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直从江宁府衙门出来虽然还未近暮,但天气阴沉,飘飘洒洒的雨丝之中夹着零星的细雪,湿冷难耐。
    “这群不长眼的腌臜厮!”梁武直不由唾了一口,愤愤地骂道。
    虽然最终见到了知江宁府事周维庸,但这位知府大人却没给梁武直好脸色。
    心头忿忿是一码事,事情终究还是要解决的,梁武直心里正犹疑要不要去找江宁通判李辅弼碰碰运气,一时间倒是有些踟蹰起来。
    通判虽然明面上不及知府,但实则大权在握,能够直达天听,许多事情即便不能直接拍板,但也拥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知府也是要给面子的。
    再者,江宁府通判李辅弼的来头可是非同寻常的,他的本宗家世倒是寻常官宦人家,世代小官不断,大官没有,可这些年间李家也终于熬出头了。
    因为他的舅舅乃是六贼之一的当朝大员“磐固侯”朱勔!
    顾名思义,磐固就是如磐石一般稳固的意思,寓意不可动摇,古人有云,以帝宗磐固,周布于天下,其属籍疏远,荫官卑末,无良犯宪,理须推究。
    而与蔡京童贯王黼等人并为六贼的朱勔,之所以被封磐固侯,则是因为官家的艮岳万寿山里头的奇石,从苏杭各处搜刮得来的花石纲,就是这个朱勔出手操持的!
    他本是苏州的一个匠人,专精堆山造园,号称“花园子”,而后攀附蔡京才入朝为官,之后主持苏州应奉局,搜刮奇花异石,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花石纲了。
    朱勔之所以能被封为磐固侯,这其中还有一段小典故,据说他在搜刮花石纲的过程当中,得到了一块巨型的太湖石,高达四丈,心头狂喜,便决定运到京城送给官家。
    于是他专门打造了一艘巨舰,奴役了数千名拉船的纤夫,一路上遇桥拆桥,甚至不惜推倒城门,毁去水门,历经数月,将这块石头运到了汴梁。
    官家自是大喜过望,将这石头赐名为神运昭功石,将朱勔封为磐固侯。
    不过后来花石纲引发了方腊的起义,朱勔也因此沉寂了一段时间,然而平叛过后,他又再次来到苏杭地界收拾残局,并很快打开了局面,整个东南地面的官吏见得朱勔这样都倒不了台,而且不降反升,于是纷纷趋附于他。
    眼下整个大东南地区隐隐成为了朱勔的后院,即便是东南部的一些刺史、郡守都以他的门生自居,朱勔越发贵不可言。
    有了朱勔这样一个舅舅,李辅弼出任江宁府通判虽然有些举贤不避亲的嫌疑,但谁又敢说半个反对的字?
    按说李辅弼有着这等样的背景,梁武直不应该想着找他出来和稀泥,但梁武直是江宁地方官场摸爬滚打的老人,知道李辅弼虽然靠着舅舅上位,但为官期间对百姓还是不错的,也干了不少的实事。
    据说李辅弼家里头虽然没出过什么大官,但好歹是书香门第,骨子里始终流淌着清高的血脉,对权势熏天的朱勔其实很是看不起,而朱勔为了让李家服气,则怄气一般不断用官位来砸李家的人。
    梁武直心里很清楚,在陷害苏家,抓捕苏常宗这件事上,知府周维庸的屁股绝对不干净,但李辅弼应该是没有参与其中的。
    他也知道李辅弼曾经跟知府周维庸闹过很多不愉快,这也是知府与通判之间的宿命,不到关键时刻,他也不想挑唆通判来对付知府。
    可这件事情市舶司应该是没有办法干预的,而苏牧的皇城司人手早已调离,苏牧身边也没有太多可用之人,再者,若苏牧真要蛮干起来,江宁可就没有安稳日子可言了。
    所以梁武直是帮人帮到底,也是在帮自己,想了想便找上了李辅弼的签押房。
    然而他再一次坐在了冷板凳上,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而此时的签押房中,李辅弼只是紧皱眉头,背着双手,来回踱着步子,他的身后客座上,是署理市舶司提举公事苏瑜,署理提举刑狱司公事赵文裴,以及刘质。
    这三个人都是苏杭江宁地面上新近崛起的文官,在杭州叛乱期间就拥有着极其良好的名声,被誉为江南士子的脊梁,到了江宁之后也展现出了很不错的能力。
    李辅弼是个爱才之人,心胸豁达,也不会嫉妒这些后起之秀,甚至在市舶司与转运使司的争锋之中,他更加偏向于市舶司的苏瑜等人。
    他之所以紧皱着眉头,不是因为与这三人有什么龃龉和不快,而是因为桌面上那一沓厚厚的账本!
    皇城司剿灭了龙扬山,荡清了倭寇王井野平治的队伍,同时也牵出了不少地方上的龌蹉事情,这些他都是心知肚明的。
    虽然朝廷没有继续追究,但作为江宁通判,他对地方官府与世家豪族的眉来眼去,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苏瑜竟然会掌握着如此有分量的证据!
    这份账本足以将大半个江宁府的官员彻底打入牢狱,永不翻身!
    李辅弼拥有密奏天子的权力,也相信苏瑜三人的品行,所以他心里也很清楚,这么重要的账本,苏瑜是不可能私藏起来,也就是说当今官家肯定已经看过这份账本。
    可剿灭倭寇至今已经过了几个月,官家对地方上的官员却没有任何的表态和行动,若自己利用这份账本,掀起江宁官场的大地震,是否会违背官家的心意?
    这才是他真正忧虑和担心的问题了。
    苏瑜也很理解李辅弼的担忧,在他看来,李辅弼是个不错的官员,能力暂且不说,至少良心是有的,也能够善待百姓,这也就足够了。
    打从考中进士之后,苏瑜与刘质赵文裴等人的仕途其实并不顺畅,能够进入市舶司,自然有赵文瑄强烈举荐的意思在里头,可赵文瑄不过是个孩子,政治觉悟没有那么高深,他的决定肯定要通过赵汉青的层层考量。
    而官家竟然也同意了这样近乎胡闹的事情,甚至于在赵文瑄三人离开江宁之后,更是给了他署理市舶司提举事的临时安排,对于苏瑜等人而言,这无异于一步登天了。
    所以苏瑜也在不断的思考这些事情背后的意思,直到最近,苏牧帮他收服了龙扬山,直到苏牧将龙扬山那些贼人放出来,朝廷上却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他才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
    官家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安排,之所以让他们这几个粉嫩嫩的官场新人,违背常理地飞速晋升,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用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完成官家当初没有完成的事情!
    妄自揣测圣意是人臣之大忌,可朝野上下,哪个不在揣摩圣意?
    而苏瑜正是因为揣摩到了官家的心思,才敢如此冲动而不计后果地行事,敢大刀阔斧操持市舶司,敢跟地方官府和转运使司撕破脸皮,敢烧船敢抓人,敢得罪世家豪族,敢对抗各路神仙,甚至敢私下里收编龙扬山的余孽!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苏瑜在认真而缜密的思考之后,做出来的决定。
    而他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不断地肆意妄为,郭正文等人自然不会放过他,相信弹劾他的奏章早就入了官家的眼。
    可是他苏瑜直到如今仍旧能够稳坐市舶司一把手的位置,虽然是暂时代理,但也足以说明一个问题,他的猜测是对的!
    他完全可以拿着这份账本去威胁周维庸和郭正文等人,甚至可以拿着账本去世家豪族那里耀武扬威。
    这份账本一出,无论裴氏还是别的世家豪族,绝对不敢给他半点脸色,甚至于第一时间就将父亲苏常宗给放出来,苏家生意原先是什么样子,就恢复成什么样子。
    然而他不能这么做,一旦他为了救父而有所迟疑,让这些人得知这份账本,那么他们就会开始有针对性的毁灭证据,歪曲事实,开始准备后手退路。
    虽然能够救出苏常宗,但也打草惊蛇,给了这些人喘息的机会。
    所以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找到了通判李辅弼。
    他并不相信李辅弼,即便李辅弼有良心,但他也是江宁的官员,即便他不乐意,但终究还是会发生许多利益上的牵扯。
    他之所以将账本拿出来,是因为他知道,李辅弼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看不出官家的意思,也绝对不会看不出这份账本的价值!
    只要将江宁府的官场整肃一番,就是他最大的政绩,他就能够进入朝廷衮衮诸公的青眼,官家更是会对他刮目相看,下一个官场新星,必然是他李辅弼无疑!
    再者,只要引发这场必胜的战争,他就能够因功晋升,彻底远离地方,进入朝堂中枢,成为清流言官之中的新贵,说不定还能给远远看到政事堂的椅子在不久的未来向他招手!
    这是致命的诱惑,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拒绝的!
    但他也很清楚,苏瑜手里握着这份东西,他完全可以打这个先锋头阵,没必要将这份首功让给他李辅弼。
    苏瑜之所以将这份东西让出来,不是对他李辅弼心生好感之类的,而是因为苏瑜很清楚自己还不具备充当先锋军的实力!
    毕竟他们心里都是猜测,若猜错了,苏瑜傻乎乎就点燃这个导火索,那么官家怪罪下来,他苏家也就彻底完蛋了。
    可李辅弼却不同,他已经是官场的老人,又有朱勔这样的舅舅在背后照看着,关键时刻也能够让苏瑜背这个黑锅,他完全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只需要站在台面的最前端,打响第一炮!
    事实上李辅弼的猜测已经距离真相不太远了,苏瑜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若自己傻乎乎就冲上去撕开地方官府的遮羞布,那么城府也太浅了一些,地方上的羞耻,说到底都是官家的面子,即便官家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可让他苏瑜来执行,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又该作何想?
    但如果让李辅弼出面,说不得要牵扯到朱勔的身上,有这位“东南小朝廷”的大佬出手,官家和文武百官还能说些什么?
    而这其中也牵扯到官家心中极其隐秘,连苏瑜都没有考量到的一层意思,打击江南地方官场,可不就是在变相削弱朱勔的影响力么?
    无论是宠臣还是权臣,一旦坐大,便会引起官家的警惕,帝王心术,逃不过两个字,平衡。
    赵劼不是不想追究地方上的罪责,而是要将这种惩罚当成一种武器和工具,在适合的时机再展现出来,达到一举多得的效果,这才是事半功倍!
    而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苏瑜,而苏瑜,也没有看错李辅弼,而李辅弼,也没有看错朱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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