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塞外寒冷的夜风,没有了飞扬的黄沙尘土,也没有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
    大名府的夜晚繁华如同汴梁和杭州江宁扬州等地,而城外的城根之下,就是大片大片走不动路,求着别人买自家孩子的饥民。
    童贯自认是个冷血之人,他的生活其实很单调,因为他没有了男人的根儿,最大的享受也就去了大半,对其他俗物,他其实要求并没有那么的强烈。
    民间之人皆认为他是个贪婪之人,其实他只是想证明自己仍旧是个男人,仅此而已。
    他在民间搜刮,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在为官家搜寻珍宝,虽然并非出自于官家的意思,只是他为了讨好官家的个人行为,但在杭州设立造作局,以及四处搜罗花石纲,这些可都是得到官家允许的。
    他对这些事物分得很清楚,甚至对自身的认识也很清楚,似陈东这样的太学生,都骂他是“民贼国贼”,骂他是祸国殃民的奸佞,若他从未介怀,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看重颜面。
    这也是他为何坚持要北伐,因为他需要军功,他需要登上除了皇帝之外,一个男人能够登上的最巅峰,以此来证明他并不比那些完整的爷儿们差。
    他羡慕甚至嫉妒苏牧,虽然他的脸毁了,但他有宗师的武功,有超凡的头脑,有过命的兄弟,有相伴的女人,还有值得付出一切的家庭。
    在他看来,苏牧几乎做到了一个男人所能做到的极致,可苏牧仍旧没有止步,他仍旧在努力。
    童贯并不明白,为何苏牧还要掺和这些烂事,他完全可以选择放下,只要他在官家的面前卸下所有,将情报部队交出去,至少能够获得一个国公的头衔。
    这对于只是商户出身的苏家而言,漫光宗耀祖,绝对是祖坟上的冒出冲天的滚滚浓烟,才积累的功德,足以夸耀后世,也足以让他安享余生,从此往后与红颜相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岂不快哉?
    可苏牧却还在挣扎,他明明可以过得很轻松¥〗¥〗¥〗¥〗,m.◎.co$m,却为何要活得这么累?
    他通关不是一个没有追求的人,他比绝大部分的男人都要有追求,但他仍旧无法理解苏牧到底在追求些什么。
    若他追求军功,收复燕云,攻陷大定府,已经是千古奇功,若追求文名,他已经成为了连官家都承认的第一才子,若女人,他身边每一个女人都有着独特的魅力,甚至连大光明教都不敢看他,无论黑白,苏牧都已经可以大吃四方了。
    那他到底还在追求什么?为何还要为了这些灾民,不惜赌上自己的前程,与王黼这样的红人作对,甚至不惜拉上种师道给他助阵?
    同样让他想不通的是,种师道竟然真的为苏牧呐喊助威,这让童贯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
    种师道在边陲坐镇数十年,也在官场屹立了数十年,他沉默寡言,从不轻易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姿态,很多时候都只是打哈哈的老好人。
    如今他的处境虽然比苏牧好一些,但仍旧没有排除“晚节不保”的风险,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却跟苏牧走到了一起,这又是为了什么?
    童贯不明白,但心里又隐约看到了些什么,不愿意去深思,却又被挠得心里难受。
    他甚至有些迷惑,苏牧为何总是看这个朝廷不顺眼,一定要搞些事情出来,才能称心如意?
    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只能,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
    想了一夜,童贯从房间之中走了出来,呼吸着早晨那新鲜又带着些许清凉的空气,整个脑子似乎都清醒了过来。
    他打了一套拳,又耍了一趟刀,身子骨渐渐热了起来,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水来。
    厮递上干爽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之后,那早已知晓童贯习惯的厮又从武器架上取下了一把长弓来。
    童贯的身子骨已经活络开来,尝试着拉了一下弓,感觉还不错,正打算搭上箭,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去,便见得种师道站在他身后的院门处,脸上仍旧带着如常的冷漠。
    早在西北边陲之时,他们就是对手,虽然明争不多,暗斗也不少,较劲了十几二十年,终究没能成为朋友,即便经历了北伐这桩事,他们也还是没能到一块儿去。
    在苏牧没有出现之前,种师道就是童贯心中最爷儿们的一个男人,镇守西陲,被誉为军神,这等荣耀,可不是随口吹吹牛就能够得到别人承认的。
    见得种师道来了,童贯也没有开口,默默转头,屏息凝神,弯弓如满月,箭出如流星,咻一声如奔雷疾电,那箭矢“铎”一声脆响,正中二十步开外的靶心!
    童贯有些得意地转过头来,微微扬起下巴,朝种师道冷冷一笑,后者却没有接招,让童贯颇有一拳打在空处的吐血感。
    “二十多年了,我种师道可曾向你开口求过甚么?”
    童贯没有接话,因为他隐约感觉到种师道接下来要些什么,他已经是官家身边的宠臣,甚至能够与蔡京高俅等人所受宠爱相比了。
    可他却非常清楚,官家对王黼有多么的宠信,官家将王黼的府邸称为“得贤治定”,王黼家中的堂柱长出玉芝,官家甚至亲自到王黼家里看热闹,官家在王黼家里头御笔题写了九处亭台厅堂的牌额,对王黼的赏赐更是无人能及。
    种师道想让他站队,但他童贯已经达到了人生的追求,只要回到汴京,他就能够得到梦寐以求的名声,他还需要站队吗?他还有必要掺和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吗?
    答案是不需要。
    但他努力了这么多年,可不就是为了打败种师道这样的男人吗?可不就是让种师道这样的人,真正将自己当成一个爷儿们吗?
    现在种师道开口软话了,他童贯能拒绝吗?
    答案是不能。
    在这一刻,他似乎全都明白了,真正的男人,不是在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是被誉为不败的军神,而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能够放下所有的尊严,守护自己心中的道义和信念。
    苏牧请求种师道一同赴宴是这样,种师道开口请他童贯帮忙也是这样,这就是苏牧和种师道的共同,也是他童贯一直与无法进入他们圈子的东西。
    他一直想要证明自己是彪悍的,是充满男儿气的,他从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也不接受失败,即便失败了,也要赢回来。
    但苏牧和种师道,他们从不在意得失和成败,证明你是个爷儿们,并非看你能够赢得多少,而是看你能够付出多少。
    这就是区别。
    童贯其实一直很佩服种师道,虽然他从未承认,也从未正视过,他的心里对种师道充满了怨恨。
    因为种师道并没有尊重他童贯,从未将他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那种孤高的目光,让童贯感到自己很卑微,也正是因为这种目光,为了获得种师道的一个肯定的目光,让他用平等的目光来看待自己,他才争斗了这么久。
    现在,种师道仍旧没有用平等的目光来看他,他在牺牲自己的尊严,换取童贯的支持,到底还是看不起他童贯,并没有将他童贯当成他和苏牧那一类人,也就是,在童贯心里,他还没有成为种师道眼中的爷儿们。
    轻叹了一声,童贯苦笑摇头,想了想,却将长弓平举,朝种师道道:“射一箭。”
    是啊,他们在西北共事那么多年,争斗了那么多年,可从来都没有正面比拼过,哪怕在战场上,也是各自领兵,他没有见过种师道身先士卒拼死厮杀,种师道也没见过他童贯亲身上阵。
    种师道何尝不知道童贯的想法,他走到了童贯的身边来,嘴唇翕动了许久,终究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旧的军牌来。
    那木质的军牌已经被磨得极其平滑,上头的名字都已经无法看清,边角都已经圆润,显然一直被他随身带着。
    种师道从来都不是个多话的人,他第一次这么多话,讲了一个故事,对象却是曾经最不屑于与之讲话的童贯。
    “这是我的第一个兵,很内敛的一个人,在凤翔府读书,家里头的人都死光了,才跟了我,自打入了营,从未过一句话。”
    “他不懂武,日夜练着,也没比别人更强,身子骨不行,读书时候多病,家里有钱的时候又总到窑子里耍,身子早就掏空了。”
    “不过他打架很拼命,跟自家人打如此,跟西夏人打也如此,身上的伤疤多到数不过来。”
    “再后来,也就跟其他人一般,在战场上死了,没闭眼,最后一口气一直不肯咽下,就想问我一句,将军,我算个爷儿们了吗?”
    到此处,种师道有些哽咽,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战场上,捏着军牌的手已经开始颤抖。
    童贯皱着眉头,似乎听懂了,但还不是完全懂。
    种师道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当时对他,文忠,从你脱下襴衫,提起铁刀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个爷儿们了。”
    种师道微微昂头,仿佛又看到那个肤色黑了,但一双桃花眸子仍旧带着书卷气的子,仿佛又想起了他临死前那句谢谢。
    有勇气提起刀,你就是个男人,对宋文忠如此,对提着铁刀长枪二十余载的童贯,何尝不是如此?
    种师道用一个故事,回答了童贯那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沉默。
    过得许久,童贯似乎全懂了,他哼哼冷笑了两声,而后将长弓塞到种师道的手中,故作洒脱地道。
    “别入娘的罗嗦,射一箭,其他事再!”
    种师道难得得笑了笑,而后将军牌交给童贯,掂了掂那张弓,仿佛第一次在西北战场射杀第一个敌人一般,屏息凝神,有些紧张,有些惊恐,却又拼尽了所有,全力以赴。
    沉腰,立马,气沉丹田。
    “咯扎!”二百石的硬弓被满满拉开,而种师道显然还有余力,闷喝了一声,继续用力。
    “啪!”
    长弓从中被拉断!
    童贯惊愕地看着那张弓,看着脸色微微涨红又快速消退的种师道,此时才发现,种师道何尝不是跟自己一样,一样不服输?
    “就当你答应了。”种师道拍了拍手,径直往院门外走,童贯陡然醒悟过来:“军牌...”
    种师道头也不回,往后摆了摆手:“你留着吧。”
    捏着手里那温润的军牌,童贯笑了,而后极其不爷儿们的湿了眼眶。
    种师道刚转过院门的拐角,便用手撑着腰,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老了...”他如是道,而后僵直着身子,扶着腰,一步步慢慢往回走,晨光撒在他的身上,仿佛一个时代的消息,又仿佛消失之前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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