,神色平静,“敞开说吧。”
    虽说高展名义上是应罗翠微之邀前来的,可贺国公府在朝中从来都被算作桓荣公主云汐那一派的,如今高展孤身来了临川,云烈不可能不过问他的意图打算。
    他将话挑得这么明,高展也知糊弄不得,便坦诚道,“我自幼不爱读书,也无心致仕,上头五个兄长全都成器,衬得我在众人眼中活脱就是一个纨绔米虫。”
    “虽说是小微……不对,是王妃殿下,她相邀在前,原本我是只打算来应了这个人情就走的,”少年儿郎澄澈的笑眼中闪动着淡淡希冀的光芒,“上个月时,风鸣告诉我,临川这头发出了招贤令。”
    京中谁都知道,贺国公府小公子集阖府上下宠爱于一身,上头又有五个出息的兄长顶着满门荣光,他只需衣食无忧地过完这一生就好。
    可他显然并不想锦衣玉食地碌碌至死。
    “不管殿下信不信,此次我来临川,半点无关我家府上是何立场。”
    高展站起身,对云烈执礼道,“我不知自己算不算‘贤能’,若殿下愿给这机会,我……”
    云烈以指节轻叩桌面,下巴指指沙盘:“你擅营造,临川就正好要建城。贤能不贤能的,做了再说吧。”
    “多谢殿下。”
    “一码归一码,有件事咱们得先说在前头,”云烈神色凝肃地看着他,冷冷道,“好好做事,别没事盯着我家微微瞎打量!”
    第61章
    虽说高展对各式营造之法的钻研只是出于爱好,但正所谓“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这毕竟是除了“酒”之外唯一能让他专注的事,多年下来终究还是有所积淀。
    让临川这堆不通营造的门外汉们困惑多时、又始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的那个症结,高展在看到那个沙盘的瞬息之间就已瞧出了端倪。
    九月初五一早,云烈将自己最倚重的几个谋士召集到小院,围着沙盘静候高展指点迷津。
    “城防,”高展以手指虚虚划了划沙盘的边沿,矜贵俊秀的面庞上是前所未有的凝肃与笃定,“这座城距离前线防区不足百里,可这营造规划里竟完全忽略了城防。”
    高展以指尖在沙盘边缘的木框上轻叩两下,加重的语气,“照目前的这种规划,若前线失守,这座城就会脆弱得像颗被剥了壳的鸡蛋。这件事,你们都没有想过的吗?”
    眼前这座沙盘上的布局无一处考虑到城防问题,按理说并不是个难以察觉的缺陷,可云烈与他的部属皆出自临川军,守护临川防线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的尊严,谁会没事生出“若咱们将前线丢了……”这种触自家霉头的想法。
    正是这种“当局者迷”的态势,使他们都能察觉似有不妥,又谁都说不出究竟不妥在何处,便活生生在建城规划上原地打转了近半年。
    今日高展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问题,终于解开了新城筹建的最后一道迷障。
    拨云见日。
    “原来如此,受教了,”宋玖元向高展执礼,接着又忍不住笑了,“不过,高公子该庆幸今日那头熊不在,不然……”
    虽大家都明白,高展只是冷静客观地从营造规划的角度预先假设一种可能性,道理都对,可若这座距防区百里的新城也遭受了外敌攻击,那就意味着临川军已全员殉国。
    对临川军来说,这种假设若是成真,那可算是倒了血霉了。
    好在今日在场几个都是文弱谋士,性子也相对冷静自持、不易冲动;若这种话被一点就着的熊孝义听了去……啧啧。
    其他人显然也想到了熊孝义那脾气,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高展被笑得一头雾水,满眼疑问地看向宋玖元及众人,“那头熊?是说中军参将熊孝义吗?”
    众人齐齐点头,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若熊参将在,”见众人只顾笑,却不再答疑,高展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云烈,“他会怎么样?”
    云烈神情复杂地睨了他一眼,淡声道,“他大概会气得立马将自己的脑子拿出来丢掉,然后撸起袖子,一拳将你捶成肉饼,再丢到路上喂狗。”
    毕竟,对每一个在临川防线流过血的人来说,高展的这个预估都可以算是对临川军的挑衅与诅咒。
    虽说兵法有云,“欲动干戈,先寻败路”;可真正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在边境上做过盾的人,大多很难冷静地听旁人说出“若你们败了”这种话的。
    “殿下,我不是那意思!”高展如梦初醒,抱着头连声啧啧,“就是……建城这事总得有防范于未然的警醒啊!”
    有些话不好听,道理却是那个道理啊。
    “嗯,”云烈波澜不惊地点点头,“那就尽快探讨出城防布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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