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们还考虑到一趟海运路费高昂,若是机器坏了大明这边不会修那是多么浪费,所以愿意培养会修机器的工人。不过这也是因为大明本身就有榨糖的机器的关系,反正各有优势,若是他们架子摆高了,祯娘大可以不买。
    如今的形势就是这样,他们不卖机器根本没得好处,因为大明有自己的机器,甚至开价过高也会因为这点而不能成立。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只能做最讨人喜欢的卖家,卖出更多的机器就是他们的理想了。
    这一次祯娘就是通过泉州的西夷,这才向他们国内下了订单,如果路上不出意外的话,搭载着机器的船在八月的时候到达大明。知道这件事的祯娘不再闭口不谈,直接告知道:“机器从西夷那边来,一起来的还有他们和咱们不同的提炼技术。说起来在这些格物百工上面,西夷和我们走的路子不一样,有许多确实有独到之处——等到八月的时候你就去接东西罢。”
    听到是新机器,刘文惠一下眼前一亮。他晓得祯娘在这上面的眼光,无论是自己指点做新机器新东西,还是从西夷那里得到,祯娘总是能够挑中最好的。这个最好,事后来看一望便知,但在做之前,谁能知道一件东西到底适不适合,这就是祯娘的厉害之处了。
    当即搓了搓手道:“有新机器当然是好的,从根子上就超出许多人了。话说东家指派我这份差事后,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了解一些关于糖业的事情。真是不看不知道,原来糖业竟然热成这样!”
    大明已经很惊人了,近十年翻了三倍的售价可不是任意商品都能做到,何况还是糖这种要货大宗,属于家家都要准备的商品。这种商品本来就不是赚单个的利润,正是量大才有惊人的利润。而如今十年内翻了三倍,这是何等惊人,或者明确些说,利润是何等惊人。
    如今做糖业的商人都十分幸运,因为真正的豪商眼光都没有放在小小的一块糖上。对内贸易不必说,对外贸易看到的也还是茶叶、瓷器、丝绸这些。他们又是不幸的,因为祯娘已经看到这一块,面对大资产的冲击,他们并没有什么抵抗能力。
    刘文惠有些冷漠地想,如果没有东家,或许如今糖业商人里过个十年能够打磨出一个‘糖王’,成为东南乃至全天下也有名的大豪商。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祯娘已经把这个可能变成了不可能。
    然而这种热和西夷那边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说他们是嗜甜如命也不为过。看过他们糖业发展历史,刘文惠忍不住胡乱猜测,是不是以前吃糖吃少了,如今找补回来。真是有多少糖运回他们国家本土都能被迅速吞掉,根本见不到底。
    还有利润,从利润上来说是远远超出大明国内的糖商的。他心里忍不住想,若是把这些糖卖至国外怎么说。最终的答案相当惊人,或许单品利润还不如瓷器茶叶等——没有赶上蔗糖与黄金等值的好时候!但是出货量大的话一切都是可以弥补的,要知道不是随随便便什么货物就可以出货量这么大。
    限制出货量增大的因素与其说是赚头不够大,还不如说是如今货物进出口限制的规定。这使得所有进出的货物数量必须限定在一定范围内,那么怎么填满自家的份额就必须要精打细算了,所以单个利润更高的才是更好的选择。
    这么想着他就忍不住说出来:“如今朝廷还在商量着要不要逐步放开货物进出的限额,要是真能放开就好了。虽说要多了不少本钱小的来相争,但是总的来说做得好的应该能赚更多钱。若是不再限额了,东家首先就可以把这糖卖到西夷。”
    祯娘对于出口限额的事情早就不去想了,有眼光的都能看出来,不限额才是大势所趋。然而要到哪一年哪一月才能成,那就是天知道了,这是大明上上下下博弈的结果。所以她想也不想就道:“你这是想多了,如今只要每年发放的牌子能有所增长就是胜利了。”
    后面她又像是想起什么,若有所思道:“要我来说,与其指望那个,还不如想另外一个捷径。譬如我们参将大人什么时候拿下南洋诸岛,也好让我们能买下一个岛,专门种甘蔗开榨糖厂。不用再本土这边落脚,一切也就没得限额的说法了。”
    顾周氏听到这里瞪了祯娘一眼道:“怎么把姑爷的正事说成是这样?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姑爷是什么人,所有事情竟是为了私心。就是知道的也该以为你不尊重,拿这种话当作玩笑!果然是这些年无法无天惯了。”
    祯娘对于顾周氏的教导向来没辙,她这样‘无法无天’惯了,顾周氏一点没说错。只是指望她改,那又是想得美了。像小孩子是如何改掉坏毛病的,在学堂里有夫子拿竹板打手心,在家里有父亲动家法、跪祖宗。祯娘要改掉,必须要有深刻的教训,可是这世上还会有谁给她深刻的教训?顾周氏只是说说而已,周世泽更是她杀人帮着挖坑埋人的主儿。
    对于这个顾周氏心知肚明,这时候也不过就是见一次说一次罢了。等到说完了,祯娘至少表面上服软,她也就放过。这时候见祯娘露出听话的样子便不再说这些,转而对刘文惠道:“那些是之后的事儿了,如今还是说些眼睛看的到的。”
    刘文惠赶忙说是,然后又提出祯娘雇佣的西夷人共五十名都已经到了。颇为为难地对祯娘道:“那些人原本就是甘蔗园回来的,与他们说话,是真有些本事,但并不怎么好管理。不比普通人安分就是了,还有各种坏毛病。我倒是觉得该把他们和我们一般的工人隔离开,免得带坏风气。”
    祯娘嗤笑一声,对刘文惠道:“眼睛看的很准,就按你说的做——可别对他们太客气了!或许有个别是好人,但是大多数沦落到要去甘蔗园的西夷人,都是小偷、强盗的出身。西夷人本性就偏于不安分,这样的更是其中最不老实的。我们也就是学他们的做法,等到雇佣期到了,我们的人学到了,也就不用他们了。”
    榨糖厂榨糖是有时令的,这时令随着甘蔗的种植与收获变动。等到刘文惠和顾周氏还有祯娘商量清楚,这是在六月。而甘蔗的收获季则是十月,这不是说等到十月才有事做,实际上现在就要准备起来。
    伙计们早就在春日里种植甘蔗的时候就撒出去,与农户商定甘蔗的定金并且支付,这一步并没有什么差错。然后就是等待,等待八月的时候机器和提炼糖的技术到来,之后到十月甘蔗产出之前还有两个月空闲,全都用来熟悉机器,听制糖工人传授技术了。
    说起来祯娘还是没有只使用西夷人的技艺,譬如红糖加工得到白糖是全用了大明的。这是因为这门嘉靖年间才有的技艺,西夷人还没有,自然也就不是他们的机器可以做到的。
    等到十月,从两广、福建等地收来的甘蔗陆陆续续送到琼州,榨糖厂总算开始工作。从第一包糖出现,要到明年甘蔗不能保存的时候才会停止榨糖,然后是榨糖厂几个月的停榨期。
    西夷的机器、提炼技术,乃至分工方式确实有独到之处,祯娘的榨糖厂里出产白糖和冰糖的速度快过任何一家大明的榨糖厂。即使这才是它第一年榨糖,工人还有许多不熟练的地方,技术不熟练、机器不熟练。
    生产出来的白糖和冰糖——是的,是白糖和冰糖。这两种糖的价值远高于黑红色的粗糖,祯娘当然会选择这一种当作自己的商品。这些糖被装货工人满满地装入圆木桶,然后圆木桶就被放进了了恰好容纳它的木条箱,桶与箱的空隙填满防潮用的石灰。
    就这样,一只箱子码一只箱子,一只大船可以装成千上万只箱子,也就是成千上万桶糖。他们沿海岸线北上,在沿途重要的城市整船整船地卸货,包括祯娘所在的泉州。这也的确是俏货,几乎是一到地方就售空。
    刘文惠常常是快乐地看账本,虽然现在赚的钱远不如一开始投入的,但是看这进出的数字,实在让人振奋。这还是第一年各种摸索,就连自己的甘蔗园都没有。要是往后,什么都熟练了,还有自己的甘蔗园,产出不知道多多少!成本也要降低——每当想到这些,刘文惠都笑的牙眼不见。
    他当然笑的牙眼不见,这不只是他事业的腾飞,同时也是钱途的腾飞。他们这些掌柜的是要从每岁的红利抽成的,祯娘名下的这间榨糖厂赚的越多,他刘文惠也赚的越多。
    这些后来的事情一一发生,祯娘身处其中有时候会觉得相当奇妙——这必须要说到糖的发展历程,从两千年前起就有人发现了藏在一种植物里的甜蜜,然后历经时光学会将他们提炼出来,制成糖。
    然后他们在世界各地有了不同的旅程,有的地方传播的早,有的地方传播的迟。有的发生了改进,有的一成不变。直到两百年前开始口味不同,喜欢的食物不同,却都同样爱甜的世界百姓总算在‘糖’这样东西上渐渐交汇。
    现在的甘蔗园,最多的在亚美利加。在那里,是亚美利加的土地、来自天竺的作物、欧罗巴的资本、阿非利加的昆仑奴,混合了本来绝不会交汇的地域,得到了原本如黄金一般珍贵的带来甜蜜的糖。
    而在祯娘这里,这种混合也是这样明显——欧罗巴的技术与大明的技术混合,配合欧罗巴的机器,使用的是大明的资本与人工,同样的来自天竺的作物。
    就是这样让人心潮澎湃,能够想象吗?在以后,如果祯娘榨糖厂的糖也会卖到西夷的国家。那么,或许一位主妇的糖罐子里,底层是用剩了的来自亚美利加的糖,上面是新倒进罐子的来自大明的糖。他们这样相似,又有差异。有一天从相隔万里的地方来到这个共同的国家,汇聚到了一个糖罐子里,这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现在还是八月不到,正是最热的时候。就算泉州气候宜人也救不了苦夏的祯娘——甚至因为怀孕的关系不能用冰,她现在难熬到看东西都有重影了,至于糖业生意?早就丢给顾周氏,这不是她现在能负担的。
    又是一日,这是黄昏时分,祯娘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是一天里她难得觉得比较舒适的时候,正在小憩,就有个婆子进来道:“奶奶,老爷身边的一个小厮从衙门捎信过来了,说今日晚上不回来用饭了,让奶奶不必等。”
    第141章
    近些日子周世泽越发忙碌, 朝廷的银子总算是下来了,但是这银子也不是那么好拿的——东南水师是皇上支持要办的, 可是第一回办事就砸在手上了, 皇上脸面当然不好看!只是最后为了将来的布局, 同时也是证明自己没错, 这才运用强硬手段撑了下来。
    只是为了减缓头上的压力,也是为了把之前丢的面子里子都挣回来,给东南水师的钱硬是一分不少从户部拿到了。在这个大家要钱都会被拖拉的时候, 这样的特例不可谓不扎眼。
    只是这银子拿的是又代价的,和钱一起来的还有皇上的圣旨。浙江的水师提督接旨广州和泉州的参将也有口谕, 这些都指向一件事,非得在短期内先打一个胜仗, 有个收益不可。至于吕宋,那更是将来一定要收拾的。
    总之,浙江、福建、广东三支水师都应该各有建树才是——皇上都开口了, 谁敢轻视呢!最近几日周世泽并福建水师上下的武官都是在一起商议, 到底做出个什么成绩来才好‘交差’。
    是的, 正是交差!在周世泽看来, 这兵还没练出来, 贸然出鞘根本不智。这不过是为了朝廷粉饰门面不得已而为之,想必因为之前的事有的人觉得大为丢脸,非得立刻找补回来。再不然就是一些支持建立东南水师的, 最近觉得压力太大了,得要减轻政敌带来的压力。
    然而, 也正是因为这是交差的关系,对手才更要用心挑选。太强了不行,那是剑刃还没有打磨好就要折断的样子,之前的心血不就白费了么。太弱了也不行,这本来就是为了粉饰门面,哪里来的无名野人打败几个就拿来说话?真以为朝廷的老爷们这么好糊弄!?
    但是强弱也不是唯一的考量,有些符合这个的也不行。譬如一座被当作中转站的小岛,屯兵也有超过百人,但是这座岛实在太小了,又是石头居多。等到说战利品的时候把这小岛的地图奉上,只怕要笑掉大牙。
    最终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定下了一个被海上人称之为良儿岛的小岛。这座岛最大的好处是非常大,至少在南洋小岛里算大的,大约有四百万亩大。并且是适宜耕作的土地,而不是什么石头岛。
    且不说适宜耕作有什么用,毕竟这是远离大明本土的南洋小岛,再适合耕种也不见得会有人来。但是事实这样,写在奏折上好看,一座物产丰富的小岛看上去是个不错的战利品,一座光秃秃的小岛,那就只能是一个笑话了。
    除此之外这座良儿岛确实有不多不少的敌人——这里原本居住的是南洋土人,只是后来被红毛夷人看中,侵占下来作为一个南洋补给站。这里的敌人大概是三十名红毛夷人士兵,也或许是海盗,他们的身份大明这边并不大会分辨。然后还有十名管理人员也是白皮肤的红毛夷人,另外就是被红毛夷人征服后被驱使着的三百名土人。
    补给站有补给品,存量应该比较丰富,加上小岛本身,也还看得过去了。再加上只有三十个红毛夷人有战斗力,这一切变得相当简单,没有一点危险。甚至连名目都有,一点也不用那些饱读儒家经义的老爷觉得别扭——像这种侵占大明友邦的夷人怎么能不驱逐。
    至于被红毛夷人驱使的‘友邦’国民怎么一并杀了?这些人怎么算得上友邦国民!此间国王都让人杀害了,他们身为国民却投效敌人助纣为虐,这种人不要说是友邦国民,就是人也算不上。
    当周世泽把这‘笑话’学给祯娘听的时候,怀孕时变得特别容易笑起来的祯娘果然笑的气都喘不上来,周世泽见状赶紧替祯娘托着肚子,生怕祯娘有什么意外。等她平静下来才接着道:“其实也没什么,那能有什么危险?就好像是一次真一些的练兵就是了。”
    等到交差这件事尘埃落定,变成一定要做的事之后,周世泽反而不如之前那样厌恶和抗拒了。他准备的时候还能往好处想想,这种没有危险的实战是再好不过的了,练兵一百次也没得实战来一次效果好。
    大概是这次粉饰门面真的不容有失,福建水师上上下下都十分认真起来。有几个周世泽看来,除了拿俸禄其余的都是帮倒忙,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当然不会是什么策略兵法上的,只不过提出到时候要放赏而已。
    军营里打仗之前放赏格是经常的事情,这也是为了激励士气。周世泽不是特别喜欢这种方式,却也不会带着偏见看这种方式,总之既然已经用了这么多年,而且看上去将来还能使用很多年,是有理由的吧。
    “凡参与良儿岛之战的士兵,每人就有二两银子津贴。不用畏死,但凡牺牲者,一律给抚恤金二百两,并每月给其家人一两银子,使一家老小至少衣食无忧。也需奋勇杀敌,凡是击杀一名红毛夷人士兵的,赏银五十两。击杀一名红毛夷人管理人员的,赏银三十两。击杀一名土人的,赏银二十两。”
    周世泽从头到尾看了这份赏格,倒也花不了多少钱。一个是水师不比步兵,动辄上万军队,一个人二两的基本就不少了,水师人少是真的。另一个则是敌人少,这些敌人的赏格开的算高的了,然而实际算下来也花不了万把两银子,就是因为人数实在太少了。
    虽然十分看不上这些酒囊饭袋,但是这个提议周世泽还是批准了。不是他喜欢靠赏银驱动军队,而是他宁愿这些人把心思花在这种事上。把水师衙门的钱花在这种事上,也好过被他们吞吃干净——不管怎么说,士兵悍勇一些,总是有用的。
    等到九月时候,也正是祯娘临产的几日,福建水师已经万事俱备,只等着周世泽带领众人出征。走之前周世泽叮嘱祯娘道:“我这是去去就回,和平常拉着队伍海上练兵没什么两样,今日去后日回,绝不会错过你生孩儿,你就等着我得胜归来。”
    虽然这样小规模的战役,以前在九边的时候周世泽都看不到眼里,就算得胜归来也不好意思说是得胜归来。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水师就是这样的,向来打仗就没有步兵一决雌雄时候的数量。若说水师有什么了不得的排场,那大概是大船,这个倒是衬托出了一点气势。
    祯娘固然晓得周世泽他们这一回可以说是稳赢,说实在的,这都赢不了,这水师也没什么前途了。但担心依旧会有,阴沟里翻船还有呢,往大海上去,谁知道有什么事会发生!
    因此祯娘依旧是放心不下,见周世泽这样自信,还道:“这世上就没有十成十的事情,你读兵书的难道不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上有什么都不稀罕。别的意外不是人力所能干涉,但是唯独自己的疏忽可以减少。你自己处处小心谨慎,这就能少许多意外。”
    大概是因为怀孕的关系,祯娘格外多愁善感起来,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周世泽原本还游刃有余的,这下一下就连手脚往哪里放都不知道了。祯娘平常确实是不哭的,以至于周世泽不会安抚哭起来的祯娘,最终也只能小心地顺着祯娘被。
    不过这也是有奇效的,祯娘渐渐止住了眼泪,甚至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最终只得把周世泽推出去,临分别道:“总之你万事小心,海上的事儿太难说了。若是中间有什么万一也不要怕,只要你还活着,我一定赎你回来。”
    最近祯娘特意去了解了一番这些夷人的作风,知道了他们一般不会杀死军官,而是要求用赎金来换。当时还觉得这些人太会想钱了,这石头里的谁都要榨出来喝。如今忽然灵机一动就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且还颇觉得安心。
    周世泽只能是哭笑不得,若是别的人对他说这句话他是要生气的。要么这人是咒他没个好,要么是这人觉得他真弱到这个地步,无论哪一个都让人生气。但是这话换成祯娘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周世泽可以毫不费力地理解,这是祯娘真的担忧了,担忧到说话也忘了顾忌。
    “不用担心,说过的今日走,后日回,你就等着吧。”周世泽笑笑,最后整了一下自己的铠甲,行动之间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忽然有些想起以前的事,在战场的事,曾经的事。
    然后就是满泉州的父老乡亲送自己的子弟兵出港口——其实用不着的,特别是在周世泽来看,这点仗还要弄偌大场面,知道实情的自己只觉得颇为尴尬。然而他却忘记了,不管敌人多少,自家子弟上阵当然要看一下,说不得其中一个就是七万八拐的亲戚相好。
    就在一众父老乡亲的殷殷期待当中,福建水师的船队慢慢驶离了泉州港,除了衙门的文职,以及一些平常作训实在拿不出手的,这一次福建水师可以说是倾巢而出。船只都差点不够用,用上了一艘训练船,这才算是足够了。
    等到周世泽外出,祯娘便回到家里。这时候正是她随时可能生产的时候,身边随时都有人陪着,顾周氏也一刻不肯放松地看她。她身体沉重,回了暖阁更加不爱动弹,只歪在榻上看胭脂几个穿珠花。
    祯娘看他们宝石配的好看,忽然想起自己几条亲自绣的手帕,吩咐道:“红豆,我记得我半年前分别绣了四条四季景色的帕子,收到哪里了?你与我找出来,我有个用处。”
    红豆应了一声,就到了内室。祯娘床头的小抽屉一拉开,里头果然好好放着几条帕子。这就拿到外头暖阁,笑着道:“我的奶奶!平常多久不动针线的,偏年初做了这个,难道是差手帕使?这时候又要来拿,如今可不能动剪刀针线了!”
    祯娘拿了帕子摆弄,回道:“我只不过让你拿个帕子,偏有那许多话语要说!接下来可不劳动你了。水粉!我记得你络子打的好,你来看看,我这几条帕子装几根络子可使得。”
    水粉本在穿珠花,听了祯娘的唤,立刻来看帕子。这孩子老实,便点头道:“按理说装络子左不过就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荷包这些最常见,至于帕子,本身不是装饰用的,好少装络子。不过要是奶奶要,当然是使得的。”
    祯娘本就是一时有了摆弄精致东西的念头,就和平常闲的没事了自己也穿珠花,自己亲自做胭脂水粉是一样的。听了水粉的话也满意,道:“螺黛你来,我见你珠花穿的倒是比旁人好,你先穿两朵花做帕子的坠脚,再有水粉配着珠花给打络子。”
    络子这种东西本就是要配合别人而来,其中有许多道理。什么颜色配着什么颜色好看,什么颜色配着什么颜色就只能怪模怪样。现在还要搭着珠花,那就只有更加困难的,要考虑的多了一重么。
    两个人依着帕子的颜色花样商量了很久,与祯娘道:“奶奶,您这几条帕子,绣春景的是葱绿色,最好配柳黄。葱绿柳黄不只好看,还最是雅致。绣夏景的是大红色,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或者石青络子才好看,压得住颜色呢。绣秋景的是松花色,松花配桃红,这便十分娇艳了。绣冬景的本是雪缎,不如用白丝线夹杂了银线打成络子,越发应景了。”
    祯娘听她们说的头头是道,妥当的很,于是只是点头。两个人更加兴奋了,胭脂便道:“络子定下来颜色,那还有花样呢,这个倒是不讲究配色,全看奶奶喜欢了。仿佛记得奶奶身上多用连环,攒心梅花,柳叶这几样,是不是照着这个打?”
    祯娘身上的络子都是红豆在打理,都是拣着好看的来,若说真的哪里格外喜欢,那是没有的。于是索性趁着机会道:“你们便拣几样时兴擅长的打就是了,并不用那老几样。”
    红豆在旁听的扑哧笑起来道:“好奶奶,你这话说的越发让人不知所措了。您平常也打过络子的,难道不知道‘心有千千结’?真是越性去打,变化无穷,根本打不完的!您还是说几个名目,让水粉和螺黛两个少些事罢。”
    祯娘的女红课算是应付了,然而好歹还是上过,该知道的一样不少。晓得打络子哪怕只是一样基本结,也能变化出好多种来。譬如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攒心梅花几种,象眼块儿是没有耳翼的方块盘长结;方胜是两个连体方块的盘长结;连环是两个圆环相套的结子;梅花就是双钱变化的梅花结;柳叶是斜绻结;攒心梅花是盘长梅花中间聚编的团锦结。
    这还只是几样说一说,要是用尽了变化关系,确实不知道多少种,于是祯娘选定了几样,少了水粉和螺黛两个的麻烦。又指着榻旁道:“你们两个坐在这里,我在旁看你们的手艺。”
    这些内房的丫头手艺就没有不好的!每日都在内宅伴着祯娘生活,似乎没什么事情可做,但其实手上手艺好多。这女红一样,根本只是入门一样,谁又不会!最多就是精通于更加精通的分别。
    两个人就在祯娘榻旁坐了,祯娘歪着也能看水粉手上勾挑,速度飞快,打络子竟没见过这样又快又好的!再看螺黛也是手巧的,穿珠花看着简单,其实不然,除了心中有沟壑,只要怎么穿才能有自己要的花型,还要手上巧妙,既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
    祯娘在旁边赞了几句,然后又调整了一下位置——她如今肚子大了,腰上沉重,无论怎么的,时间久了都会觉得不舒服。在她旁边的顾周氏见女儿是这样,连忙叫丫头:“愣着做什么,扶着你们奶奶!”
    祯娘轻轻舒了一口气,她现在确实不好受,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肚子,这些日子这可是闹的自己够呛。她轻轻摸了摸,心里逐渐放松,这已经是最后一些日子了,很快,很快这孩儿就要来到世上了。
    正这样想着祯娘忽然就觉得肚子疼起来——虽然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是那样深刻的记忆不是轻易就能忘记的。祯娘立刻就知道这是要生了,而不是前几次一样,只是肚子疼而已。
    这时候的祯娘依旧是很镇定的,上次身边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还是头一胎,她不还是生了?这一次还有长辈呢。于是不动声色地对顾周氏道:“娘,快去请大夫和稳婆过来,我好像是要生了。”
    祯娘是这样镇定,顾周氏却不能,她先是没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应过来后立刻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一样,赶紧站起来,上下看祯娘有没有事。看她都好,于是赶忙大声道:“金孝家的,就是你,快让金孝去请稳婆,再派个小厮去找大夫。”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分派,顾周氏是生过孩儿的,又是这个年纪的妇人,自然不会遗漏什么。便给众人吩咐,还边让健壮仆妇架着祯娘去早就准备好的干净产房,让她能好好躺在这里只等着生产。
    说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孩子故意的,周世泽前脚才刚走,说的是后日回来。无论是早一日,还是迟两天,那都是能有周世泽看着他生下来。偏偏就看准了日子,所以才说太巧了,都像是故意的。
    不过这样说的话,当初洪钥生的时候周世泽也不在身边,只是正好赶上她生下来的那一刻罢了。而新要出生的这个孩儿是没得这个机会了,祯娘这时候疼的不厉害,倒是还有闲心估量这个。
    这时候上上下下都忙,祯娘生过一回孩子了,比上一回好的多。心里并不紧张,就趁着能吃的时候吃,趁着能睡的时候睡。等到稳婆和李医官到了,检视一回也道:“奶奶怀孕时候养的好,既健康胎儿也不会大,这又不是第一胎,定然会平平顺顺的。”
    顾周氏听了松了一口气,祯娘也笑着对两人点点头,若不是看脸色有些苍白,和平常并没有差别。见她这样,稳婆赶紧道:“奶奶现在神思清楚的很,这是好事,就好好休息,等到再疼起来,与我来说。”
    祯娘不是不懂的,一概都应下。就这样断断续续疼了好几次,但都不是真正发动的时候。等到了夜里,顾周氏正在给祯娘喂一碗参鸡汤,喂到一半,祯娘再也忍受不住,只觉得疼的厉害,之前那些都不能比,一下就想起了生洪钥的时候。
    旁边的顾周氏也看出不同,赶紧放下了手上的参鸡汤,看祯娘如何。祯娘一时疼的不能说话,她连忙回头唤稳婆:“张老娘你来看看!这似乎是要发动了罢,快来看看!”
    那张老娘微微揭开祯娘的裙子看了几眼,也点头道:“是到了时候了,顾太太,您先等在外头。若是您在里头,外头没个调配的,我也束手束脚,倒怕是反耽搁了奶奶!”
    听到这样说,顾周氏纵使再舍不得离了祯娘,也只能出去——到了外头还是忧心忡忡,相比之下文妈妈倒是比她老到,对她道:“太太,这会子该打起精神来!奶奶是这个样子,只能指望太太!”
    文妈妈的话似乎是点醒了顾周氏,她立刻抖擞起来,上下吩咐,不让中间有一点纰漏。只是偶尔产房里传来的呼痛声大了一些,她才会愣神看一会儿产房,然后很快又反应过来。
    生孩子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顾周氏心里清楚。当年她生育祯娘的事还历历在目,真是想忘都忘不了。这时候自己的女儿,那时候那么小的祯娘,就和自己当年一样在生育孩子了——即使之前已经有了洪钥,这确实顾周氏亲眼所见的第一个,忽然觉得世事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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