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雨已经停了,路面还很潮湿。宫殿檐下都换上了白纸灯笼,但刻意的哀伤布置并没有丝毫影响人们的争斗之心。
    礼部侍郎周治学从紫禁城出来,上了马车,径直就往家里赶。他还穿着丧服,脸上的皱纹因为憔悴的脸色看起来愈发深了,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刚才哭的时候流了老泪所致……但是他心里一点都不悲伤,反而觉得傀儡小皇帝死得好。
    周治学轻轻挑开车帘,顿时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大概是因为皇帝驾崩,酒肆、乐坊等场所都关闭了,本来也刚下了雨,上街的人不多,使得街面上比往常冷清了不少。
    他回到家等了一会,便有四五个官员从后门被带进来了,他们有都察院的御史、有六部的官员,都是站位明确的京官。
    “周大人。”几个官员进屋之后便先向周治学作揖。
    “诸位都坐下说话。”周治学一边回礼,一边用目光从几个人身上扫过。最边上有个瘦小的老头五六十岁了,年纪最大,但是官最小。他姓杨,名叫杨聪,才学和品行都很优异,可就是面相不太好,嘴有点歪,加上两腮又瘦,怎么看怎么不像中正之士,他的仪态极大地影响了仕途,否则他这么老的资历又在党争倾轧中熬到现在,起码都是部堂级别了……那只歪嘴实在罪大恶极。
    大伙分上下坐定,周治学的管家亲自上了茶。周治学对管家说道:“叫人守着,五十步内不得任何人靠近。”
    “是,老爷。”
    周治学脱掉身上的丧服,端起茶杯说道:“这件事关系信王的安危,关系我大明社稷兴衰,希望诸位不要泄露半分。”
    那个歪嘴的杨聪说道:“老夫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就算身家性命不要,也不会泄露一丁一点。”
    众人纷纷附和,正义凛然地表示赞同。杨聪又道:“周大人,咱们一得知先皇病危的消息,就已派人与信王联络。为防奸党率先下手、到河南矫诏谋害信王,咱们早已秘密派人保护信王北上。按时间算,这时候信王应该到开封了吧……如今诏书已下,谁能率军保护信王进京就是护驾之功,周大人可联络上地方将士了么?”
    周治学冷冷道:“信王的行程,是王大人在负责,为了保密,他一直没有和我联系,所以我也不知道。咱们各自做好分工,为了整个大局的安全,不要打听太多的事。”
    “是,是。”杨聪忙道,“老夫关心则乱,一时失言。”
    这时周治学好言道:“都不是外人,没什么。渔仲,你们和孙老、汪大人可取得联系了?”
    在座的一个人说道:“孙老就在北直隶,已经联系上,只是汪大人的家乡离京遥远,来往不便,下官已派人过去了。”
    孙老便是孙承宗,汪大人便是汪在晋,都是前段时间请辞回乡的三党大员,部堂级别的官员。
    周治学点点头道:“只要信王一登基,便会召回孙老、汪大人等被奸党罢官的大臣,孙老德高望重,说话更有分量,到时候情势就会越来越有利于我们。我大明朝的兴衰在此一举,望诸位各司其职,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为澄清天下的那一天戮力。”
    众官抱拳道:“下官等谨记。”
    周治学哼了一声道:“记功亭是乱臣贼子是记功亭,对大明朝来说就是一个罪行亭,只要咱们办成现今的这件大事,诸位名垂青史便不再是难事。”
    这时有人说道:“张问果真大胆包天,敢对信王动手?这和谋反篡位有何区别,他为什么不干脆自立为帝?”
    周治学道:“信王登基之日就是张问一党走向坟墓的日子,他们欲加害信王是情理之中的事……这和自立篡位当然有区别:加害信王,越权行废立之事,中正之士虽敢怒而不敢言;自立称帝,就等于公然谋反,天下必群起而攻之。”
    周治学站了起来,透过窗户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突然长叹了一声:“阳光不知何时来,黑夜不知何时去……”
    ……
    西官厅衙门,张问和许多嫡系文武也在连夜商议。有的人丧服都还没来得及脱下,但是没有人心里想着死去的小皇帝,尽管他们先前在乾清宫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满心关注的都是新皇继位的事儿。
    武将章照、叶青成等人的情绪最是强烈,他们十分愤怒地嚷嚷道:“打建虏、打叛军,都是咱们在流血,血里火里打滚,才保住了这大明的江山。现在可好,信王一登基,咱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么?到头来能给咱们好果子吃?妈|的,这公平么?”
    “太后为什么要下诏让信王登基?再弄个朱家的小孩上去坐坐不就行了,或者干脆禅让给咱们张大人做皇帝算了!”
    “大人,要不反他|娘|的,您做皇帝,兄弟们不要身家性命也拥护您。”
    “对,对,让咱们大人做皇帝,兄弟们也有个盼头,大人起码会给咱们这些开国功臣封个公侯做做,拼了一辈子,也让儿孙们继承点东西不是。”
    武将们义愤填膺,文官们倒是沉得住气,都在一边琢磨,一边看着张问,等着他的态度。
    这时张问平举双手,平息住众人的吵闹。大家见张问要说话了,都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十分期待地看着他。
    张问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少安毋躁,我张问什么时候把你们往火坑里推过?难道我愿意看着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因为庙堂争斗而背上恶名、死不瞑目?成王败寇,只要我们败了,无论有多大的功劳,都会被人抹黑,记功亭里的事迹就会被人篡改!”
    众人再次嚷嚷起来,沈敬喊道:“大家先别急,大人的话还没说完。”
    张问继续说道:“所以,咱们自个拼出来的东西,要靠自己去保卫!太后下诏信王继位,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但是他信王能不能走到龙椅上,也得先问问咱们同不同意。”
    这下武将们听明白了:把信王弄死不就行了?
    张问道:“我不能登基称帝,否则朝廷政令就会失去威信,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就会明目张胆地割据地方,不听调遣……但是我们也不能任人鱼肉,更不用遮遮掩掩。要对付信王,并不是什么阴谋,大家都知道,知道又如何?要干什么事,用实力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说道:“大人,老夫有话要说。太后已经下诏信王继位为帝,万一信王在地方上号令守备军簇拥着他一起进京,咱们该怎么对付他?难道要调大军直接开战?”
    “您多虑了。”黄仁直摸着自己的山羊胡缓缓说道,“如果信王真的拥兵北上,太后便可以下诏说新皇被人挟持,乱臣图谋不轨;然后以‘清君侧’的名义发兵讨伐,乱军之中,把信王除掉便是。”
    众人议论纷纷,张问回头看见张盈正软软地歪在椅子上默不作声,他也调整了坐姿,放松身体;又见这里文臣武将齐聚一堂,人才济济,张问顿时松了一口气:老子有人,也不是吃素的。
    他的武将们完全不管朝廷,只听命于张问;文官们正在出谋划策……沈敬说道:“我们要在信王进京之前动手,不然他进京之后就会有一帮王公贵胄、勋亲大臣护在左右,事情就不好办了。信王进京,无非两种方法:要么召集人马仪仗,正大光明地北上;要么就是离开大队,悄然赶路。我们应该在沿路各道关卡、京师各门加派人手严查……”
    另一个官员说道:“信王到河南邓州就番之后,不是有地方官和锦衣卫一直监视么,就是王府中也有朝廷的眼线吧?现在信王在哪里?”
    沈敬道:“朝廷里有人给信王通风报信,让他早有所防备。邓州山高路远,我们前不久才得到消息,监视的人已经失去了信王的踪迹。”
    张问坐在暖阁的公座上,沉思了许久,说道:“沈大人的意见很有道理,你和黄大人(黄仁直)合计一下,从西官厅派出信得过的人前往各地哨卡巡查……朱大人(朱燮元)下一个兵部政令,命令各地守备不得离开驻地,否则以谋反罪论处。”
    朱燮元抱拳道:“下官回去就办。”
    张问站了起来说道:“我会叫玄衣卫、东厂、锦衣卫密查信王的下落,大家先回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众人揖道:“下官等告辞。”
    张问回礼之后,走回暖阁,坐到张盈的旁边说道:“盈儿一会给玄衣卫下道命令,让所有的人手都去全力追查信王的下落,特别是河南到京师这条线路,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人。”
    张盈点点头,又说道:“其实玄衣卫只是在京师的眼线比较多,其他地方很弱;在全国范围内,最大的眼线网是锦衣卫。”
    张问道:“我会知会王体乾协助这件事,他定会用心去办,因为信王登基他不会有好果子吃,信王身边那太监王承恩非得把他往死里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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