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生孩子往往会耗时良久, 有的人生了几天几夜也不稀奇。不过这样的妇人就相当危险了,力竭而亡一尸两命, 最后常常是个胎死腹中的结果。不过祯娘不属于那种妇人, 生周洪钥的时候尚是第一胎, 也不过就是一个晚上。这一次也没有更长, 等到天边现了第一线曙光的时候,终于迎来了婴孩的啼哭。
    稳婆喜滋滋地给孩子洗身,然后抱出来给顾周氏看, 大声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夫人她生了个小少爷!共重七斤一两, 听小少爷哭地多有劲儿。果然是十分康健的。”
    稳婆哪里不知道周家的情形,晓得小夫妻两个已经成亲七八年了, 还只得了一个女儿。这种情形生了儿子,哪有不喜的!只是心里可惜,参将大人竟然正好不在, 不然一定多一份极丰厚的赏!不过现如今也不差了, 参将夫人的母亲顾太太当然也同样欢喜!
    顾周氏抱着闭着眼睛的小男孩儿, 还没想到这是自己念叨了许久的外孙, 便先想到了之前在里面呼痛的女儿。即使知道稳婆能这样轻松喜悦地出来, 那么祯娘就一定没事,也忍不住道:“我女儿在里面如何了?”
    张老娘依旧是笑眯眯的,看着李医官已经进去了, 道:“夫人好着呢!方才只是脱力昏睡过去。这样倒是更好,少了些疼痛。等到睡足了起来, 一切都过去了。要我说这时候最好不要扰着夫人,顺其自然就好。”
    顾周氏这时候已经站在了产房窗子前面,果然散出来血腥气。但是从这里可以看到祯娘的脸,只是苍白一些罢了,其余的竟是十分安静恬淡。心里彻底放松下来,抱着自己怀里的孩子,顾周氏总算如释重负地笑了。
    没错,顾周氏确实背负着重担。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前过一遭,女儿要走这一遭,顾周氏怎么可能心如止水!自然是担忧的不得了。到了最近半月,她更是担忧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
    然而这也只是重担之一而已,她藏在心里的对女儿的担忧随着这个男孩儿的出生迎刃而解——这些日子她当然看的到周世泽是个好小伙儿,对祯娘至真至纯。但是人就是容易患得患失,若是两个人就是相敬如宾的榜样夫妻,那她倒是不想这许多。
    正是因为两人远远不止于如此,顾周氏担心有一日恩爱断绝祯娘会伤心的受不了。而这种担心的由来,其中最大的一个隐患就是祯娘没得儿子。顾周氏可以不在乎祯娘有没有儿子,祯娘当然也不在乎,可是她不敢打包票周世泽能一直不在乎——在世事的影响下。
    这个孩子的到来恰到好处,顾周氏由衷感激上苍给女儿送来一个儿子——谁让这个世道就是如此!甚至更深刻的,她当年只生下祯娘一个女孩子的愧疚,对夫君的愧疚,似乎也一并消除了。
    彻底松快下来的顾周氏心情当然是极好的,吩咐身边袁二家的道:“去,请张妈妈吃酒,把喜钱加厚一分!再布置下去,这月家里上下多拿一个月月钱,不用拿祯娘的对牌,就从我的银钱匣子里出。这一回,就当是我这个外祖母与我外孙子积攒福气了!”
    阖府欢喜,等到周世泽风尘仆仆从海上归来的时候,就连和同僚们庆助胜利的时候都没得,就被早早等候在港口的家人告知道:“老爷!奶奶昨日早上就生了!生了一位少爷,有七斤一两,如今家里都等着老爷呢!”
    海上那一场仗是没的说的,自然是赢了。实力悬殊之下,周世泽只觉得赢的毫无悬念。不过赢了就是赢了,对于军队来说打胜仗就是最好的事情——军队上下哪怕再齐心,只要屡战屡败,人心也是迟早要散的。若是能打胜仗,即使周世泽如今还在和许多人别苗头,那也会有一种奋进之感。
    何况这一回还赢的这样漂亮,好多兵士没得出手的机会,战功都被前头跑得快的占了!最终也没有一人阵亡,只七八个受了轻伤的。有这样的战绩,几个同僚中哪怕是平常与周世泽做对的,也嘻笑着道:“参将大人快些回去罢!说来可真是双喜临门,过两日还要去大人府上吃酒呢!”
    一群人各自凑趣,周世泽却像是愣住了,反应过来直接接过马鞭,想了想又放下——白日大街上又不许打马,只怕还耽搁一些。于是上了辆马车就吩咐道:“快些走!中间不许有半点耽搁。”
    这时候总算有时间思虑这件事了,是祯娘把孩儿生下来了啊!忽然他觉得心里一疼,这是想起上一回祯娘生产的事了。那样疼又来一次,他却不在她身边。就这样想的恍了神,等到车夫停了车他还没回过神来。
    “老爷回来了!”随着从门口就有人大声说,周世泽几乎是跑到了正院,只是最后在产房门口住了脚。心里踌躇,不知道为什么一下瞻前顾后起来,就是有些犯怯,至于为什么犯怯,他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他没能停脚多久,他那是一个大活人站在那里,又是一路有人喊着进来的——即使是祯娘这也没听见,正院里的人呢?当她们是死的么!满院子洒扫的丫头婆子,还有台阶上做着的祯娘丫头,可是都看着呢。
    红豆正好要为祯娘送补汤,端着洋漆小茶盘就与周世泽道了个万福,问道:“老爷怎的站在这里?难道是怕身上尘土重?我看今日没什么风,不然我先打开窗子让老爷与奶奶说话。”
    才刚刚生产的妇人最怕不干净,这都是大夫叮嘱过的。祯娘连同府里上下,从周世泽到小丫头,都是十分清楚。而周世泽才打仗回来,说风尘仆仆还是说轻了。周世泽看看自己才想起有这一件事,虽然不是因为这个,周世泽还是点了头。
    才在窗前站住,红豆就利落地开了窗。周世泽一眼就看到了祯娘,她这时候脸色红润,正靠着一只大迎枕上,头发直总结了一根大辫子,额头上覆着厚厚一层额带,翻出白色的绒毛。
    见周世泽愣愣的站在窗前,祯娘补汤也不喝了,就看着他温和道:“你这样忒不巧了,前脚才走,我后脚就发动了。你去看看罢,生洪钥之前不是说喜欢儿子多些,将来带他骑马射箭,舞枪弄棒。洪钥就是再活泼,再没得淑女样子,也是不能跟着你做完这些的。”
    周世泽这才想起自己多了个儿子,而他现在坐在这里是为了见见祯娘好不好。于是祯娘听到周世泽声音有些嘶哑道:“你昨日生产的,现在好不好?身上还疼不疼——你昨日一定是疼的不得了。”
    他想懊悔的是昨日他竟然不在,只是到底没说出口。末了甚至连话都不说,只是站在窗子前,一句话也不说,把祯娘看了又看,就算是祯娘在喝补汤也一样。直到祯娘犯了困,打了个小小呵欠,周世泽这才悄悄离开。
    早就有下人准备了热水等洗浴之物,周世泽洗完澡,浑身轻了一层。这才进了产房,看祯娘正睡的好,也没吵醒,只是在一旁坐了一会儿。他本还想着给祯娘掖一掖被角,后来一看,祯娘睡觉样子再乖巧不过,十分安静,哪里用得着这个。
    周世泽脸上一片温情,再看了看祯娘娘,轻轻合上产房的门,叮嘱守着的丫头用心一些。然后才去了后面的萱瑞堂,他已经听祯娘说过了,这几日孩子除了偶尔抱到产房让她看,其余时候都是在萱瑞堂。
    周世泽到萱瑞堂的时候这里已经是欢声笑语一片,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周家大小姐周洪钥。周世泽一进来就看到她小心翼翼地跪在榻上,倾着身子看她的小弟弟,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蛋红通通的,比谁都兴奋。
    似乎还想用手摸一摸小弟弟,但最后还是不敢,眼前的弟弟实在是太小太嫩了。指甲像是米粒一样大小,她几乎是敬畏地看着。然后就用女童清脆地声音问外祖母:“外婆,你说弟弟能快些长大么?我把我的小马给他骑。”
    心里的柔软此刻到了最软的时候,周世泽从小就没得母亲,虽然没经过什么继母为难,亲父不闻不问这种事。但是他从小没有什么家人温情也是真的——唯一的亲人是父亲,然而一个独身男子,能把儿子教养地端正就很难了。至于更仔细的地方,那是他没有注意到的。
    原来兄弟姐妹之间就是这样的,这甚至和父母儿女都不同——父母和儿女之间是注定不能永远陪伴的,一方一定会比一方早离去。但是兄弟姐妹不同,他们天生血脉相似,而又各自不尽相同。彼此了解亲近,好像生来就会这么做。
    周世泽不再站在门口,上前一把抱起了洪钥。笑着问她:“怎么,我们周家大小姐舍得了?别的人碰一碰你那小马你就是要急的,如今还要给别人骑。不是说的客气话罢?看着你弟弟小,反正要骑的时候是很久以后了。”
    这就是逗小孩子的话,偏偏小孩子就是会为这种事着急。洪钥一下子急起来,大声道:“才不是!别人都不可以,但是这是弟弟,当然就可以啦!才不用等到弟弟能骑马,再等两年我就能带着弟弟骑了。”
    众人听到这童稚话语都笑起来,顾周氏拿帕子抿了抿嘴,吩咐丫头给周世泽上茶,然后就道:“世泽回来了倒好,我们都等着你呢!我这外孙子生下来你不在,名字还没取上,总不好浑叫。”
    周世泽这时候抱着周洪钥一起看襁褓里的儿子,听到顾周氏说话,下意识地就想正襟危坐。做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不过是一个家常的场合,便笑着道:“这是早就已经想好了的,我和祯娘商量过,男孩儿就叫周洪钧。怎么,祯娘没与您说?”
    祯娘还真没和顾周氏说,只能说祯娘产后万事不管,以为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至于顾周氏见祯娘不说话,便以为要等周世泽回来拿主意,于是两边竟然错过了。不过这都是小事,也就是周家大少爷晚了两日知道名字罢了。
    周家大少爷周洪钧是个能吃能睡的,小孩子就是他这样的最喜人。不然不能吃不能睡,碰一碰就哭,谁家不发愁孩子养不养的大!这一点周洪钥也是一样的,只是周洪钧比她还厉害。
    文妈妈喜滋滋地告诉周世泽和顾周氏这情况,她这两日就跟着两个奶娘同吃同住,丝毫不敢放松,见孩子好她比什么都要高兴——当初洪钥出生的时候她是要照顾祯娘,不然这就是第二次了。大概是没得孩子,一生孤零零的关系,文妈妈极喜欢小孩子。
    周世泽听了就笑道:“这就是像我么,洪钥也好洪钧也好都是这样。我听我养娘说过,小时候我要是睡着了,天上打雷也是不醒的!不过也是像祯娘,祯娘睡着了安静又稳当,从来不乱动。”
    顾周氏听了却笑起来,道:“世泽,你这就想错了!哪里有那天生的稳当,这都是从小教出来的。譬如祯娘小时候,那也是拿绳子固定好手脚,年年月月这样,直到收了绳子也绝不会乱了睡姿。”
    周世泽还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毕竟他又没被捆过手脚,更没得兄弟姊妹,当然无从知道这种事。只是疑惑道:“我记得洪钥小时候也似乎没这样过,这又是为什么?祯娘也没和我说过一回。”
    这时候该文妈妈笑起来了,给洪钥喂点心,回道:“老爷那时候在九边卫所,除了有限的几日,哪里能着家。在家的时候也都是白日里抱着大小姐耍,至于晚间大小姐如何睡觉是不能知的。其实早就这样了,如今大小姐也用不着绳子,自然能睡的好好的。”
    正说话间,周家大少爷,刚刚才被取名的周洪钧醒来了。周世泽这才看他睁开眼睛,周洪钧生的更像周世泽,鼻子眉毛嘴巴下巴,只除了那一双眼睛。那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睛,和祯娘的一模一样。
    血脉就是这样神奇了,把两个人的骨血捏合在一个人身上。上一次见到这个还是在洪钥身上,这一次便换做是儿子。然而不管见到多少次,都会让周世泽心生一种柔软,这大概就是人的天性吧。
    周洪钧和他的姐姐一样,对于谁来抱都不在意。所以在周世泽放下周洪钥,抱起他的时候也没有哭丧着脸,甚至还舒舒服服地吐了一个泡泡。周世泽大概自己都不知道他脸上全是做父亲的骄傲,虽然不知道一个孩子吐个泡泡有什么好骄傲的。
    文妈妈只瞥了一眼挂钟就知道大少爷为什么醒了——大少爷比大小姐还要好养活,就连吃饭睡觉这些都是极有规律的。这个时间醒来就是要喝奶了,便告诉周世泽:“老爷,大少爷这是要喝奶了。”
    这时候这才知道,赶紧把孩子交给奶娘,知道人抱着孩子进了里屋喂奶,周世泽才收回了目光。低头看和自己一排坐在榻上的女儿,小声问:“是不是觉得弟弟格外小?想要碰碰又不敢。”
    周洪钥坐在榻边,荡了荡小腿,踢了踢脚尖,点点头,然后又低下头,道:“真的好喜欢,我见过人家家的,都是有好多兄弟姊妹,都一处玩的。我家只有我一个,我还眼红过。不过丁家姐姐告诉我,她还眼红我,家里只有我一个,这是为甚啊?家里有人和自己一起不好?”
    这是周洪钥还不能理解的,她一直想要一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不过因为她最先出生,所以她只能是姐姐了,也只能有弟弟妹妹。但是她觉得这样也很好,弟弟妹妹都要听姐姐的话啊,她还可以照顾他们。
    但是世事往往比这个复杂,大家庭哪有那么简单的。她见过的兄弟姐妹成群的,其中大多数都来自不同的母亲。这样的兄弟姐妹之间很难说能有亲情,甚至后院险恶一些的人家,怕是像防备仇人一样防备吧!
    周世泽在这上面没脑筋,但是他又不是傻的,立刻明白了过来。只是这样的事却不好和女儿解释,只能想想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每家都不同吧。你看每家的人不同,你喜欢弟弟,不一定人也喜欢弟弟,是不是?”
    洪钥依旧懵懵懂懂的,觉得父亲这个解释和没有解释一样,但她好像是听懂了一样,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然而转瞬就把这件事丢开了,她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想,譬如说带弟弟出去玩儿。至于这样想不通的,那就不想了,反正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周世泽陪着女儿又人人真真说了会儿话,顾周氏这才想起来周世泽是出海打仗回来来着——实在是他自己不提一句,周身又十分平和,让她竟然忘了。于是赶紧补救般的问道:“世泽这一回出门,可是胜了?”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若不是胜了,先不说能不能这样全须全尾地回来,至少也不能这样有余裕的样子罢!果然,周世泽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满不在乎道:“不值得一提,不过就是粉饰门面,给上面一个交代,表示这些日子银子没白花。”
    顾周氏却很懂得察言观色,立刻笑道:“虽然你是这样说,但胜仗就是胜仗这又没什么好说的。有那些觉得容易的,也不想想,原来东南水师对吕宋那几个红毛夷人,谁又不觉得是手到擒来?”
    并不强行吹捧周世泽,但这话说的恰到好处,且有理有据。周世泽也笑了起来,正要说什么,奶娘就抱着周洪钧出来了。文妈妈见此解释道:“每日下午间大少爷吃奶后就要去奶奶那里的,不然是要闹的。”
    所谓好孩子不是不闹,而是人家有闹的原因,且十分容易找到规律。周洪钧就是一样,他就是要按着规律来过完一整天,什么时候吃奶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去娘亲身边。只要都按时来了,他就是最乖巧的孩儿。
    周世泽看的喜欢,一只手稳稳地抱过洪钧,然后另一只手抱起洪钥,一点力气也不费。对顾周氏道:“母亲,我带着他们过去就是了,到了时间我再把他们送回来——不用担心,洪钥在我怀里长大的。”
    ‘在他怀里长大的’,顾周氏忍不住心里念了一遍。忍不住和文妈妈道:“像的很,真像啊。当年祯娘就是这样了,也是在她爹爹膝头长大的。只是可惜,可惜那孩子父亲缘不深厚。”
    文妈妈却笑着劝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当然是要向前看!当年奶奶的事情如何到底都是陈年旧影,要紧的是如今大小姐和大少爷有福气。父母双全姐弟相亲,这就是最好的了。而将来,只会更好。”
    周世泽当然不知道自己背后顾周氏和文妈妈有那般感叹,他现在的心情纯的很,只是想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抱着女儿看祯娘带洪钧也好——这似乎是相当无聊的事儿,只有妇人才在这上面消磨,然而周世泽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等到回到正院产房,掀开棉帘子进去,祯娘过来起身了。红豆正照顾她喝水。看见周世泽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祯娘也微微笑了。道:“我就猜着这个小天魔星要来了,就是迁就他我每日的午睡才要早开始早结束,把他给我罢。”
    祯娘正接过儿子,又看到女儿眼睛大大地看着自己,玉雪可爱,凑近了也亲了她一口。周世泽看着这场景,几乎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恍恍惚惚道:“名字已经定下来了,就按着我们之前商量的,叫做洪钧,周洪钧。”
    第143章
    说周世泽回来时候不准也不尽然, 说是错过了儿子出生,但总赶上了洗三。这三日之内, 周家大少爷周洪钧是一日日眉目舒展、皮肤白净。他本来就生的可爱, 这时候真是多看一回就更爱一些。
    到了出生的三日后, 也就是周世泽回到家的第二日。也不用人三请四催, 接生的张老娘就忙不迭上门来了——可不是着急,今日可是她发财的日子。见了周府的人便殷勤问道:“东西可准备齐全了?”
    洗三东西有讲究,首先要有挑脐簪子、围盆布、缸炉、小米儿、金银锞子, 还有什么花儿、朵儿、升儿、斗儿、锁头、秤坨、小镜子、牙刷子、刮舌子、青布尖儿、青茶叶、新梳子、新笼子、胭脂粉、猪胰皂团、新毛巾、铜茶盘、大葱、姜片、 艾叶球儿、烘笼儿、香烛、钱粮纸码儿、生熟鸡蛋、棒槌等等,细说不完。最后还要熬好槐条蒲艾水, 用胭脂染红桂元、荔枝、生花生、栗子若干。
    洗三在民间是大吉之礼,十分受到重视, 礼仪繁琐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中间准备的东西也一丝不能错——话是这样说,贫寒人家却不是能够把所有东西备齐。或者说有些人家就是自己长辈, 甚至自己接生了孩儿, 也没得什么收生婆婆, 洗三更是置办不起。
    但是在富贵人家当然不会有这种事, 张老娘当稳婆二十多年了, 因受一手接生术十分好,并不是那等骗人老妈妈,所以走动的也是这些富贵人家。洗三当然也就看过不少好的, 但看这些用到的小玩意儿,在周家金银为质已经不够了, 还要镶珠钉宝,璀璨光华。心中不由咋舌,同时也为后面欢喜——这样的人家,才是有油水的。
    “既然是这般,咱们就预备起来吧。”张老娘把一切看在眼里,便不再多耽搁。要知道洗三这一日事情可多,磨磨蹭蹭的等客人来了还没准备好。到时候这个名声传扬出去,她靠什么吃饭!泉州又不只她一个好的收生婆婆。
    于是张老娘就领着几个妇女丫头熟门熟路地做各样准备,这都是她惯熟的,中间进展极快并不用提。同时,前面已经开始迎客了——如今有眼睛的都看得见,周家正红火哩!就是有心想找周世泽麻烦的,也知道人家是顶头上司,这里给人家不自在,人就就能那里让你难堪。
    更何况前日才打了胜仗,就是都上下说不顾挂齿,只是小小战役,但内心何尝不欢喜,这时候自然没人去触主官的眉头。也因此,无论是哪一派的官员、商户都相当捧场。不像一些场合,哪怕做出和气样子,也是面和心不和,相当阴阳怪气。
    于是从各家到周府的路上,排着好多头面人家的出行队伍。一路上是香车宝马,有排军喝道,小厮跟随,看见排场的人不免指指点点,议论是哪家正做好事!有知道的人就道:“你道是谁家!家住莲子巷的周参将家。周参将打了胜仗拔脚回来就听得周夫人生了孩儿!这孩子只怕跟脚硬!”
    “这就是天佑人和了!前头打仗胜了,后头就生了儿子。听闻参将大人本只有一个女儿,怎么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还一下来了个儿子,好能承接香火?有些事果然是有门道的。”旁边也有人这般说。
    至于周家这边,大厅上锦屏罗列,绮席铺陈,请官客饮酒。无论是周世泽的同僚,还是祯娘生意场的相交,各家都送了礼来。周世泽当作主家,衣着的整整齐齐喜气洋洋,就在前厅待客,旁边还有黄金喜和白守仁两个作陪。但凡来了一位客人,就遣一位小厮或者使女,待各人各处先歇着。
    丁会办来得早,见了就问道:“参将大人今日请了多少客?官客哪几席,堂客哪几席?我席间也主意一些。”
    周世泽想了想道:“堂客是内子列的名字,官客倒是我说的。有张、孙两位千户,知府宋大人,学正范大人,同知李大人,通判刑大人。以及水师衙门其他四位会办,十几位把总。再其余就是有名有姓的商客,各家都送了帖子。最后连你并黄千总、白千总,通只数客。”
    丁会办听了却咋舌道:“我的周大人,这话也就是当咱们几个说一说罢!对别个说‘通只数客’,你看得罪人不得罪人!如今满泉州除了你家能凑齐这样齐整的一套,别人再不能够。今日不是同知李大人家有个孙儿百日,晓得你家办洗三,立刻就不言语了。”
    周世泽确实揣着明白装糊涂道:“他家过他家的百日,我家过我家的洗三,这是两不妨碍的。他不办了,关我什么事儿?要知道一年下来日子只有这么多,要想人人的日子都不同,这日子怎么分的过来?这不是为难老天。”
    其实哪一个又不知道呢,这都是权力的缘故。只因为如今周家正红火,在泉州说话更加响亮,大家都争先结交周家。李大人家里尽可办自己的百日,但可以想见,那一日只怕没什么重要人家过来——就是有,也不过是家里不重要的成员。一个孙儿可有可无的百日,犯不着丢那个脸。
    说话功夫客人纷纷来到,到了午前,大厅里收拾出宽阔地方,摆放了十几桌席面。珍馐佳肴不必细说,还拘集了三院乐工承应吹打弹唱。在饭前有给各位主桌上的贵客递戏乐单子,各自点唱并不在话下。
    正在热闹时,不知道有哪一个说道:“当日我们是看到了的,周大人才下船就有小厮拦住,说是周夫人给生了个小公子!咱们正打胜了的时候就出生,可见是一个带福的,周大人把小公子抱出来与咱们看一看,好沾一沾福气!”
    “哪里来的说法,打仗的事儿是三军将士奋勇得来,和一个小儿有甚关系?说多了既是不配,也是折损孩子福气。”话是这么说,周世泽又吩咐身边家人道:“去,去后院从老太太手上把少爷抱过来,给几位世交看一看。”
    过了一会儿功夫,果然抱来一个由银红百子千孙绸缎襁褓包裹着的孩儿。揭开头上小包被的一角,看见周洪钧正睁着眼睛,就是第一回见这许多不识得的人也没有害怕的样子,依旧稳当的很。
    大家见他生的玉雪可爱,又自小有这样稳当的气度,都夸奖不已道:“周大人家的好公子!将来定是个气度潇洒人物。又是这样气度——一般孩儿这时候都是要哭闹的。这就知道不凡了。”
    周世泽当然知道这些人是奉承自己才有这些好话,但人就是喜欢听好话。特别是好话说对了地方,那真是抗拒不得。现在周世泽就是这样,平常再恨不得从水师衙门丢出去的竟也顺眼起来,人家与他说好话,他都好好作揖谢了。
    前面开的官客席是这样,后面的堂客席又是另一个样子。有几个格外相交的到产房见了见祯娘,都纷纷与她贺喜道:“这下你可好了!这才真是铁打的江山,再不怕有什么翻出花儿的浪!”
    这些人的意有所指当然是祯娘如今得了儿子,祯娘自己知道自家事,就是没有洪钧她也是铁打的江山。但是这些人是为她高兴,她当然不会没眼色地提起这个,只是一概谢谢。
    进到祯娘产房里的毕竟只有那几个,后面花厅满是堂客,人人都佩戴着葱、钱,这是祷祝此儿聪睿、进财的意思。个个带着礼物,进门之前就要恭贺招待的顾周氏一番,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周氏这些日子忙碌也不觉得辛苦,反而神采奕奕。
    等到客人差不多到齐,前厅官客开席,后面花厅堂客也开席——这洗三席面,按着习俗就算富户亦不过在招待酒菜上丰富些,但主食必定是面条,俗称‘洗三面’。不过时移事异,真的富贵人家怎么会知道吝惜、勤俭、惜福这些,玉盘珍馐都在眼前。
    吃过午饭,正头戏就到了——所谓洗三,不就是生了孩儿三日后洗孩儿么!这时候堂客们都在后院看收生姥姥在产房外厅正面拜早就设好的供奉着碧霞元君、 琼霄娘娘、 云霄娘娘、催生娘娘、 送子娘娘、豆疹娘娘、 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的香案。
    收生婆婆领着众人叩拜,插香的时候香炉里盛着小米,当香灰插香用。蜡扦上插一对“小双包”,也就是祭祀时专用的羊油小红蜡。下边压着黄钱、元宝、千张等全份敬神钱粮。
    中间细节倒是不用细表,只等做完这个才到最重要的事情——洗三。顾周氏带着在场的诸位太太,依次往澡盆里添一小勺清水,再放一些钱币,这就是‘添盆’。如添的是金银锞子就放在盆里,如添的是银票则放在茶盘里。此外,还可以添些桂元、荔枝、红枣、花生、栗子之类的喜果。
    这时候张老娘就站在一旁看着,每一人添东西,必然高声说一句吉利话,有人添清水,她就大声道‘长流水,聪明灵俐’;遇到添些枣儿、桂元、栗子之类的喜果的,她就道‘早儿立子,连生贵子,连中三元’。
    看着人人往盆里添东西,虽然多的是喜果,但更多的是添金添银——只因在场的人身家都是不菲,出手当然也就不凡了。张老娘笑的牙眼不见,按着规矩,添盆之物都是最后归收生姥姥带走的,这也是接生婆最大的收益了。若真遇到一家富户,这样来一回就能赚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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