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有意裁撤卫所,只是迫于压力不能成行。不过像周世泽这样从卫所转出户籍的,那就是名正言顺不属于卫所了。自然的,将来他的位置也不能传给周洪钧——这也是当初周世泽自愿从九边转入东南,周遭人都格外不解的原因之一。这本来稳稳当当的子孙富贵,就这样丢掉了,可惜不可惜!
    当真不可惜,当初周世泽还怕祯娘可惜,与她解释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他们上进的,晓得自己使劲。那么有我这样的老子在上面,哪里会出不得头!若是他们不上进,再厚的身家,再好的前程也不管用,都能叫他们败坏!”
    祯娘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不过也因此洪钧就没有什么世袭的武官官职可以做了——这当然也有好处,按照原本卫所的定例,洪钧自然是要继承周世泽的位置的。至于读书的路子,那大都是底下弟弟们的事。如今没得这个担子,自然是随他的意了。
    这也是那婆子会这样说的缘故,不然也没有这一说。不过祯娘对此不置可否,毕竟在她眼里的上进,只怕和世人不同。在她看来,儿女们只要承担地起自己的生活,做的事情没得什么不合国法的,那也就是了——不过这也不容易呢,真以为人生在世承担地起自己的生活有那么容易,那世间也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祯娘没得反应,倒是洪钥眼珠子转了转道:“嗳!这话怎么说呢?什么叫做洪钧是将来撑起门户来的,就因为他是个男丁?这我可不服!我虽是个女孩子,却是看着娘长大的,难道娘不是比时间男子还强!”
    那婆子虽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面对家里大小姐,还是赶紧补救道:“大小姐说的极是!是老奴说话说差了,如今还讲什么生男生女。前些日子我还听我姐姐叹息,家里儿媳这一胎生的是个男孩。”
    这婆子极会讲话,这样一说就把洪钥的精神引住了,十分好奇呢!要知道就算洪钥并不觉得当今女孩比男孩差,也是知道世人重男轻女的看法的。只听那婆子接着解释:“说是生男孩就是花钱的,将来长大念书。娶老婆成家,哪一样不是财出门,难得见到进项。就是有,那也就是一丝丝。不若生个女孩,学厨艺也好,学针线也好——就算这些也没钱与她学,也还能做个女工。从小就能挣钱,不但自己嫁妆不要家里操心,反过来还能补贴家里。”
    这婆子并没有说假话,也难为她把话说得这样漂亮。只是瞒得过洪钥,却瞒不过祯娘。这种事情啊,听着好听,实际上还是重男轻女。这并不是因为时人喜欢女儿才想要生女儿,不过是为了女儿能赚钱,也更愿意补贴家里罢了。
    祯娘就知道,自己一些厂子里的女工,因为能挣钱被父母拖到了二十多岁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去找人家。图的什么,无非就是女儿成亲后就要顾全自己小家,没办法再把全部给家里了而已。
    不过也不能说全是不好,为什么男子能得到如今的地位,祯娘作为一个头脑出名聪明的人,看的很清楚。才不是什么上天的规定,男子生来就比女子强。至于儒家那些教条,不说也罢!
    祯娘只会用现实说话,用现实的利益说话。说白了,这是由于世间男子比女子‘用处大’而已。最开始或许只是耕种、打猎等,这样的力气活男子比女子强,因此他们的位置就比女子高了起来。到后来,由这个强一些,就延伸到了方方面面都压制女子了。
    而如今呢,这些作坊、工厂等,大量引入了女工,女子也能挣钱了。或许一开始这世界也不会因此改变女子的地位,但一定会开始动摇的——当一个家里,女人家也可以赚钱,甚至比男人赚钱还要多的时候,大多数的男子就要开始学会低头的。这当然不是他们想的,只是形势比人强而已。
    祯娘一瞬间想了许多,但是她都没有点破。这种感觉相当微妙,她既想女儿能察觉到这世道是怎样的,又想女儿能一辈子不知道这些。不过她很快说服了自己,嗯,洪钥年纪还小,倒是不急着教她这些。于是她就假装没看见洪钥其实已经不小了,最近她不是在与洪钥考虑婚嫁的事儿?
    总之不说这些,祯娘转而道:“也这个时间了,十分热了。让厨房里上一两样消暑的点心来——我倒是不记得流水牌上今日的点心是什么,我记得好似是什么来着?”
    不等祯娘想起来,洪钥就赶紧拍着巴掌道:“我记得我记得,我可是扳手指头等着哩!今日有几样消暑点心,糖酪浇樱桃、酥山和蜜沙冰,这三样是我最喜欢的,今日我每一样都要吃!”
    周家和顾家如今厨房的安排是一样的,都是事先定好了菜色,然后保证能一个月不重复。这就写成流水牌排出一个月来,之后一个月除非主家有什么突然想吃的,不然就按照流水牌上菜,这每日的甜点自然也是一样。
    至于糖酪浇樱桃、酥山和蜜沙冰三样,都是今日的点心安排罢了。之所以洪钥这个大家小姐能因为这个格外高兴,那只不过是因为这都算是冷食,而夏日里用冷食一向是不许太多的。可是这是夏日啊,用什么都觉得没胃口的夏日,也就是这些凉的冷的还想尝两口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祯娘都是不会让洪钥放开了吃这些东西的。所以哪怕是到了吃这些的时候,洪钥所谓‘今日我每一样都要吃’,即使是可能的,那也要打折扣——三样每一样一份那是都吃了,三样拼出一份放分量,那也是都吃了啊!
    糖酪浇樱桃,就是拿甜酪和蔗糖浆像是浇卤一样淋在鲜红的新鲜樱桃上,以甜酪的肥浓滋润相配樱桃的鲜甜多汁,再加上蔗糖浆增加甜度,滋味相当美妙。而这些浇樱桃的甜酪和蔗糖浆都是事先经过冰镇的,更适合夏日食用。
    至于酥山则是在酥当中加入蜜,然后打发蓬松,在盘子中滴淋成山形,然后放入冰窖当中冷冻定型。这样的一份点心,形状如同雪山,上头霜雪冰晶俱全。且酥山并不坚硬,轻轻就能夹起,入口即化。如果要在三样爱吃的消暑小食里选一样,酥山可以说是洪钥的最爱了。
    与前两样相比,蜜沙冰就朴素的多了。怎么说糖酪浇樱桃和酥山在夏日里都是豪门贵族的饮食,酥酪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樱桃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那么常见,还有冰窖,当人人家里都有?就是代替用的冰鉴也不是呢!而蜜沙冰是把冰块凿成冰沙,然后淋上蜜和豆沙,相对于前两者来说,确实简单又朴素。
    不过么,这一样蜜沙冰是祯娘最常吃的,所以在周家和顾家反而做的最多。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在这个家里,谁才是说话算话的人呢。
    几样小食用小食盒装了呈上来,刚揭开食盒盖子的时候还因为食盒里头铺着一层冰块而冒出白色的冷气,看着就先凉快了下来——说起来总督府每到夏日用冰简直可以说是‘不惜工本’了。
    吕宋这地方并没有冬日,自然也就没有大块的冰可以窖藏起来等到夏日使用。至于用硝石制冰,那最多就是迎来制一些小冰块,小冷饮用得上,其余的就不能指望了。而总督府用冰却是和在大明夏天的时候一般无二,说是大手笔也没有什么问题。
    当初知道总督府要挖冰窖冰井藏冰,还有人疑惑来着,冰从哪里来?现在有答案了,冰从大明来的!每至冬日里,便用马尼拉大帆船直接去到大明东北部,白山黑水之间,山里溪流处,有的是大冰厚冰,并且十分干净。
    按照从古传到今斩冰的法子,将巨大的冰块粗粗切割方便运输之后,就拖曳至港口,装载在船上甲板以下特殊处理过的船舱里。然后中间不停靠,快速运到马尼拉,最后藏到总督府的冰窖里,供一年使用。
    也幸亏是在如今的海贸里冰块不算货物,不然这还要占用出口货物的份额,那就更亏了。如今还只是一些运费而已,以周世泽和祯娘的身家倒是没有不能承担——嗯,既然能够承担地起,那就没什么犹豫的了。人活着本就是为了活得舒服的,到了周世泽和祯娘的地步,难道还要顾虑一些花费?
    冰的事情也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相比起来对于祯娘和洪钥这对母女,果然还是眼前用金盘、金瓯、琉璃盘、玻璃碗、玛瑙碟、彩画榼这些漂亮器皿盛起来的夏日消暑小食有吸引力地多。
    在这一点上,洪钥分明是像极了祯娘。而祯娘儿时也是一样,曾经被顾周氏限制过吃多少冷食,当时她没得波动的脸色之下其实也愤愤不平过。而长大之后,虽然还是喜爱这些冷食,却没有那样控制不住了。因此顺理成章的,在自己有节制的同时,为了女儿的身体着想,便规定了女儿和自己一样‘节制’。
    这样看起来,似乎是做了儿时的自己不喜欢的那种事?不过么,也不要紧,人长大之后总会做一些小时候不喜欢的事,成为小时候不喜欢的人。关于这个,祯娘早就发现了。而且她才不会说,原来让女儿经历过自己经历的这些,微妙的有些愉快啊。
    至于说到吃多少冷食,洪钥抱着祯娘的手臂,使出了毕生的撒娇功力。磨了好久,总算磨到了祯娘轻飘飘的一句‘那就与大小姐多给一份罢’。然后就是洪钥惊喜欢呼,为了一份冷食而惊喜欢呼的大家小姐也不多了就是。
    祯娘看着心中柔软,神色也就越发温柔,用完了一份蜜沙冰就一边擦手一边道:“今日的蜜沙冰味儿正,又没有另外两样甜腻,该是洪钧喜欢的口味,你们看着时间往洪钧的书房里送些。这也不只是供洪钧的份例,这个时候还陪着他用功的先生也不可慢待了。”
    厨房送消暑小食的婆子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等稍稍过了一会儿,有两个在洪钧身边当差的丫鬟过来。手上托着几把绢扇,都是如今最流行的扬州款儿。见了祯娘和洪钥便笑着道:“夫人、大小姐,这是大少爷今日午后画出来的扇子,方才让我们呈过来给夫人和大小姐使。”
    洪钥最活泼,不要人递上来,自己站起身就去看那几把绢扇。抽出一把仔细看了,笑着与祯娘道:“娘,洪钧怎么巴巴地送了这个来?这样的扬州货不晓得贩了多少到马尼拉,府里更不可能缺,用得着专为这个劳神?”
    祯娘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只是接过一把画着玉兰的绢扇立刻就换下了自己原本在使用的一把檀香木折扇。旁边的管事媳妇很有几分脸面,觑着祯娘脸色便笑道:“大小姐这话可就说差了,别说一把扇子了,就算是别的什么再贵重的,于家里又算什么?最重要的不过是一份心意而已。大少爷可不就是这样,一把扇子、一枝花都能想到夫人,想到兄弟姊妹,可见孝悌呢!”
    洪钥听了话微微撅嘴,祯娘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这样的午后,即使是在十分炎热的吕宋夏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唯一可惜的大概是,吕宋的夏日没有止境,而洪钥和洪钧姐弟在吕宋的日子却是有止境的。
    现在总督府已经打理地格外舒适了,在这里过日子其实和在大明的时候一般无二,自然也就没有当初怕两个孩子会有什么意外的担忧。但是这两个孩子依旧不能长长久久地呆在马尼拉,因为顾周氏。
    如今顾周氏年纪也渐渐大了,祯娘哪里敢让上了年纪的人从大明到水土不同的吕宋。中间若是有一个意外,那真是如何后悔都没有回转的办法。
    而年纪越来越大的顾周氏,自然也和别的老人一样,受不得寂寞,最喜欢儿孙绕膝。祯娘自己不能陪伴已经是十分愧疚,如果连从小照顾到大的外孙女外孙子也要带走,那顾周氏岂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再加上洪钧念书的话,还是在大明那边更容易找到名师——或许有读书人愿意为了钱,随着周家出海奔波。然而真正的名师本身并不愁没处处馆,自然是不愿意远渡重洋的。
    总之洪钥洪钧两姐弟,是代替祯娘承欢顾周氏膝下,只是每岁有两个月到吕宋小住,等到了回去的时候也就回了大明。而祯娘自然回归原本的日子,有三个极小的孩子要照料,还有大笔大笔的生意!
    第175章
    祯娘这些日子确实有一笔不折不扣的大生意要做, 为了这一桩生意,她已经筹备了十几年。不过这桩生意的开始, 却是在她手下主管银楼产业的掌柜给她送今岁新的首饰样子的时候开始的。
    衔珠桃形红珊瑚步摇、雕金云形银簪、衔珠云形翡翠钗、平填凤形银簪、衔珠牡丹宝石绢花、包金蝶形玉步摇、累丝云形金步摇、镂空牡丹宝石绢花、点翠云形宝石钗、镂空凤形金步摇烫等等样式的首饰被琳琅满目地摆在了祯娘眼前。
    这些是祯娘名下银楼产业要推出的新样式, 别的就罢了, 首饰当然是要先送来给东家看一看, 有喜欢的添入妆奁,这也是银楼那边的体面——做出来的东西,若是东家一样也看不上, 那才是真的没脸!
    话说银楼这产业么,其实赚不到什么钱。更何况这行当十分讲究招牌和手艺。管着银楼的掌柜就与祯娘抱怨过:“东家, 不是我打退堂鼓,实在是经理这个在十几个掌柜中间抬不起头来。占用的钱多, 利润却一般——咱们这银楼不比人家百年传承的店子,又积累了好些手艺精湛的师傅。就算是想些法子,也收效甚微。”
    祯娘当时只是闲闲地摆弄账册, 并不太放在心上。她能说她根本不是为了经营银楼而经营银楼么?这门产业于她只要没有亏损也就够了。就算这掌柜已经心里有些底了, 这样直接说出来也是伤人的——人家来与祯娘这个东家说这些, 无非就是还有上进心, 想把这产业办好呢!
    祯娘只得与他出主意道:“既然是这样, 法子也不是没有。你去找账房做个预算,咱们收一家有名气的银楼大约需要花多少银子,到时候我给你批下来。这样招牌也有了, 手艺精湛的师傅也有了,剩下就看你有多少经营的本事。”
    这个法子说起来相当简单, 无非就是靠着钱多借鸡生蛋借腹怀胎而已。自家没得一个响亮的招牌,也还没有培养出手艺好的师傅,可是人家有啊!甚至不需要挖墙脚一样得罪人,直接花钱买了人家的产业,一切就都有了。
    虽说百年传承,一直能稳定赚钱的产业一般难得卖,但是那也只是出的钱不够多而已。你照着市价来,人家当然不卖,好歹是祖辈传下来的产业了。可你溢价了呢?一成两成不行,五成六成该动心了吧?实在不行翻倍来!如果翻倍也不能够,那就换一家,总不会哪一家看到这样多的钱都是不动心的。
    这样的主意其实掌柜的不是没想到,只是这样的主意不是随便能拿的,最好还是东家发话。果然听到祯娘的回答,那掌柜的立刻眉开眼笑道:“东家这个主意好,若是想突然做大,借着人家的壳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祯娘点头,其实她本意并不太在意这个。银楼的话,她另有他用,并且用处极大——她要做的纸钞生意不是要用准备金?而囤积大量金银的门路在哪里方式在哪里?依靠金矿固然解决了一定问题,却比不上银楼。至少金矿可以和银楼互相补充,达到更好的效验。
    最后收效也确实不错,倚靠金矿和银楼两边,祯娘已经积累足够多的现金与现银。就在这一次送新首饰,掌柜就秘密与祯娘道:“东家,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了。这几年银楼的金银从来都是多进少出,多的如今都已经送到兴业钱庄的地下银库里。”
    祯娘笑了起来,手上扬了扬一张信函道:“果然是不错的!你们的消息都赶在一处了。上午来的信函,在京城活动的掌柜和伙计已经有了很大进展,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事情总算可以做起来了!”
    其实说起来,祯娘这一笔纸钞生意,有容易的做法,也有困难的做法。如果是容易的做法,凭借祯娘的本钱,早八百年就可以做起来了,也远没有今日的麻烦。但是简单的那一种不是她的目标,和她想象中的纸钞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谓简单的,与其说是纸钞,还不如说是银票改头换面一番的东西。同样都是可以直接向钱庄兑换金银,同样都是主打便捷,收益的方式也同样是进行借贷,很难说有什么差别。这样的营生,哪里还需要在朝廷打点,自己做就是了。
    而纸钞就不同了,虽然也是和金银绑定,让百姓有足够的信心,也远远比铜钱金银来的方便,却和银票有着巨大的不同——银票是存入钱庄金银的凭证,即是说要有存入才能有银票。而纸钞则是钱庄根据准备金自行印制,数额上就算祯娘足够谨慎,也可以翻倍了印。这就注定了银票对于他们这些商人来说是远远比不上纸钞的。
    况且大额银票终究只有大商人为了生意方便才使用,至于普通百姓是绝对使用不到的。实际上若是平日里普通花销使用银票,一般的店铺也不愿意接受。因为大家对银票都十分陌生,很难分辨出真假。一般面值都十分大的银票一但是假的,对于店铺来说就是一笔十分巨大的损失了。
    这样的话,一次性数额再大,也比不上小额纸钞分散到千家万户积累出的数字——祯娘常年和这些东西打交道,早就明白了,再贵的单个货物都不如那些便宜的需求量巨大的货物来的好。放在这里,道理也是一样的。
    出于这样巨大的差别,祯娘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虽然困难得多,甚至不一定能成功的那一条路。也没有选择简单容易,至少能赚钱的那一条。这样看起来似乎不够稳重,不过如果是祯娘做出这种决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而这个过程也确实足够艰难困苦,从祯娘第一批派往京城活动的人算起,在京城呆的最久的人已经快十年了。最开始的时候祯娘并没有显露任何关于纸钞的想法,只是主要打着替其他产业疏通人脉的幌子广结善缘。其中着重打点主管民生的户部的官员,和主管风闻的科道言官,然后就是一些实权派。
    这倒是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毕竟做大大豪商的级别,许多生意都是要与朝廷有默契的。朝廷有时候用得着他们,他们有的时候也要倚靠朝廷。这种关系中,和实权派、户部打好关系,那不是天经地义?只不过是科道言官略微显得有点特别,但解释为提前投资这些可能发迹的官员也没什么问题。
    科道言官么,大都是正经进士科班出身,品级不高却权力不小,可以‘告御状’!六七品的科道言官和一二品大员相比那就好比是萤火之于皓月,根本不能比。然而就是这样芝麻大小的科道言官,屡屡告倒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而就是这样的科道言官,往往就是做满了任期,或是入六部,或是外放知县知州。过的几年,在地方和朝廷几进几出,若是没有年老体衰,也没有败于官场倾轧。那么在地方的往往是封疆大吏,在朝廷的也应该是一方大佬。
    就如同有人会在新科的举人、进士身上投资一样,在这些科道言官身上下本钱也不算奇怪——就算是一百个人里头只混出了一个都不要紧,只依靠这一个就算是赚了!至于说将来会不会记得曾经的雪中送炭,那必然是记得的。
    这不是这群读圣贤书的官员个个都是当代圣人,有恩必报,只是这是官场认定的规则罢了——只要忘记回报曾经资助自己的人,不必等那些下本钱的人有动作,官场就先会集体排斥。
    毕竟那些有钱有势的豪门下本钱在还没有发迹的官员身上,并不是做善事,而是为了将来人出头了有好处。若是翻脸不认账的人多了,只怕再做这些事情也该有疑虑。这等于是断了以后后辈的一条路子,可不是要被官场孤立!
    就在这种不引人注目当中,祯娘已经笼络到了所有她想笼络的人。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依旧没有贸然提出自己的纸钞计划,在她看来时机还不成熟。这中间她只是加深各条关系,不紧不慢地疏通其他生意。
    也不能说这就把纸钞的事情完全放下了,这中间祯娘一直在让人调查宝钞的情况。要知道大明宝钞就是朝廷发出的纸钞,若是自家想办纸钞,不管这大明宝钞如何半死不活,也是应该盯着的。
    结果喜忧参半,喜的是宝钞确实没救了,这些年积重难返,如今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而已。若是想救这宝钞,非得有大气魄大决断的人不可。首先就应该将之前的宝钞废除,然后另起炉灶,这才有一线生机。
    然而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容易,一心想要重振宝钞的皇帝早就那样做了。中间困难的是身处朝堂之中,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利益纠葛。因为这些利益纠葛,原本简单的事情都会变得复杂。或许利国利民的事情,最终因为不符合自身的利益而不能成行。在这里,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宝钞没得救了至少对于祯娘要做的事情是有好处的,第一少了一个厉害对手。不管现在宝钞厉不厉害,只要它还是朝廷官办的纸钞,它就有可能有朝一日起来。而且一旦起来,可就不是那些普通对手一样可以对付的了。
    第二个就是以皇帝为首的一批,一直想复兴纸钞的朝堂势力,在这种情形之下也不得不对宝钞死心——换而言之,这种情况下祯娘要推出商办的纸钞,至少不会受到完全的抵制。毕竟宝钞已经死了,那么有没有竞争对手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调查清楚了宝钞,包括宝钞之下的各方势力,祯娘才在自己实力越来越强的基础上正式开始做出一些动作。这时候所做的第一步并不是纸钞,而是银币。
    银币和金币对于东南沿海的商人来说并不陌生,因为许多番邦商人的本国钱就是这种。伴随着大量大明商品的出口,这些番邦银币自然是大量涌入了东南沿海。东南沿海的商人按照其中的含银量折算成银两收账,然后送到倾银铺子熔铸成银块。
    祯娘仔细考量过这些银币,断定是比银块、元宝这些方便的,因此稍作改进就完成了兴业钱庄自己的银币——然而只是做银币的话其实是赚不到钱的,除非银币是由银子和别的金属参杂而成,这就需要和朝廷合作了。
    朝廷认可九成银含量的银币可以当作足银来使用,各种朝廷使费中都使用这种银币,市场自然就会接受——或者说八成银含量也没有什么差别,从理解‘钱’是什么的角度来说,这是没有问题的。
    这么说的话,每一两银子祯娘就能赚到一钱,这未免太好赚呢吧!当然没那么容易,火耗、人工、汇兑等都是成本,自然是赚不到一钱银子的。实际上在有限赚到的钱里面,还有一部分是交给朝廷的数额巨大的铸币税!
    “这是当然的,如果没有这一笔钱,朝廷也能自己铸币赚钱了,何必把这赚钱的事情交给我们?”当时祯娘面对兴业钱庄合作伙伴的疑惑,就是这样解释的,而实际上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简单来说这就和曾经被拍卖的小金矿一样,若是朝廷自己来做,得到的利润就会被中间吞掉,不赚钱反赔钱也不稀奇。而放在商办,靠着更加优秀的管理,和剥削层次的减少,即使需要缴纳税金,还是有的赚的。
    甚至倚靠发行银币带来的名气,兴业钱庄拥有极高的知名度,并且借此大开分店。可别小看这个,虽然没有直接的利润,但从长远来看,价值简直不可估量——做钱庄的信用比本钱还重要,而信用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有时候就在老百姓心里模模糊糊。
    而兴业钱庄作为朝廷准许的铸造银币的钱庄,百姓在使用印有‘兴业钱庄’的银币的时候,自然就会被认为是极有信用的钱庄,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根深蒂固。
    在拥有这种信用之后,根本不用做什么也多的是人往这样的钱庄里存钱,并且选择这样的钱庄借贷。然后钱庄就能业务更加繁忙,利润更加丰厚,资本更加庞大,这就是一个完整的良性循环。
    也正是依靠铸造银币,兴业钱庄一举从原本天下排名不入前十的钱庄跃居到了四大钱庄。而四大钱庄中的其他三大钱庄,每一个都是传承三代以上,积累上百年才有如今的光景!
    就在大家看到这种好处,纷纷向朝廷申请铸造银币的时候,祯娘总算露出了自己最后的獠牙——就在一年前,祯娘安排在京城的人受到了信函,一时之间都动作起来。在这一年之中,使用之前积攒下来的人情,祯娘根本没有吝惜的意思,只求打通关节。
    她现实联合兴业钱庄各位合伙人一起,靠人脉和银子砸下了所有有可能相关的人。然后通过户部左侍郎向上呈奏,表明沉重的铜钱金银十分不方便商业与民生。至于银票的门槛实在太高,也不能被推广。在此时候,应该沿用明代纸钞例子印制纸钞。
    这份奏折显得十分奇怪,要知道本朝已经有大明宝钞了的,何必说这话!但也有明白意思的,知道这是建议另起炉灶的意思。不过这些人没想到这次的另起炉灶是要连厨房一同换了,他们还只当是圣上的意思,打算试一试口风。
    但是皇帝自己知道,自己是没有示意的。不过毕竟是已经掌控了朝局的帝王,之前没注意这些也就罢了,现在注意到了,想要调查出前因后果实在是再容易不过。很快,这位一直相当聪明的朱姓皇帝就知道了背后的动作。
    皇帝把锦衣卫送来的密函往桌上一放,旁边的内侍和宫女都眼观鼻鼻观心。他们这样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学会目不斜视,哪怕戳在了鼻子底下,只要是不该自己知道的,那就是不知道。
    往常在皇帝看过各种密函之后,喜怒是不一定的。有好事自然是喜,有坏事自然是怒。不过要是密函的话,一般是怒比喜多就是了。而每当这时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生怕触怒了这时候的天子。
    不过这一次的运气不错,皇帝陛下喜怒未形于色,然而这其实就是心绪不错的意思了。因此在看完密函之后,宫殿里所有人各行其是,并没有因为惶恐出现什么纰漏。
    有敬茶的宫女过来奉茶,有敬烟的宫女过来敬烟。然后是内侍奉承,说一些外头的新鲜事。等过了一会儿还有往来于内阁值房与天子居所之间的太监抱着一盒新出的奏折,这些都是内阁大臣们票拟过的,最后交由天子过目。有些符合上意的便用印下发,不符合的自然是被打回去重做。
    该下发的下发,该打回去的打回去。只有一封奏折,既没有用印下发,也没有被打回去。天子把那本来自于户部左侍郎的奏折翻来覆去地看,心里拿不定主意。睁开眼来问身旁的太监总管:“张伴当,你来说这件事如何是好?我自己想要办好这宝钞,有眼光的都应该知道,这是一件功在千秋利国利民的好事。然就是有那些尸位素餐,只想着一己私利的大臣——”
    似乎是说不下去,已经不再十分年轻的天子皱紧了眉头。想当年他也是少年天子,继位之后也想着大展拳脚为苍生社稷尽自己所能,成为一代明君。而这些年他也自问问心无愧,这个位置上他也做不得更多了。
    然而在他彻底掌控了朝堂,在这个皇位上坐的越来越久,他才更加明白这个位置的无奈。很多事情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即使那是有利的——这个朝廷已经有了他们自己运行的方式,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能够破坏。不是做不到,而是他不愿意因此而有的动荡。
    “现在才知道,原来宝钞的好处那些商户都知道了!他们倒是比我手下这帮肱骨大臣更加明白!大臣们互相推诿,只当是不做事就没得错,萧规曹随不是最轻松?然而民间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天子的语气很难说好,但也不能说不好,只能说天心难测了。
    原本气氛松下来的宫殿立刻又紧张起来,从大总管到小宫女,每一个人都大气不敢出。这大概就是天子之怒了,即使眼前的这位陛下登基三十年以来一直对他们这些宫人宽和非常,这时候也没有一个人能真的毫不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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