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回他总算看清了,看清了领口上嵌宝的纽扣是蜻蜓的样子,不是蝴蝶的。原来是蝴蝶啊,正在他出神的时候,染青上前——顾小姐已经走了。染青絮絮道:“少爷以后怎么办?”
    他记得当时自己并未作答,只因为也没得主意——那么怎么有了后头一桩桩一件件的?他只是模模糊糊的,记不太清了。然后这一回他没有不做答,而是道:“这样就好了,见过顾小姐一回就好了,我和她哪里来的缘分呢?”
    ‘不,不是的,我们当然有缘分’,在明白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他立刻大声道。然而回应他的是另一个自己的冷笑:“你只是自己不认命罢了!你每回做一回错事,就是自己死了一回一般,然而这样也没能得偿所愿,这还不是缘分薄什么是缘分薄?还不如现在就死心,虽然有时死了一回,但是还比你少了。”
    安应柳无言,忽然想起这是自己的梦里,自己似乎是醉了。呵!原来自己都是这般想自己了——只是既然是梦里为什么不能是一些好事,让自己能够美梦成真一回?
    安应柳的浑浑噩噩是安应柳的浑浑噩噩,若说他还算是有因有果,祯娘就是真是殃及池鱼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能更加无辜了。
    这时候学塾里的女孩子都知道了,之前说的正是假的,所以那些调侃也是真的说错了——要是确有其事,那么调侃就是调侃,若是没有这件事,那些调侃就是不合时宜了。轻一些是姐妹情谊有伤,重一些就是伤了祯娘名节了。
    这时候不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年月,但是女孩子的名节名声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珍贵的。若是真有一日祯娘因着这些流言有不好影响,她们这些也说过只怕也要愧疚死。特别是玉滟和玉湲两个,她们本就是四房里的女孩子,安应柳是她们正经叔叔,因此她们还调侃叫过祯娘‘小婶婶’。现在想来格外脸红,也格外后悔。
    因着这样的心绪,这几日一个个见祯娘都不算自然,也不敢多开玩笑——她们是默认祯娘这些日子心情不会太好。想也知道的,这样的事□□后想来多么惊险。今日是处置的好了,所以是风过水无痕,若是一个处置不好,流言跑出了府墙,祯娘就真是难做人了。
    祯娘却是心绪不好,但却不是为了之前的流言,至少不全是。于她而言,事情过去就算了,她一向尽力不让已经过去的事情难为自己。最让她心绪不好的其实是现下玉浣她们。
    第44章
    秋冬之交, 气候最是无常,只觉得昨日还有暑气残留未消——微微寒凉, 但真个换了厚衣裳, 多行动几番又觉得背后芒刺, 有些发热了。直到这几日看天时是正经要入冬了, 只见打过一遍薄霜,万物枯黄萎缩,真个是‘金井梧桐秋叶黄, 珠帘不卷夜来霜’的深秋景象。
    明明是天气寒冷起来,祯娘却越发烦躁, 仿佛是盛夏时候——也是前头那一回流言惹的祸!说过学堂里其他女孩子因此对祯娘存了十分的愧疚,言语行动上就显了出来。那般小心翼翼的样子, 又有盛国公府的嘴碎婆子偶尔还嘀咕一两句,倒是不敢在祯娘面前说话,但是大家拿着不同的眼光看她, 祯娘岂有不察觉的。
    因此祯娘只觉得自己心绪格外不平静, 要是有个不顺的事情眉头要皱起来了。祯娘的样子顾周氏看在眼里, 正好原来方家抄家时候得的一座小小茶园已经整治完毕, 就是在那儿的宅子也修建完毕——也不需怎样讲究, 农家大院的格局,就是宽阔爽朗干净就是,因此这时候已经完工了。
    前几日被派去做庄头宋庆, 让他媳妇宋庆家的来回话:“禀太太,我家那个已经在溧水县乡下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一切规制都是按着吩咐来的。又有茶园的事情也一应打点,前头那些在茶园里做事的都做主留了下来,想着还是原先的老人知道茶树的性情。贸然换了不说一时难以找齐全人,误了这茶叶农事,只是还不如老人好使!”
    顾周氏当时就点头称赞:“做得好!我原就想着你家宋庆早些年家里就是种茶的,那是天时不济,遭了天灾这才到了我家。之前没得合适的差事,只得让他看仓库——他性子老实细心,做这个我是放心。只是那样又是屈才了,这一回家里有了茶园,虽则不大,但是一下就想到了他,现在看果然是做的不错的。”
    看仓库这样的活计但凡是家里的都能做,那是最清水的衙门,只有安稳平顺可以形容。但凡是上进的谁肯一直在那儿虚耗?这一回顾周氏点了宋庆的名字去做庄头,无异于是高升了。虽然做庄头的远远不及那些宅子里听差的管事风光,到底比清水衙门强了许多。
    因此宋庆家的一直是满脸堆笑着,道:“这是太太吩咐下来的事情,再不敢错一点儿的。只是如今庄子修好了,不知道太太和大小姐什么时候去住几日。听说贵人们总觉得城里呆得腻烦了就要往乡下庄子去的,太太和大小姐若是能去,一个是看看乡下的风光,一个也能看看我家那个事情办成了什么样子。这并不是表功,只是太太去了,不是让咱们脸上有光么!”
    顾周氏‘唔’了一声,她倒是没想过自己要去。这时候事情忙,她哪里有闲工夫跑出金陵城。况且这又不是夏日,还要去乡下避暑。不过想到祯娘最近的形容,她就道:“我便罢了,这时候是忙碌的很,再没有那个悠闲的。只是你让宋庆也准备着,过几日只怕祯娘要去。”
    宋庆家的如同得了凤凰儿,她之前请顾周氏与祯娘过去看也只是试着说说而已,也知道这时候谁会去乡下。顾周氏不去是意料之中的,祯娘能去就是意外之喜了!但凡做奴仆的谁不愿意多亲近主子,就是没有别的好处,只是在主子面前混个脸熟就受用不尽了。
    如今顾家也算家大业大了,家里奴仆也多。在顾周氏和祯娘面前连个照面也没打过的都有,更不要说是留下名字印象的了。如今趁着办好了差事,正当时候地让主子看到,可不是就能记在心里?有了一个能干的印象存着,以后有个好差事才能轮得着么。
    顾周氏不去,但是祯娘也是一样的。家里就只有一个大小姐,他们这些人将来还不是听后大小姐的差遣。因此宋庆家的格外欢喜,道:“原来大小姐要去!太太只管放心,我这一回回去一定和我家那个细心督促着,再没有一点纰漏的,只让大小姐如家里一般。”
    因着有这样一件事,顾周氏过了几日便对祯娘道:“你这几日心绪不好,我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这样的事情正该遮掩着,绝没有宣扬的道理,又是事情在公府里,更加没法子追究了——委屈我儿了!不若你去溧水县的茶园庄子消遣几日,那儿是宋庆和宋庆家的打理好了才修好的庄子,你只当是散心,发散发散。”
    祯娘听了这样的意思倒是极喜欢的,不只是因着想避开这些日子的盛国公府——自她进金陵一年多,除了之前生病几日算是悠闲度日并专心读书外,其余日子一个要点卯似的上学堂,另外一个则是要和玉浣她们玩玩乐乐。
    倒不是与有了一班相亲的姐姐妹妹时常在一处不好,只是偶尔想起在太仓时候自己没得姐妹也就少有交际。那时候自己有大把时间悠闲消磨和认真读书,现在是不能了,也是可惜的。所以这一回去茶庄那边才是‘一箭双雕’,正合了她的心意。
    于是第二日祯娘就要带着身边的一些人去溧水县茶庄了,宝瓶轩上下因此立刻忙碌起来。这一回祯娘乡下去,短则半个月,长则一月余,要住这样久,可不是要事事妥帖用心?因此事情可不比上一回去太仓来得少!
    这样琐碎暂且不提,第二日祯娘就要走,至于上学的事情,自然有顾家人去盛国公府告假。礼仪上的事情,顾周氏一向打点地一丝不苟,不肯让人有半分说道。
    祯娘和随去的一行是用完早饭再动身的,大抵是因着心绪不同了。祯娘用早饭全然不似前几日那样惫懒,其他珍贵菜肴没怎么动,倒是四碟小菜儿,拿里外花靠小碟儿盛了——一碟美甘甘十香瓜茄 、一碟甜孜孜五方豆豉 、一碟香喷喷的橘酱 、一碟红馥馥的糟笋。配着投了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的粳米粥儿,添了好几碗呢!
    吃罢早饭,祯娘由着将离等扶上了马车。这是她常常用的朱缨华盖大车,除了她还有子夜和将离同她一同在这车上。后头跟随着其他丫鬟婆子乘坐的四五辆青油大车,一色的干净整齐。各个丫鬟婆子都有各自的分派,随行看管着一两样包袱、箱笼,这样多的人物、事情、东西,难得的是上上下下还是一丝不乱井然有序。
    祯娘与子夜、将离主仆三人乘坐的朱缨华盖车走在前头,这朱缨华盖车里头十分宽敞,就是坐了三人也一点不局促,倒不像是一般马车,就连手脚也伸不开了。
    这马车分作了前后两厢,中间拿珠帘和轻纱分隔了,前头地方窄,放着小火炉以及其他杂物,还可坐着一个丫鬟。总之是为了坐车的主子舒适,但凡用什么都用得着,且不必在眼前。后头则是宽阔的很,有座儿、桌儿,那小矮桌还可拆卸下来收到里头去,这样给座儿铺上褥子,又是一张榻了。马车上行程远的时候也不耽搁休息。
    这一回去溧水县不算路远,但也绝不算是路短了。用不着路上过夜,但中间或者要睡个午觉,倒是用得着这个了——只是祯娘睡眠不算深,在车上睡觉怕是不能的。况且想她要在车上松散头发衣物,只怕她是不肯的,宁愿到了溧水县再休息罢。
    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祯娘没得事情做,车上看书又是伤眼,只能和子夜将离两个说说话儿。
    子夜本来带着几样针线,打算偷空做一做,祯娘见了奇道:“这是做什么?什么针线这样打紧了,到了车上还要赶着做,这样伤眼睛你们又不是不知。我倒是记得换季的针线已经备齐了——况且就算不齐,也没得赶这一会儿功夫的罢。”
    子夜不说话,将离替她说道:“这本不是咱们屋子里的事儿!是子夜的姐姐,就是早几年太太身边的海珠。不是得了太太的恩典,放出去嫁人了么!如今也是当家主妇了。秋冬换季,可不是要缝缝补补裁裁剪剪的。上上下下一家子指着她一个,竟是忙不过来了。只得托了娘家姐妹帮着做。”
    这也是子夜不说话的缘故了,在主子屋子里不忙别的,倒是帮外头的人做事,实在是不妥的,难道主家给月钱是为了你做这个的么!但是子夜也不能拒了——不说自小姐姐海珠对自己的疼爱,只说自家姐妹遇到了难事儿,自己不帮忙,谁来帮忙呢。
    祯娘不是不通情理的,又再不管这些小事,也不过是因奇怪问了一句:“哪里来的这许多针线做?听意思竟是上下一大家子指着一个人来了。这才出嫁几年,以前婆家的针线难道就没人做了?这一回也该有人一起的。”
    子夜听过许多母亲的念叨,因此十分知道,便道:“小姐不知,那些小门户里自然不像家里养着针线上的,又有咱们来做一些,只有自家女人四季忙个不停。如今姐姐嫁过去了,原来媳妇熬成婆,自然是要享婆婆福了。至于小姑们,那也是该爱着敬着的,她做一些是她的勤劳,若是她只推脱做不得,那做嫂子的也不能说什么。”
    祯娘怔了怔道:“我原先想着高门大户里规矩多事情烦,贫寒人家的苦处更是提也不用提。只有中等殷实人家最好,一家人上下亲热,既没得麻烦,也没有窘迫。现在听你这样说,竟是也有其中的难处了。”
    将离和子夜本是话少温和的,这一回倒是像了红豆,只听将离道:“大小姐这一回是说了孩子话了,天底下的人家哪个不是各有各的难处的?我姐姐家这个都算不得难处,至多是一大家子过日子的一点小事罢了。”
    “我海珠姐姐原来也觉得这是些委屈,头一年还同母亲哭诉来着,只说家里上上下下只把她使唤,不是丫鬟了倒是比当初是丫鬟的时候像个丫鬟。母亲当时只道‘做人媳妇哪有顺当的,全家上下只有你不是骨肉至亲,全得尊敬周全’。”
    祯娘一下听住了,她原来想过一些婚嫁上的事情,倒不是她刻意多想,只是母亲常常说道,她自然也会思虑一番。但是也只是想过丈夫该是何等样子的——她为了图省事还想要个软弱些的呢!这时候才晓得不周全了,将来过日子自然不是只有丈夫,还有另外一大家子。
    只是这样想来立刻不同了,考虑的从一人到了一大家子,想了这个就不能顾及那个。一时之间她倒是觉得有一脑门子官司,再不能理清了。等到到了溧水县乡间,已经是夕阳西下晚霞抹云的时候,她依旧没个所以然。
    这时候已经是深秋时候,茶园所在的村庄名为上河村,景色与其他江南乡村没什么不同——都是田间地头难见青翠,稻田里只有打成捆的稻草,以及一些烧过的痕迹。至于村中的大路旁树木也是一样,枯黄凋零。只有一些常青的树木才能依旧,但是不知是不是错觉 ,只觉得这样的树木也和夏日不同,绿得没有精神。
    祯娘掀开车窗帘子已经看过周遭的景儿了,倒是不觉得没什么可看的。诗句里一首一首地咏秋,这可比春夏冬这三季多,这样萧瑟的景象她还看的起兴呢!只觉得在城里一直呆着已经觉察不出四季变化了——就是自家有花房暖阁,培植的花木也有是精心挑选的,到了深秋也是花团锦簇。
    祯娘这时候也把之前的官司丢开了,只是由着几个丫鬟把自己扶下车。茶园庄子这边宋庆家的和另外两个女人早就等着了,等到祯娘下车立刻就上前问好,只道:“可算是盼着大小姐到了!大小姐一路上可还好?”
    一路坐车也有一天了,身软体乏是一定的。祯娘只是点点头,旁边的将离就帮着道:“宋庆嫂子可别忙,这一路小姐就是坐车多了,实在乏的厉害。别的准备都暂且靠后,只是屋子打扫干净,热水立刻上来就是。”
    宋庆家的立刻道:“这是我没得眼色,多亏姑娘提醒!我就领着大小姐去居处——屋子早就打扫干净的了。提前好几日逢着见日头的日子,只把屋子门窗全都打开,带着几个妇女上下清扫,这时候自然是干干净净的。另外被褥之类也是早有准备,一色全新,还拿太阳晒过。只是想到小姐有自己使得惯的会带来,全存放在柜子里,倘若要用开柜子就是了。”
    这就带着祯娘一行人往庄子后院走——这庄子是个三进院子的格局,也有三十来间屋子,前头是宋庆一家并几个顾家奴仆带着长工居住,后头正院则是空着的。这自然是留着顾周氏和祯娘来住。这本就是主家的屋子,主家就是一辈子不来居住也要留着,空着不打紧,重要的是不能有下仆窃居主家正院,这才是乱了规矩。
    这后头正院自然是还没有住过人的,祯娘要住的自然是除了正屋以外最好的西厢,至于正屋,那里是顾周氏的地方。同前头下仆不能住在正院一般,祯娘也不能居住,哪怕顾周氏没来。
    祯娘不必说话,只是有红豆微雨两个服侍着洗漱休息就是了。其余的有子夜将离两个最妥帖最稳重的打理,其他丫鬟婆子住在哪儿、安放行礼、分派晚饭等等事情都是她们安排地清清楚楚。
    宋庆家的在一旁协助,她才是这儿的老人,有什么要询问的都要问她。她只看子夜将离两个年纪不大,却已经十分能干了。心里不由得十分羡慕,再看自家两个女儿,也是差不多年纪,却是只知道玩儿。不要说太太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就是粗使的也没选上。这一回宋庆得了茶园的差事,也就一同到了乡下——越发野了。
    想到这里又可恨自家儿子才八九岁,不然到时可以想主意求得大小姐身边的丫鬟配。既是人才品貌十分好,又能多得内宅的关系,十分美妙。只是按着自家小子的年纪,也不用想了。
    这一会儿也只得赞道:“姑娘们好生能干,这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安排地妥妥当当,再没有不好的了。我家两个也是和姑娘们差不多大,但是如今还是我在操心,这几日只想求着姑娘们能带着她,既是让她们跟着姑娘们学学,也因着她们对这里熟悉,大小姐要玩耍消遣也该有个向导不是。”
    子夜将离两个如何不知这是宋庆家的有意再让她女儿露脸,这种事情若是在宝瓶轩里,红豆和微雨两个就要拦着——可别以为做丫头不要争宠!主子面前得脸的就只有那些人,人多了可就没自己的位置了。除了即将出门的年纪大的丫鬟会给主子身边培养接着的帮手,其余时候都是对着底下丫鬟严防死守的!
    不过如今到了外头,怎么说也是宋庆家的地盘了,人家让两个女儿来作陪,再不能说个不字,况且小姐在这里生活确实是要个熟悉本地的作陪。因此子夜便道:“宋嫂子何用这样说,咱们又算什么人物,这样夸了,倒是不好意思——只让两个妹妹明日来见小姐就是了。说不得什么学不学的,只当是大家一处玩儿罢了。”
    外头正在忙碌,只有祯娘身边最悠闲。微雨红豆两个,一个在祯娘洗澡的屏风后头等着,或者准备添热水,或者防着祯娘要东西。另一个则是带着丁香整理屋内——行礼箱笼都有带着的人放进来了,但是细碎的收拾还有的是呢。
    不过她们手脚利落行动有序,等到祯娘泛着热气换好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有两个丫鬟给擦头发时,一切就已经安然地像是她的宝瓶轩了。
    等到头发半干,微雨给打了一根大辫子垂下来的时候,宋庆家的便带着两个女人来给祯娘以及她身边的丫鬟送饭。这一顿饭倒是简单地让祯娘诧异了,只见先拿上一个方漆盒,里头盛了四个靠山小碟儿,有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酱油浸的鲜花椒,一碟糖蒜。另外还摆上了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箸。
    宋庆家的笑道:“原问过将离姑娘了,只说小姐是吃这猪肉卤面的,因此大胆做了这个。是想着大小姐这一路实在劳累了,不见得有多少胃口,这个最是开胃。再有就是这边有位帮佣的章嫂子,厨艺好的很,其中这样猪肉卤面最是得意,因此进给大小姐。”
    祯娘见眼前碗碟几样虽然简单,但是浓香扑鼻,又有面条白软晶莹,猪肉卤酱色诱人,其余配菜也是恰到好处。便道:“这个倒是很好。”
    说罢祯娘也不要丫鬟帮忙,自己便取浇卤,倾上蒜醋。尝了味道,心里已经觉得不错,便对身边将离几个道:“晚饭备下的是这个,味儿不坏,你们快去吃吧,这面条经不得放。”
    得了祯娘的赞,宋庆家的越发满面笑容,赶紧道:“姑娘们不用急,这些面条都是一锅一锅出来,什么时候都是有的。况且防着有些姑娘和妈妈是不吃这个的,还备了其他吃食。等到要用的时候,只管让人去厨房要就是了。”
    如今茶园庄子这里无论是顾家的奴仆还是请来的本地帮佣妇人,谁不知道这家的大小姐来庄子里消遣了,只看下车来的排场就惹眼极了。上上下下哪里不知道要好生照顾,不只是祯娘,还有祯娘身边带来的,也不能给人为难——这是宋庆家的再三叮嘱的。
    她可是清楚的很,主子或许好伺候,但是下头的人才是难得个好呢!可是这些人全都能在主子身边打转,这回要是怠慢了谁,说不准有了空儿就要让自家有苦说不出一回了。至于那些帮佣,或者不知道这些人的厉害,但是县官不如现管,宋庆家的可是管着她们的。
    她们可好不容易得了来庄子里帮佣的活计,这活计轻松,钱也比在自家做针线来的多多了,正是大家争抢的美差。要是宋庆家的不快,换个人来顶了自己实在是太容易了。
    第45章
    深秋时分, 天地萧索。就是没有雨的时候天色也常常是阴着的——第二日也是不巧,祯娘早间起来就只见天上是黯淡的铅色, 正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 竟是比阴天时候还要阴地厉害了。
    祯娘本来是打算这一日就去看看茶园风光的, 这样下雨没个停住的时候, 是不用想着出门了。好在她是打算要住一些日子的,那些田园风光只等几日再看就是了,并不用遗憾。
    见过宋庆家的两个女儿, 一个叫招弟,一个叫来弟的。祯娘就让丫鬟带着她们在外间一同做事玩耍就是了, 然后与身边的大丫鬟道:“今日不用出门了,正是下雨时候, 最好读书,把装书的箱子打开,启出书籍来。”
    天阴阴的, 祯娘还让点上蜡烛, 越发有一种静谧了, 就是这样才更好读书。祯娘对照着读了几篇文章, 只觉得再没有往日的浮躁, 学起来竟是快了一倍不止。暗暗决定以后要常常来这儿才是。
    招弟来弟两个这时候在外间和丁香辛夷几个一同做针线,招弟眼珠一转,笑着道:“咱们就在外头是不是不大好?若是大小姐要使唤谁不是要耽搁, 怎么不在屋子里候着呢?”
    外头几个丫鬟里头数蝉衣年纪最小脾气最爆,瞥了一眼就道:“咱们这么多人, 都在屋子里小姐不眼晕么!又有谁家丫鬟会一齐挤在一处的。至于小姐使唤的事儿,自个儿警醒些就是了,时刻注意着,但凡叫了你自然就能立刻到了。”
    她这话说的又快又脆,其中又是暗暗有些嘲讽与不耐——谁看不出来这两个是想着往小姐跟前凑呢。只是做的这样显眼,让人看着气不顺。这也是因着招弟来弟两个从小没入内宅的缘故,若是在宅子里头学着接人待物,长到她们这样大行动言语总会显得不同。今日这情形就能做的不动声色,根本不会让人生厌。
    招弟来弟两个也是讪讪的,她们也是听母亲念了几日,只知道这是她们的大机会。说不得这一回得了小姐的眼了,带回金陵去伺候也说不准呢。她们自金陵来着溧水县上河村,虽然行动自在了一些,但是这里可比金陵差远了。
    金陵何等繁华,有各种吃的用的玩的穿的,各样热闹简直看不尽。到了这上河村,除了被这乡间少女追捧一番外,再没有其余乐趣了。就是这追捧,过了一段日子也是无味了,只想着回金陵去。
    因着有着念头,她们便想着力殷勤一番,没想到一开头就被抢白。她们到底年纪不大,又是在父母身边长大,没经过内宅打磨,脸皮薄,也没得心机。虽然是爱慕荣华了一些,内里却还是淳朴的,这这样一说,立刻脸红坐好,只静静做针线了。
    祯娘不晓得外头女孩子之间的一点点波澜,她只沉浸在这一年多以来难得的安心读书时光,除了吃饭以外就是用功了。
    上午时候多看书籍,午间略略休息,下午便找出古文集子抄写,既是练习书法,也是自己加深理解一些精妙文章。
    祯娘抄写的时候最是一丝不苟,屏气凝神,等到一篇抄毕了才会搭理周遭。等到一回抄写完毕,祯娘搁下笔来。将离在旁剪着烛花道:“小姐去窗外看看罢,今日天阴,白日里还要点着蜡烛了。用过许久小姐眼睛该累了,也该看看外头眼色。”
    祯娘眨了眨眼睛,才觉得的确有些酸涩。也不去看窗外,干脆出了屋子,到了屋檐底下去看丝丝缕缕的雨丝。这时候雨已经连绵了快一日了,外头发散出来是一种水汽潮湿的味道。大概是只下了了一日的关系,并没有梅雨时候黏糊糊发霉的臭味,只有一种清新的味道,是水汽夹杂着一些树木的气味。
    祯娘鼻子是很灵敏的,很快闻到其中有一缕甜香,若有若无,但是因着周遭的味道凸显地十分明显。祯娘只是循着味道很快见着了几株开花的木芙蓉,在这乡下茶园庄子里,自然不可能是醉芙蓉和黄芙蓉这样的名品,只不过是几株粉芙蓉罢了。
    树上花朵不多,或许是凋零了,也或许是被雨打落了。其中有一株木芙蓉离着屋檐底下很近,祯娘走过去就见花开重瓣,外形有些与牡丹仿佛。只是少了那一种富贵,雨水下面枝头俏立,花色粉白,倒是十分清洁雅致了,
    祯娘忽觉得有些意思,便摘下几朵入屋,对微雨道:“去把带来的那一套雨过天青茶具找出来,其中那一只茶洗给注些清水,我要用的。”
    说着祯娘便把木芙蓉在笔洗里漾了漾,算是清洗了一回,然后便泡在了茶洗里头。祯娘见三朵木芙蓉浮在水面,衬着雨过天青的釉色,倒是极为好看的。
    将离见了便道:“小姐是要养着么?”
    祯娘摇摇头道:“这是去了枝的,若是要养就不该将梗去掉。况且一把木芙蓉插花并不好看,只是拿着看些趣味罢了——这木芙蓉在一些地方便直接叫做了芙蓉,倒是和芙蓉并不像的,还是像牡丹多一些。不过名字是芙蓉就是芙蓉了,干脆凑个‘出水芙蓉’的景儿罢了。”
    祯娘说着抽开自己的首饰盒子,其中有些散的玉石。祯娘挑出一些来,有几粒玛瑙、碧玺,还有一些翡翠、宝石等,放在茶洗底部,冒充了一回鹅卵石。祯娘想了想又把自己一个菡萏色葫芦荷包打开,里头全是一尾一尾的‘金’鱼儿。
    拈了几条投入水中,祯娘看了自己也笑。旁边的红豆笑道:“小姐摘来的这几朵木芙蓉也忒金贵了,她自己不是真的‘芙蓉’,旁边的石头、鱼儿也不是真的。只是拿着玉石和‘金’鱼来替,就是真的芙蓉也不能呢。”
    祯娘却是笑过后道:“东西贵却不见得好呢,这些东西放进去没得一点意趣了,还不若只有这花的时候。这些东西本就是玩个雅趣,合该用真的鹅卵石及真的小鱼儿,放在一起看,才有些意思。”
    红豆听后便问道:“那要不要与宋嫂子说一声,只是送几粒石头几条小鱼应是极容易的,难得姐儿有兴致呢。”
    祯娘摇头道:“罢了,没得一点小事又要折腾人的。况且说是韵出天然返朴归真才有趣味,其实这样的小景哪里能真的全用真东西——非得仔细挑选一番,选出其中既美又好地造作,这才能成全。”
    自此之后几日祯娘都是过的差不多的日子,这几日雨水缠绵,祯娘并不为此着恼。反而乐在其中,只觉得这是天公也让自己彻底悠闲一回,竟是玩儿也不让了。于是每日只在屋子里看书、写字、画画,偶尔还会和丫鬟对弈几局。她们常年跟在祯娘身边,其中微雨的棋力最好,几局下来不相上下,也是极有趣味的。
    除此之外,饮食简单朴素,她特意吩咐过,只是弄得干净整齐一些,却不许太过精致,这也是乡间生活么。至于起居交往,这里倒是有一些乡人,可是他们晓得只是这茶园东家的小姐过来消遣,便知趣的不来访问了,毕竟一个少女委实不方便交际的。
    祯娘只让妈妈们收拾一些点心、尺头之类,封出二十多个盒子,给附近有交往的村民送做见面礼,其余的便一概不管了。就是有些乡人有回礼,也是宋庆家的一并料理。
    这样舒心简单日子,就是在太仓时候也是没有的。这一日她早间起来,用过一份清粥小菜,便见外面天色晴朗,显然今日是雨停了。红豆把帘栊卷起来,笑着道:“小姐,外头雨可停了,今日不用窝在屋子里了。这几日明明是来乡下玩的,却是一直只能在屋子里,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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