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冬日之下,方腊麾下大将王寅,曾经就如同天上这轮金光四射的大日,拥有着无法直视的威力,能够融化大地之上厚如棉被的积雪。
    而现在,他却如同从冰窟之中被捞起来的孱弱孩童一般,缩在吊篮里,双眼之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警惕。
    他和包道乙都是方腊麾下最为重要的大人物,哪怕落入敌手,他也自信没有任何生命危险。
    军伍之中素有不斩来使的惯例,如果杭州想要与圣公方腊对话,他王寅和包道乙成为阶下囚,便是暂停战争、展开对话的最佳时机,而杀俘之事相信也只有北方那些凶残的辽人才会做得出来,所以他自认没有丧命之虞。
    可那个被军师方七佛当成猎物的苏牧,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抽出手中血迹斑斑的直刀,仅仅只是一刀,便将包道乙的头颅给站落了下来!
    当那颗带着狰狞可怖表情的人头高高飞起之时,王寅忘记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哪怕他冲锋陷阵,冒着如雨的白羽箭矢,冒着头上山崩一般的擂木炮石,冒着各种金汁滚油灰瓶石块,哪怕他面对杨挺这样的武道小宗师,他都未曾害怕过。
    可如今,落入苏牧的手中,眼睁睁看着被圣公军誉为神鬼莫测应灵天师的包道乙被一刀枭了首,王寅那握枪的手终于开始轻轻颤抖。
    他是一方人杰,是人人敬仰的武林巨擘,是统御军马的元帅级猛将,石宝失去了踪影之后,他就更是受到圣公和军师的重用,在身份地位上连厉天闰都无法比拟媲美。
    可是到了苏牧的眼中,他和包道乙的区别又在哪里?他能够感受到那书生样的年轻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比城外厚厚的积雪冰渣还要寒冷!
    直到那时,他才明白,为何军师方七佛会动用他和包道乙、司行方和厉天闰这四大猛将,冒死登城来杀苏牧!
    直到那时,他才切身感受到苏牧与城头那些守军将领到底有什么不同!
    当他稍稍平静下来,深入内心,去面对内心之中已经许久未曾有过的恐惧,他才发现自己的恐惧并非来源于斩杀包道乙之时的决绝场景,而是对自己后续处境的担忧!
    包道乙乃是圣公的结义兄弟,论私人情谊,自己连半个包道乙都比不上,这件事相信杭州方面很清楚,苏牧更没有不知晓的道理。
    这其中还有一个因素是无法忽视的,那就是道貌岸然的包道乙与石宝从来都不太对付,耿直的石宝甚至曾经当着圣公的面,辱骂包道乙是人皮禽兽。
    而石宝失踪之后,军中很多人,包括军师方七佛,都纷纷推测石宝应该是投降到了苏牧的麾下,与乔道清一般同流合污去了。
    然则整个圣公军的高层都知道,他王寅跟石宝那是可以穿一条裤衩的好兄弟!
    如此一看,苏牧杀了包道乙,却放了他王寅,就算圣公和军师都信得过他王寅,军中其他将士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或许很多人甚至绝大部分的人都能够看得出来,苏牧此举的真正意图是离间之计,想让王寅这个头号大将失去圣公和军师的信任,以圣公和军师的智慧,当然不可能轻易中计。
    可在军伍之中,战场之上,那可都是转瞬之间九死一生的境遇,而且王寅作为四大猛将之一,手底下统御着不下万数的将士,这种猜疑一旦出现,就很难从脑海之中抹去了。
    再者,就算圣公和军师,甚至所有将领都继续信任他王寅,可麾下那些个弟兄,又如何看待他这个将军?
    许多人来投军,其实就是因为崇拜王寅等人,因为敬仰着王寅的为人和武艺,在他们的心中,王寅就是不败的神话。
    可现在呢?
    他们的不败神话成为了苏牧的俘虏,还差点人头落地,这无疑是惨到不能再惨的一场败仗!
    且不说这将会动摇麾下军士对他的这种崇拜和敬仰,单说包道乙被杀,王寅被俘继而被灰溜溜放回来,这对圣公军的军心士气实在是致命的打击!
    而这一切,苏牧的所有布置,甚至他的意图,都很清楚,他不需要耍弄什么阴谋,这根本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那城头的吊篮缓缓放下,苏牧如同白衣战神一般傲立于城头,目光仿佛穿越遥远的距离,与圣公军的军师方七佛遥遥对视,迸发出碰撞的火花来。
    这是一种挑衅!
    这场围城战到了现在这个局面,可以说杭州方面是处处下风又步步落后,他苏牧只掌管着一个小小锦鲤营,又凭什么跟方七佛叫板?
    或许只有方七佛这样的军师,才能够明白苏牧的底气到底在哪里。
    杭州虽然兵员少得可怜,可倚仗着庞大数量的流民,依靠着易守难攻固若金汤的城池,完全能够再坚守一段时日。
    而焱勇军方面,兵员每日都在急剧伤亡当中,焱勇军都指挥使关少平即将面临一个无人可用的境地,到了这个时候,苏牧横空出世,虽然锦鲤营是新组建的营团,却拥有火器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手段,在关少平影响力减弱的同时,苏牧又太过振奋人心,此消彼长,也难怪关少平能够心平气和地看着苏牧“自作主张”斩了包道乙。
    圣公军虽然人数众多,但都是一些乡野刁民或者穷苦百姓,骨干力量则是一些绿林豪强。
    虽然方七佛已经开始很系统地制定练兵的计划,可终究还是时日尚短,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锦鲤营同样是绿林人士组建起来,单兵作战能力并不比圣公军这边的差劲,却掌握着火器的使用。
    要知道无论是穷苦百姓还是绿林豪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没见过火器!
    最熟悉火药火器的两个人,一个是乔道清,被苏牧收了,一个就是包道乙,却又被苏牧斩了!
    从今日的情况便很容易看出来,圣公军对天火天雷陨落一般火器,有着多么浓烈到的忌惮和恐惧!
    从这一点上来说,苏牧就已经扳平了双方人数上的优劣差距,拥有了足够与方七佛叫板的本钱,而在这个节骨眼,他再将王寅放回来,将圣公军本就急剧下滑的军心士气再度搅弄一番,圣公军又该如何打这场仗?
    今日火器发威,已经让圣公军惊吓过度,相信短时间之内是不可能再度出击攻城。
    圣公方腊和军师方七佛相视一眼,只是皱眉担忧,因为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场围城战,终究还是要进入长时间围困鏖战的节奏了。
    因为想要破火器,没有乔道清和包道乙,便等同于失去了人和,地利早已被拥有城池的杭州军占了去,那么他们就只能等待天时了。
    一旦大雪大雨降落,苏牧的火器将不攻自破,到时候发动如今日这般的猛攻,那么杭州城将再无幸免之可能。
    方七佛以深谋远虑运筹帷幄自傲,甚至有时候根本看不起借东风的诸葛孔明,因为他不是诸葛孔明,无法呼风唤雨,所以对于将战争的胜负寄托在天象变化之上,他是非常不认可的。
    然而现在,他却无奈又无力地去期盼天气变差,沦落到依靠天气来决定战争走向的格局。
    他看着城头落下的吊篮,眸光之中有一股说不清的冰冷。
    那吊篮距离地面还有一丈多距离之时,上面的杭州守军突然松了绳子,吊篮猛然坠落,受伤的王寅嘭一声摔到了尸体堆上,而后滚了出来,满脸满身都是血迹,披头散发,哪里还有当世名将的半丝风采!
    厉天闰为人阴狠,平日里就有些嫉妒王寅,司行方倒是识大体顾大局,当即想要冒着被城头守军射死的危险,将王寅给接回来。
    然而他朝圣公那边看了一眼,后者竟然没能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原来这件事对圣公的影响也是极大的!
    王寅颤巍巍站起来,模糊的视野之中,并没有看到有任何人过来援救自己,不由苦笑了一声。
    关键时刻,方七佛眉头一挑,策马而出,圣公方腊和诸位将领想要阻拦,却已经晚了一步。
    方七佛是圣公军的首席智囊,无论身份地位还是作用,都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让军师到城下去接王寅,万一被射死,又该如何是好!
    厉天闰和司行方等人都慌了神,正要追赶上去,却被方腊抬手拦了下来。
    在诸人惊愕的目光之中,有一人从方腊身后打马而出,背后的巨弓让人望而生畏,正是圣公军中拥有“小养由基”之称的神射手庞万春,那个差点将苏牧射死的男人!
    虽然有庞万春压阵,可城头守军若是万箭齐发,方七佛纵使金刚不坏都要被射成刺猬啊!
    王寅摇摇晃晃地走着,当他看清楚那匹熟悉无比的骏马,看到马背上那个毅然决然来接自己的军师,那个堪称千金之躯的人物,他的眼眶终于湿润了,发力狂奔了起来。
    当看到王寅的眼中恢复了生气,恢复了当初那股豪强的锐气,方七佛满意地翘起了嘴角,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王寅虽然受了伤,但被方七佛此举一激,体内潜能都爆发出来,很快就已经跑出了城头守军的射程范围,圣公军的人那紧绷着的神经才松懈了下来。
    方腊看着自家三弟,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若说收买人心,振奋军心,吾不如三弟多矣…他的心里如是感叹道。
    庞万春从后面赶上来,将自己的战马让给了王寅,正打算护着军师回营,却见得方七佛正望着杭州的城头。
    城头之上,苏牧取过一张弓来,射下一箭。
    那箭矢并不强劲,温温吞吞地落在方七佛马头前数十步的地上,看起来很可笑,但方七佛却用马鞭指了指城头,而后才打马而归。
    就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杭州城头爆发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和呐喊!
    这是他们的第一场胜仗!
    而引领着他们走向胜利彼岸的,是那个被他们骂臭了的第一才子,苏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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