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祯娘早早起身,打点好一应便坐马车至了泉州同知的官宅——这是新上任的同知大人女眷第一回招待客人,也是上上下下都请了。祯娘算是到的早的,这时候竟没有几个人,说起来她也好久没这样早来场合了。
    只是这不是没有缘故的,她才一进门,就有一个盛装妇人把她抱住,上下看她,眼圈也红了。等到两人相视而笑,才道:“这都有快十年没得见面了,你倒是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呢!”
    是的,不错。这人正是祯娘的旧相识,快十年不见的盛国公府小姐安玉淳!当初她出嫁嫁的也是一个好门第,家里本业做官。也传承有几代,虽没的什么阁老天官,也算是诗书传家。到如今家财过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这样的人家,男子都有功名!
    如安玉淳的丈夫,在娶她之前就是个举人了。这样的人家,等到成亲以后,无论是谋实缺也好,往上再接着考进士也好,都不难。那么将来不说做宰相,给安玉淳讨个诰命却是十拿九稳。看中这一点,当初盛国公府才会许嫁的。
    也是确实能为,待到玉淳同丈夫成亲第二年科举他就中了进士,虽说只是三家赐同进士出身,那也是进士——只是这样的成绩,翰林院是不要想了,只去了一个极容易做出成绩来的县里当县令。做过两任,考评都是上上等,如此便在京城活动,点到了现在的泉州同知。
    人都说‘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等到大了再想小时候,苦也是甜。何况实打实的少年喜乐——祯娘和玉淳两个人共同记得的就是那时候在盛国公府家塾上学,再不然姊妹相聚玩乐,何等快活!
    等到新同知大人来到泉州,祯娘才知道他夫人竟是安玉淳!再没想到少年时的同学姊妹竟能相遇,饶是她再不外露,今日也雀跃了——出门早早,到了官宅更是情难自抑,握住玉淳的手说不出话来。
    趁着人还不多,两个人在安静僻落的一处亭子坐了,祯娘才道:“你出阁的时候我早已不在家了,后来与你们还断断续续有联系的也只有玉浣玉润两个——他们出门早,留下了地方。只是到底各自有家,不在一个地方也就失落了。”
    祯娘说的都是实话了,哪家的女子不是这样。出嫁之前的闺中密友,夫家不在一个地方的,随他再怎么亲密,后来也是要生疏的。但是她们又确实是闺中密友少年女伴,只要还能再聚首,有的是话说,有的是情叙!也不需要经过什么,立刻就能找到当年一样的感觉。
    玉淳也道:“谁说不是,偏我家外子是各处外放做官,更加没个准了!不过是缘分呢,有这个再不能相见的也相见了——自出嫁起我就不曾回过金陵老家了,你也是一样。且当初我们谁也不是到泉州的,谁想两三年间都过来了。”
    两个人聚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少话说,从那时候学塾念书说起。每日晨间大家来学,排着队伍背诵昨日学的。若是能琅琅背诵的,自然不会挨打,若是半生半熟,总打磕绊的,那就等着有寸把厚的竹木板子打手心——盛国公府家塾严格,就是女孩子也是要这样读书的。
    这样打手板的事都说的有乐趣,更不用说那些趣事。大家一起学着用松香等修毛笔,其实哪个是要省这一支毛笔的,不过是为了趣味。还有夫子教导装订书籍、用白纸打格子、简单装帧,那些‘手艺’,明明对她们无用,但是想起来,满满都是那时候的快乐。
    说完这些,祯娘便道:“现在我们说我们那时候读书的事情,时候可过的真快啊!前些日子我一直忙着替我女儿找个处馆的夫子,中间的困难麻烦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原来我们已经到了这时候了,心里好多感慨。”
    玉淳比祯娘晚出嫁一年光景,长子却比祯娘的长女要大半岁,如今已经在启蒙读书了。听到这个也是感慨万千:“我家那个天魔星,本性贪玩的很,偏又不服管教,有许多怪性子。虽说是启蒙,家里夫子说了,真是比个举业的还劳神!好像我们才在学堂上课,转眼竟然要忧虑儿女读书的事了,时光确实太快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转到当时小姊妹玩耍,说到江南四时风流。玉淳也是扑哧一笑道:“我原先是到了山东一处县城里,北边重南风。县里的妇人都爱和我交际,我拿了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与她们消遣,竟然个个都是赞的。”
    祯娘原本在太原呆了好几年,这些事情都知道,也跟着道:“那时候我们不只做家乡那边的游戏消遣。还有每年给我送东西的船北上——其实也不是甚珍贵东西,只能说是家乡土仪,全是我娘与我慰思乡之情的。然而拿出去分送各家,因为比商铺里还要时新,倒是比那些价贵的礼物更好。”
    那时候送来的确实不是什么顶尖昂贵的东西,也就是松江的布,江宁的宁绸、库缎,杭州的纺绸,湖州市的绉,横罗、直罗,各种纱、绣品;笔、墨、纸、砚等文具;糖、木料、竹器、瓷器等日常用的;信笺、香袋、香珠、扇子、扇坠等小玩意儿。
    玉淳笑着拍手道:“你可别说,这些东西我这一回沿路过也是买了的,就是打算来了之后各家送礼有个添头——也只能当个添头了,这里可是泉州,离着那边也近,这些东西算日常,不算稀罕。”
    两个人在偏角里说话,只是没能说太久。今日可是玉淳请客众人,怎能和祯娘两个一齐躲在这边!于是到了人渐渐多的时候玉淳就各处照看众人,做好一个主人家,祯娘也是特意在旁作陪,与她介绍众人。这时候众人才知道两人有旧,再想到玉淳的出身,更加高看了她一眼。
    这一场席开到尾,玉淳也十分累了,本打算留祯娘说话的,到底没能够。最终只能道:“今日事太多,这会子还要指挥他们收拣东西,与外头酒楼庖厨结账之类,便不留你了。等过几日,寻个我们都十分空闲的日子,非要好生说一回话不可!”
    祯娘眼睛里满是笑意,脸上因为喝酒多也红了起来,立时就点头应了下来。直到到了家,也好心情。也正是到家的时候有个顾周氏身边的丫头过来道:“奶奶,太太今日见了给小姐请的夫子,说让你去一趟萱瑞堂。”
    大约半月前祯娘终于在高文静推荐的几个人选里选定了一位近六十岁的老举人到家处馆,当即给的就是五十两银子的路费,也是定下人家心,让尽快赶来的意思。她却没想到能来的这样快——从浙江到泉州确实不远,但是算上打理家里处理事情,才半月就到了这边,已经是不得了了,以至于祯娘都没预料到这个。
    不过来得早是好事,祯娘应下便往萱瑞堂走。等到入了待客的厅堂,果然见到一个陌生的。那人头戴方巾,身穿莲青缎子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祯娘心里估量,这该就是那位夫子了。
    两边行过礼,原本就有高文静一力举荐,这时候祯娘见他生的端庄质朴,落腮胡,仪容谦仰,举止温恭,心里已经满意了十二分。也因为是给女儿寻老师,所以格外恭敬,与他说话道:“久仰夏老先生大才,敢问尊号?”
    ——这位夏老先生原来家中是耕读传家的,到他这里二十岁中秀才,三十五岁中举人,自此之后再没有寸进。他本来就是一个不愁吃穿的出身,不说大富大贵,吃饭却从来没得问题的。
    这样的出身,再加上举人身份,怎么的也可堪过活,何必要到人家家里处馆?这其中有个缘故,原来十来年前他夫人身患重病,中间医治不知道耗费了多少银钱,银子就像是流水一样流走了。只是就是这样,夫人也没有病体痊愈,反而夏老先生的家财散尽。这样,不得意他才出来处馆。
    之前他是教过两班学生的,也都是在人家家里处馆。当时高文静说过:“这位夏老先生绝不是什么浪得虚名的,他原来在京城户部尚书家里教他几位小公子,等到小公子们一个个考了学,这才辞馆。后来又到了扬州盐政许大人家里处馆,直把许家二公子送到了举人,其余两个小的也到了秀才。只是这几年感受身体越发不好,不愿意太过劳心费神,于是不愿意去那些给孩子举业的人家,不然谁不去请!”
    两人对答了几句,祯娘心里不说如何了解这位高文静口中的夏老先生。但至少表面来看和高文静说的是一样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差别处。如此已经是上上签,祯娘便让人去叫洪钥过来拜见夫子。
    洪钥过来的时候尚且懵懂,直到祯娘与她说这是以后教她读书的夫子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她原来是一个极活泼,不大坐的住读书的,这时候也知道是给祯娘做脸,所以把顽皮一面收了去,规规矩矩行礼。
    祯娘便摸着洪钥的头顶与夏老先生道:“夏先生,这就是我家那个天魔星,平常最顽劣不堪的一个。三岁起就敢打马拿刀,偏她父亲不禁着她,一直到现在也没改掉毛病。往后她就交予您管束读书,但凡她有个不听教导不敬师长的地方,您只管教训就是。”
    夏老先生看了看才五六岁的洪钥,正是和自己最小的孙女一个年纪,心里喜欢。至于她眼里一点机灵劲儿可瞒不过他去,要知道他和多少小孩子打过交道,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他不是那等非要把学生教成一个呆木瓜的,见到这样有灵气的孩子反而格外喜欢——何况洪钥是个女孩子,用不着为了科举扳性子,更加不用在意了。
    他相当和气地问了洪钥几句话,不过是识得多少字,会背什么书。洪钥虽然小,却是答的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再看她的进展,夏老先生知道她定然是个极有天资的——做老师的谁不喜欢聪明些的学生,于是脸色越发好了。
    ^第149章
    祯娘家里这就聘下了夏老先生做西席, 专门教洪钥一个。按照使费是一年一百二十两银子,比别人家里教公子的西席还高得多了, 这也是祯娘看夏老先生是个有真才实学得人敬重的。另外在外院拨了一个小院子专门与他居住, 两个小厮照顾起居, 还管他三餐吃饭四季衣裳等, 这也都是应有之义。
    至于夏老先生自己教洪钥这个学生也有趣味——说是身体不好,受不得太过劳累,转而教女学生的。实际他是真心有些喜爱教书育人, 特别是见到一个好材料都是见猎心喜,恨不得用心打磨, 把他雕琢成才。
    按照他们这些夫子的说法,根据学生的才智把他们分作三等。每天让读不同句数的书, 第一等最聪明的学生可以读新书上百句,且等到第二日背诵时候倒背如流。第二等则是资质中等的,每日可读新书四十句到八十句, 具体多少再有斟酌, 只要用心, 第二日还是背的出的。第三等就是夫子基本不管的, 就是只有二三十句, 第二日也背不出,这样的学生根本读书读不出来。
    若是按着这个来分,洪钥自然属第一等中的第一等, 资质好的不得了。这样夏老先生教导的时候就可以说相当省力气,竟是不需费心的感觉。而且教什么会什么, 这样的学生进步是看得见的,好生讨他喜欢。以至于他与周世泽感叹:“大人千金只可惜是个女孩子,不然的话,多少状元考不得!我是没有见过比她天资更出众的了!”
    对此周世泽当然是骄傲的,只是回答的时候他却哈哈大笑道:“虽说我家钥儿聪明异于常人,但要说再没见过比她天资更出众的了,那则是因为先生您没见过她母亲小时候读书的样子,那才是真的出众!”
    周世泽其实也没见过祯娘小时候读书的样子,但是他看过祯娘现在读书的样子,也曾经听文妈妈说祯娘少年时代的事情。所以他清楚祯娘到底在这些事上聪明到什么程度,她是那种真正能做全才异才的人!
    夏老先生要来周家处馆,当然是打听过周家的情形的。知道周大人如今做着三品参将,还单领着一支水师,算得上颇有权势。然而说到他家主母才是厉害,珍珠顾家的女儿,生意却不在珍珠一件事上。如今财势滔天,正是身边金银如流水涌动。
    这样富贵双全,有钱有权的人家,他本来还有些疑虑。只是因为相熟的几个人都极力劝告他,告诉他这家如何好,那边又人未到路费先到。没得法子便过来了。等到了周家才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家,进去看却是另一种光景,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
    他那时才到周家就已经见过祯娘了,后来因为避讳人少妇人家并没有见过几面,更不要说说话了。从几次见到人知道她定然是个不俗的,或者说见这位夫人生平就应该知道她的确是个不俗的。但是说到读书,夏老先生还真不知道她是那样有天资的。
    不过这样不是身新奇的事儿,他只笑着与周世泽回道:“学生老家乡下还有句俗语,叫做‘穷有根,富有种’。我那女学生是一个这样出色的,也就知道夫人该是如何,这样的事就是有本而来。”
    也就是这一二月间,洪钥每日上学,祯娘见她日日长进,放下了好大一桩事,也能够重新放更多心思在别的事情上。又是这一日,有玉淳相邀,祯娘再看今日确实没什么事,或者说是有的事都是可以推掉了,然后就往同知大人官宅去。
    去的时候却很诧异,只因为玉淳邀她的时候并未说明还有别人。然而这时候祯娘来到,花厅里还有另外两个妇人。这两人祯娘并不认得,直到玉淳与她介绍道:“祯娘,你不认得这两位,都是与我夫家是通家人家的。一个是广州布业大王伍家的伍太太,另一个则是潮州第一的瓷商郭家的郭太太。”
    介绍这两位的时候玉淳是有些尴尬的,祯娘一望便知——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这两人是突然来到的,且因为是同知大人的通家朋友家的,玉淳也不能扫了对方面子,但对祯娘就抱歉起来。
    因为她很清楚,这两位非要见到祯娘,定是有什么事请祯娘帮忙,而祯娘一般是不会帮的,不然何必要借助自己!直接上周家的门就好了。反正周家的门一般人难进,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却不是。
    祯娘知道这不关玉淳的事,况且她也没有脾气大到那个地步,脸上依旧平和的很,只是与两人见礼打招呼——两人见祯娘这个样子也是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唐突,可是真的有事而来,并且是大事,不容得她们在意这些。
    祯娘却不管她们想了多少,她就真把这当作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的姐妹相聚。喝着家乡那边带来的茶叶,吃着家乡风味的点心,与玉淳抱怨道:“你知道我家人口少,至少现如今院子是相当宽敞的。就是这房子的形制上花园格外小,我进来后还修了个暖房好冬日养花,这就更窄了。”
    玉淳笑着听了,等她停下就道:“我这里也是一样的,之前在山东小县,县衙后面官宅何其狭窄!就连伸个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从小何曾住过那样狭小的地方,满屋子丫头媳妇都摆布不开。来了泉州就不同了,官府有钱便能把官宅修的阔朗好看。不过还是不如你那边,随便就能修改——我也想要个暖房养花呢!”
    祯娘回道:“可别这么说,你们这里不能随便修改是因为花的不是自己的银子。每一任同知大人都能重新修缮一番同知官宅,然而朝廷出钱就不会让你随意乱花。不核定核定,全随你意,不知道又要出多少事。”
    说到这里两人说起了园林上的事情,这时候旁边的伍太太才开口道:“这就是周奶奶和同知妇人是江南人了,讲究园林厉害。这些年泉州这里也兴,我倒是认得一个本地懂园林,专门与人家画园林图的,名叫张华亭。这人治园极有巧思,一石一树、一亭一沼,经过他的指点都有自己的韵致所在。原先他在广州生活,各贵人家都请他谋划自家园子。”
    说到这里几个人倒是都有话说了,如今天下尚南风。这个南指的是江南,不过这个江南不是指的什么长江以南诸多地方,而是专指浙江、安徽、苏北等一些地方。江南是天底下最富庶最文雅的地方,至少在人所知中是这样,人人都是心向往之,以学南风为荣。眼前的几位都是富贵人家的女眷,有的是时间、精神、财力等去消遣,自然对江南一应物什格外懂行,其中也包括园林。
    到了如今,江南人遍布天下,在许多行业都影响颇深。同时他们也把江南的习惯带到了自己落脚的地方,始终如一地按着江南旧俗讲究吃、讲究穿、讲究宅第、讲究园林、讲究书画、讲究文玩、讲究娱乐戏剧,至于岁时节令、看花饮酒、品茗弈棋,更是无一不保留下来。
    从园林说起,四人说了好多东西,竟是说不完的样子。玉淳还拿出了几盆自己养的盆景,确实照料的好,其中纳万景于一盆的风雅引得众人啧啧称赞。玉淳颇有些得意,这些真的是她自己一手包办的,并没有假他人之手。
    此时她扶了扶鬓边的花钗,故作可惜道:“这也就罢了,我如今能有多少闲心?一大家子要照料,特别是几个小的淘气,整日也就是相夫教子的琐碎事情——我曾听人说,女人成家了就要渐渐从珍珠变成鱼眼珠子,果然不假。打理俗事不停,再好的光泽能经得住这么搓磨!不比我小时候,祯娘是知道的,我们姐妹一些人成天做这些耍,好像是从来不沾凡尘。”
    祯娘淡淡摇头,又点头道:“我好久不曾见过以前姐妹,但自成亲以后,所见的妇人虽然各有好处,其中也有杀伐果断巾帼不让须眉的。却再不见小时候的样子——现在看那时候觉得小孩子气。然而那时候我们也最好,没得琐碎没得忧虑。人说天上的仙女吃的是落花喝的是露水,不染尘埃,那就是那时候了罢!只可惜了,我们又不是仙女,这就下了凡。”
    听到祯娘难得这般感性,玉淳也是笑着连连点头,就连伍太太和郭太太也连忙点头。除了捧场的缘故,其中也有这句话正说中了心思。回想女人家一生,最好的时候果然就是未出阁在家里做大小姐的时候。
    郭太太就叹息道:“再看看如今我们担忧的是什么,要么是家里说不上话,那就整日想着讨好上下。上边的公公婆婆,中间的妯娌小姑,另外还要小心服侍丈夫,哪一个好打发!”
    伍太太在旁接道:“要么就是在家里说得上话,当家媳妇,说起来有些威风,上上下下不敢小看,下人们也格外尊敬。但是其中另外的艰难就不足为外人道了!譬如我们,整日不是想着帮忙家里生意?若是男人不争气,更该顶上。只是难啊,我家一直的打算是能不止步于布业,至少不能止步于广东一省的布业。然而真到别人的地盘,才晓得有多难!”
    闲话多说,祯娘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如今的泉州上下,什么生意不看祯娘的眼色?再往北去,更加厉害的浙江祯娘也有一席之地,说话也是人人要听一听的。这两位太太的目的清楚明晰,这是来拜码头来的!
    当然拜码头也只是原因之一,不然去往周家下帖子就是了,何必要担着讨人嫌的风险通过玉淳这边。不过是两人想要关系更近一些,讨到祯娘的指点——就是祯娘的指点,如今祯娘过去的生意都被人翻来覆去的研究,除了眼光超绝,能力出众之外,还有一样就是鸿运当头!
    这绝不是别人对祯娘的轻视,把她的成功归结为运气。或者说这才是旁人对她的至高评价,有些东西已经到了看的人看不懂的地步,只能安放于运气。何况鸿运当头有什么不好,这世上最难打败的就是运气呀!
    眼光超绝其实并不一定会赢,能力出众也一样,这世上被埋没的人才还少?不然也不会那么多的怀才不遇。更何况,许多失败本身就是没有道理的,凭你别的再好,挑不出一点差错也是失败!
    然而运道这一样,看似虚无缥缈,但是他真的来了的时候那可真是非同凡响。做什么成什么,想什么来什么,说是心想事成并没有什么问题。就好像是你下定决心做一样事,于是所有的事情都为你让道,给你方便,直到有利于你的局面大成。
    和什么样的对手做对最难,不是什么能力强的,也不是什么背景深厚的,更不是什么心狠的,从来都只是不会输的——有比这个更绝望的么?人家就是运道所在,做什么都没有输的,除非自己作死!然而如今看起来,祯娘聪明的很,并没有作死的迹象。这样的运气再加上本身的能力,不出意外她这一代后应该是一个大家族崛起罢!
    不,已经是一个大家族了,只是这个‘家族’还人丁单薄而已。伍太太这样想着,和郭太太两个人心照不宣——也就是因为运道与眼光并存,大家都想在祯娘这里讨到一些意见。
    于是说的事情就逐渐开始往那些商场官场上去,祯娘当然知道这是刻意的引导。但是伍太太和郭太太都是十分有分寸的人,拿捏的恰到好处,总之不会让人厌恶。不仅不觉得冒犯,而且就像闲话家常一样,随意也就说出来了。
    开头祯娘还只是泛泛而谈,说到如今生意的大势,其中如何运转——过去和如今的差距如此巨大,很多在时代浪潮里的人都摸不着头脑了。甚至因此被覆灭的家族也不是没有,那些积累上百年的家业啊,真的要断绝起来似乎也就是几年的事情。
    只要几笔大生意失败,周转上不灵,那么有的是墙倒众人推。都知道的做生意的向来是八个坛子七个盖,互相借贷,到了那样的关头谁都想咬一口。没有人伸出援手的!甚至说帮忙的人就是和其他等着瓜分的人如同死敌也没什么错。毕竟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么。
    祯娘尽量用通俗话语说来,倒是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原本对于这些事在场的包括玉淳都只能说是一知半解,或者说影影绰绰,从来没有人能够说的如此之清楚。但是,也就是这样了。
    其实这也就是商科学塾老师的好苗子,那些在商科学塾做夫子的人,谁不是能把这些吃透!然而,真让他们做生意又不然了——否则又何必做个教书匠,大可以出去经商发财!
    然而等到祯娘说到实际上的事情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真的厉害,祯娘是真的把所有生意,至少是她涉足过的生意了解的清清楚楚,就没有她存疑的地方。听她道来那些,你才知道自家准备太少——她都是知道的那么深那么透才下手,相比之下别人都显得莽撞了。
    这种指点是很有用的,祯娘有时候随口道出的就是自己总结的看法和规律,这都是吃透的人才能得到的秘密。都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祯娘自己不知道自己说的多重要,伍太太和郭太太却恨她说的太随意,也不让她们能够拿了纸笔记下来。
    然而这不是祯娘本事的全部,当对着江南,或者说满天下的人物品评的时候祯娘才叫做让人拍案。识人认人是很重要的,很多的事都是因人成事,摸不准地界上面有哪些大佛,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祯娘就说的清清楚楚,伍家若想做到布匹生意,松江沈家当然是当仁不让的大佬,祯娘手头兴业钱庄就有他家干股。能力足够强,是还在不断上升的一家,说起来能与他家合作自然是好的。但是这样的人家就还少不了霸道,到时候未见得好!既然是这样,那还不如江西夏家。
    他家当然没得沈家的威势,可在布业也是响当当的角色。同时他家因为官面上一直不得劲,对外格外敏感小心,拿大什么是没有的,谨慎谦虚是他家的风格。至于合作,也没有咄咄逼人的——当然,前提是你家在官面上硬实。没错,他家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不过这没什么,谁又不是柿子捡软的捏。不会不好意思,反而会恨这世上软柿子太少了。
    同样是江西,江西宋家在景德镇扎根,堪称瓷界第一家。他们家说一句话,明日瓷业生意就要变天,真正是打一个喷嚏,瓷业闻一声惊雷。然而如今他家的当家人不行,性格孱弱遇事不决都是小的,偏偏身边辅佐的人也没有择好。如今他家说话已经不能那样硬气了。
    郭家要在瓷业继续有作为,首先要拜的龙头应该是湖北郑麒。这人年轻时候是海上龙头出身,心狠手辣,做事颇有一种威慑。在宋家疲软的时候,他算得上是瓷业无冕之王,多的时候行业调度共同进退都看他就是。
    只可惜他年纪越来越大,底下又没得亲儿子,几个干儿子面和心不和。什么时候内部不稳都是可能的——所以这也有风险。若是除了他,再退一步选投靠的,也就是四川张德淮。若是这个再不行,就只能扬州杨开明。
    这是两家在商场本业的建议,若是想要做别的行业,那么各行各业各家,那就有说不尽的了。泉州要找祯娘说话,或者方家帮衬——这个算到整个福州也没错。至于浙江,真是庙小菩萨多。若不是真龙,最好别随意进出。
    真要进出,祯娘也只能列数难缠人物,一样一样品评。如日中天的刘家不用多想,其实已经外强中干。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与之合作的,曾经家里的三大买办。靠着与刘家合作喝刘家的血,到如今羽翼丰满,是要反客为主。
    祯娘冷淡道:“然而刘家还不能翻脸,只能和三家继续合作。不然就是如今的空壳子都保持不住——话说回来,这样的人家就算是空壳子也是值钱的,或者说值大钱。不然三家何至于要这样慢的手脚,不就是为了连空壳子都压榨干净!”
    再至于四川,至于安徽,至于两湖,至于两淮,至于山东,至于京城,每一个地方祯娘都能如数家珍。这里面有太多人物了,祯娘没见过几个,然而生意场上交锋不晓得多少,每一个都可以说是打过交道的。
    就算直接的交道没有,间接的交道还是有的——谁都不知道,她和自己身边的掌柜伙计师爷等人,到处搜集讯息,再结合自身打交道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分析,这些人的事她哪里不清楚!这时候她来说这些,即使不到十成十,那也有九成九。
    这时候伍太太和郭太太越发两眼放光,她们是第一回清楚地知道该如何面对外面一点不了解的局面。有用,真是有用。说到后面,到了官场上的事情,就连玉淳也听住了。
    大概是为了不背上妄议长官的帽子,祯娘用的是春秋笔法,说的隐晦又辛辣。但是在场的都是读过书的,听话听音都是懂的,只是心照不宣而已。而这些对经商人家有用,对玉淳这样家里做官的其实更有用。
    听过后她亲自与祯娘奉茶,并道:“小时候就觉得你是个做大事的了,然而如今才知道你现在的位置也不是等闲得来的。对这些天下事了如指掌洞若观火,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若是天底下有你这样得用的师爷,我家夫君早就求贤若渴了。”
    第150章
    祯娘做师爷什么的当然是玩笑话, 有这样的本事,只要稍有时运也就发迹了。伍太太当即就笑道:“若周奶奶是个男子才好呢!天下之大她什么做不得?若想经商, 就不必困于闺门, 大江南北甚至海外都跑的。若想做官, 真正好才学, 再配上这样精干,首辅天官也是应当!”
    祯娘知道这是与自己说好话,只是很有几分真心, 所以也不言语。只是转而摆弄手上盆景,赏玩再三, 最终还是拿开手去道:“我如今做这些情趣也少了,我记得当年我极爱这些, 微观处是做盆景,大处就是造园林。当时我家花园和我的小院子,都是我画的图——也就是我家了, 不然谁家让个小娘子这样那般。”
    等到四人散了, 伍太太与郭太太私底下商议道:“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听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 别的人谁肯和外人说这些, 就是说哪里能够说的如此透彻。我是说,我们不能受了人家的好儿,却没有一点表示罢!若是这样, 以后还能有来往?”
    郭太太也不是一个木讷的,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眼前这就是一个机会了, 想法子谢谢人家也是一种搭上线的法子,总之来来去去也就熟悉了——就是说,谢谢人家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为了以后。
    祯娘给他们点明了道路,然而有一条道路她没说,伍太太和郭太太却是看出来了的,那就是祯娘本身就是一条极好的路子。她在泉州说一不二,在山西影响深厚,在浙江亦是拥有一席之地。并且方言大江南北,竟是到处都能说得上话,搭的上路子!
    退一步说,以后不走祯娘的路子,无论是靠自己闯荡也好,找别人搭桥也好,交好一个祯娘这样的人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只是想到要有‘表示’,两人也是头疼,祯娘的身家摆在那里,人家缺什么需要你来表示?
    郭太太就立刻苦笑道:“我们都是家大业大的,平常让我们心动的都不多了,到周奶奶那里又该是什么才足够!再者说,这时候再去搜罗奇珍,没得一年半载不能得。做谢礼,黄花菜也凉了。”
    伍太太比郭太太灵活多了,皱紧眉头半盏茶的功夫就松开了,眉开眼笑道:“有了!就我来说,送礼这件事在于贴心妥帖,恰到好处最好。就你说的,到了这样的身家看什么奇珍能动心?搞不好得了就要抛到脑后,还是衣食住行这些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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