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看同在商界的城北徐家与南城黄家年轻一辈的内斗,就知罗淮本不是池中之物。
    若非他重伤卧床,又从来无致仕之心,只怕给他个少府,他也能运筹自如。
    罗翠微笑了笑,“你称陛下什么?”
    难怪有传闻说昭王殿下自幼不得陛下爱重啊。
    水声歇了半晌,云烈自内间徐步而出,“放心,若是当着他的面,那我还是会略微尊敬一下的。”
    “可你的脸色不大好,总该找大夫……”罗翠微顿住,红着脸挪开眼,“喂,虽说天热,你也不能就这么光着乱跑吧?”
    云烈哼哼笑道,“可我总得先上药。”
    ****
    药膏是自临川带回来的,都是山间寻常草药制成;看云烈那伤口的恢复情况,这药膏效用是有,疗愈却终究缓慢。
    在云烈卖惨哀求下,罗翠微认命地接过那药膏,走到他面前站定。
    云烈乖顺地坐在椅子上,胸怀大敞。
    这会儿打从正面看着他那狰狞的伤口,罗翠微再没有了先前的羞赧紧张,只剩心疼。
    她以指腹挑了药膏,躬身凑近,万般轻柔地一点点往他的伤处抹去。
    到底伤口还未愈合,药膏一沾上去,云烈就忍不住浑身一绷,哎哎嘶痛。
    其实他向来不惯旁人服侍太过,往常在临川的营中,每逢受伤时,只要他人还清醒,伤处又在自己够得着的地方,那便独自在帐中随意上药裹一裹,再疼也是咬牙忍忍就过去了。
    就像懵懂孩童,若摔倒时四下无人,自己站起来拍拍灰、扁扁嘴,就又活蹦乱跳了。
    并不是不痛,只是知道不会有人来哄。
    可他今时不同往日,毕竟是有娇妻的人了,在罗翠微面前他就偏要惨兮兮,非让她将自己疼进心尖上才舒坦。
    听他喊痛,罗翠微忙不迭地替他吹吹,哄人似的柔声急急,“不痛不痛,不痛的。”
    缓过那阵刺痛后,云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低头望着罗翠微的发顶,眸底烁起温热笑芒,心满意足地扬了唇。
    “你是铁骨铮铮的昭王殿下,怎么上个药还忍不住叫唤呢?”罗翠微垂睫掩住眸中的薄泪,口中调侃嘲笑。
    “我看书上说,同熙年间定王殿下戎马十年,受伤无数,连拔毒箭刮骨都能忍住不吭声的。”
    一边说着话,她指腹上再度沾了药膏,又一次点上他的伤处,却颤颤地极尽轻柔。
    云烈咬紧牙关,从牙缝中迸出委屈争辩,“那,两百年后的史书上也……嘶……不会写我……我上药的时候会喊痛!”
    他觉得,当年的定王殿下在自家王妃殿下面前,必然也撑不住什么英雄铁骨的架势。
    若真傻到在自家娇妻面前逞英雄,那得错过多少温柔甜美的好处?哼哼,反正他云烈是不傻的。
    被他的喊痛声扰得心神大乱,罗翠微咬着唇角蹙眉苦脸,心疼地沉吟半晌后,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抬起头。
    面红耳赤地在他唇上“啾”了一下。
    受宠若惊的云烈一时有些呆住,讶异地抬眼看向她。
    罗翠微面上燃着火,强撑着理直气壮的模样,“看、看什么看?你、你先前说我,说我‘能止痛、能吊命,还能益气补血’,我、我不怎么信,就试试!”
    第45章
    按理云烈今日该进内城觐见陛下,不过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受伤的事,便只写了折子让人送往内城请罪,称自己需先与少府确认大婚细节,晚几日再前去觐见。
    婚姻之事本就是大事,此前因事急从权,委屈罗翠微只递婚书便进了昭王府,这说起来总是姓云的理亏,显隆帝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不过少府那头筹备大婚仪程的属官要明日才会到昭王府来,正好让罗翠微与云烈偷得一日闲暇独处。
    晌午用膳时,罗翠微忍不住问了几句之前临川的战事。
    云烈不敢吓着她,只能尽量捡轻的说。
    原来,二月里显隆帝在泉山猎场收到的急奏,是潜入北狄的大缙暗探送回的消息。
    临川已两年无大战,原因是北狄人中横空出了个作风极强悍、志向极远大的首领,先是一举将原本松散游牧的北狄各部一统,接着便仿照大缙规制,带领原本游牧的北狄人开始建城安居,拓田农耕。
    可北狄人游民数百年,于农耕技艺上毫无传承,收成与否全只能靠天意,于是两年下来,北狄人的生活似乎比从前游牧时过得还苦些。
    那位首领为缓解来自各部落的质疑,便强词夺理曰“北狄的土地不如大缙肥沃”,于年前召集了北狄几乎大半能动用的兵力,打算从大缙抢几座城池去,以便继续推行他的农耕教化之政。
    待云烈与熊孝义赶到临川不过五日,北狄大军就倾巢出动了。
    可由于暗探传回来的消息中线索不足,在所有人都以为北狄人理当先攻与他们离得最近的临川时,他们却兵分两路,主力一部绕道直取西北重镇松原。
    松原那头本以为战场在临川,准备不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云烈亲自率临川军中军大部赶到驰援,这才免了松原城破的危局。
    解了松原之危后,云烈马不停蹄又奔回临川。接连的苦战导致他体力有些不支,在临川战事将近尾声时不幸被对方挥刀砍中胸前,这才导致了重伤。
    云烈将自己受伤的细节轻描淡写掠过,转头就冲罗翠微笑道,“此次松原突逢大劫,南城黄家在松原赔了个血本无归。”
    黄家在松原卡了罗家几年,终于在今年年初成功迫使罗翠微与罗风鸣决定放弃罗家经营多年的北线商路。
    黄家自是士气高涨,脑子一热便将今年所有的希望全压在了松原,指望一举接手罗家以往在北线的丰厚利润。
    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正所谓祸福相依,罗家因此免了今年继续在北线亏本的惨剧,黄家倒将自家泰半身家全栽进去了。
    罗翠微回视着云烈那幸灾乐祸的目光,知道他是不愿多提受伤的事让她难受,便很配合地冲他会心一笑,接了他这话头。
    “原来,昭王殿下也会在背后看人笑话的?”
    “何止看笑话,昭王殿下还会落井下石呢,”云烈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一脸正气,“这回的兵祸是意外,不算报了仇;明年若他们还走北线,哼。”
    他会派熊孝义亲自带人去“劫富济贫”。
    毕竟,黄家欺负罗翠微的那些桩桩件件,他可都记着的。
    黄家很快会知道,昭王殿下护起短来,是如何的简单粗暴、丧心病狂。
    ****
    一整个上午,久别重逢的欢欣雀跃仿佛给云烈带来了“回光返照”般的劲头,可到底是重伤未愈之人,待到用过午膳后,他的精气神明显就有些涣散了。
    因他受伤的消息暂不能被外人知晓,为防止走漏风声,自就不能为他寻大夫看诊开药,罗翠微无计可施,只能催他去寝殿卧床休养。
    云烈脸色恹恹的点点头,拖了罗翠微一起回寝殿。
    似是怕她要推拒,云烈还满嘴的歪理,“小药丸子还有安眠的功效,不信你再试试。”
    见他面上愈发没了血色,罗翠微心中泛疼,便也不与他僵持,搀着他的手臂一道往寝殿去。
    行到九曲回廊下,罗翠微不经意间自拱门处瞥见中庭花园的小径。
    径旁的两排西府海棠早已过了最盛的花期,只有零星残蕊还在枝头,显得凋敝落寞。
    她无声扬起苦笑,心中难免有淡淡遗憾,浅浅委屈。
    精心挑选排布的繁花似锦,她的夫婿却无缘这初次花期,且不知明年花开时,他有没有机会看到她的心意。
    她打小被她的父亲骄纵得冲动任性,许多时候决定一件事时,只需当下她心中是愿意的、是喜欢的,便不会有太多思前想后的顾虑。
    如今她倒也不后悔当初贸然应下了云烈的请婚,可经过这三个月茫然无措的等待与提心吊胆的煎熬,她才真切地意识到:既喜欢上一位要将戍边卫国放在前头的儿郎,在将来的几十年里,如这回一般的别离只怕不会少。
    寻常夫妻间被视为平常的相守相望、携手看花扬雪落、并肩沐晨曦月华,这些事在她和云烈之间,大概会是余生里最最奢侈的念想。
    她是只要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无须旁人精心照料,就能让自己活得有滋有味的刺儿莓。
    可是——
    却并非不会遗憾的。
    云烈似乎察觉到她突然的低落,立刻茫然又关切地望向她,“怎么了?”
    心知此刻他嗓音的柔和清浅绝非刻意使然,而是受伤后气血不足的缘故,罗翠微不忍使他生了愧疚,赶忙压下自己心中那略显矫情的苦涩,笑着轻推他的臂膀。
    “没事,走吧。”
    云烈没再说话,只是偷偷顺着她先前的目光所指看过去,却半晌没看出什么异样。
    这时他精神已没有晨间刚起时那样好了,脑子也糊成一团不好使,只得蹙着眉,蔫头耷脑地与她一道往寝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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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云烈的伤在前胸至肩胛一线,罗翠微怕压着他的伤口,上榻后便自觉往里躲着些。
    可云烈却不依不饶地贴过来,长臂一展将她捞进怀里圈好,这才消停地闭了眼。
    罗翠微窝在他怀中不敢动弹,口中忍不住提醒:“若我睡着后不小心碰着你的伤,你可就惨了。”
    她偶尔若睡得太沉,似乎会不大安分。
    从前还在罗家时,有一回她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横在床榻正中,半个脑袋悬在床沿边上——
    这事让她一度怀疑,自己睡着后的原形可能是个陀螺。
    云烈眼皮沉重到几近粘连,闻言只是浅浅掀开一道眼缝,口齿含糊地低笑,“你不在我怀里我睡不踏实,那才真要惨了。”
    说完便彻底闭好了眼,手臂却将她圈得更紧些。
    半晌后,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声,罗翠微无奈一笑,小声嘀咕,“大热天的,这么抱着你也不嫌热。”
    话音才落,环在她腰间的大手便缓缓移到她的后背,温柔地轻拍了几下,似是安抚,又像是回应。
    罗翠微抬眼一瞧,云烈双眸紧闭,分明就是陷入深睡了的模样。
    这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呢?
    她玩心一起,便抬起手指虚虚点向他的下巴,以气声试探地唤道,“云烈。”
    “嗯。”沉睡中的男子黏糊应声,明明并不清醒,却又严丝合缝地予她以回应。
    罗翠微觉得甚是有趣,歪着脑袋打量他的睡脸。
    也不知这是不是常年在边关枕戈待旦养成的习惯,任谁在他睡意昏沉时唤他,他都会应声的吗?
    “知道谁在跟你说话吗?”她偷偷做了个鬼脸,用指尖轻戳一下他的面颊。
    还没来得及将手指收回来,那睡意昏沉的人偏头张口,就将她的手指给含到嘴里了。
    “微微,不闹。”
    他的双目仍旧紧闭,失了血色的唇上淡淡显白,就那样叼吮着她的指尖,弱声弱气地含糊应着,明显是被扰了安眠的难受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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