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来到,不仅朝廷在祭天祈求上苍风调雨顺减少灾害,地方上也积极地准备。河南黄河沿岸有一个知县就在做一件事:打捞被冲进河里的石雕龙王爷,打算弄上来重新安放在龙王庙里。
    轻风拂面,浑浊的黄河水此时静静地流淌着,还没有展现出它狰狞的一面。河面上停着几只装满河沙的木船,正随着破浪左右飘动。
    知县蒙世川正眯着眼睛看着河面上正在进行的打捞工作,他回顾左右笑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黄河把龙王爷的尊身都给弄河里去了。”
    一个幕僚陪笑道:“或许是龙王宫里不只一条神龙,内斗起来,龙王爷自然也遭殃了。”
    旁边另一个大胡子摸着黑胡须道:“龙宫有争斗,人间也有争斗啊!前不久朝廷那场妖书案,受牵扯的人可不少,从中央到地方,多少人掉了脑袋呢。”
    “贤侄慎言。”蒙世川忙提醒道。
    大胡子忙躬身道:“是。”
    蒙世川颇有深意地说道:“别管龙宫有几尊神龙,哪尊能佑得我县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咱们就敬哪一尊。”
    这时听得河面上一阵吆喝,知县等人便把目光转向河面上去了。
    船上的绳索已两头绑牢:一头绑在河里的龙王爷身上,一头绑在船上,并拉得笔直。那些民夫正扛起船上的沙袋往河里扔,随着重量减轻,船只便慢慢往往上浮,渐渐地把石龙从淤泥里拉出来。
    忙乎了大半天,总算把一尊龙王爷从黄河里拖上岸了。民丁们拿着绳子上去,准备捆了往庙子里拉。
    就在这时,一个监工皂隶跑了过来,说道:“大人,大伙发现一块奇怪的东西,您快来看看。”
    蒙世川和几个佐官幕僚一起走到龙王爷跟前,民丁们让开一条道,指着淤泥中间的一块东西说道:“大人,您看,就是那块东西。”
    只见被冲洗了一部分的淤泥中间,有一块大骨头,让人感到奇异的是,那骨头上隐约还有文字。
    “多半是被冲进河里的甲骨。”蒙世川一看便说道,“来人,给我取来。”
    待那甲骨被擦拭干净,蒙世川等人就近一看,上边好像刻的是四个字。知县回顾左右道,“谁能解读此字?”
    左右文儒叹气摇头,皆表示不解。于是蒙世川按照书院里的规矩,先叫人把甲骨清理干净,再用墨拓备案,收录进县府。
    这时一个幕僚说道:“大人,黄河出石出文,非同小可,一向都有预示天道的先例。此事必须上报才行。”
    蒙世川觉得有理,便急忙命人上报知府。
    ……
    这样的事儿,知府也只能上报,层层上奏,不多久,奏章便报到了北京。黄河出水甲骨,那是代表上天的警示!明廷便下令知县派人将甲骨护送到京。
    甲骨被供奉在一只陶盆里,送到紫禁城。午门前文武百官汇集,都在围观这块黄河出水的骨头是怎么回事。
    正中已经摆上了一张桌案,摆放了香炉,焚香烧烛,还有牛羊头等祭品,以便让“天书”送到这里来。
    众官不明所以,一肚子疑虑,不知道朝廷里有些人又想捣鼓什么玩意。从黄河里捞出石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说是天示,并不罕见,刘邦、武则天等人都干过这事儿……正史上记载是这些人出身就有祥云,成大事时也有各种天兆,比如黄河里捞出来石头等等。
    但是,大明庙堂上的人又不是读死书的傻子,他们看史书,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天兆这些玄虚玩意,恐怕都是人们为了制造舆情而故意为之。
    那么这次黄河里捞出块骨头,是不是也预示着新的一场政治图谋?众人不明所以,只待静观变化。
    大家在肚子里胡思乱想,但是谁也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会被别人站在天道的高度给予无情的驳斥。
    两个皂隶小心翼翼地抬着瓦罐走到午门楼下,将东西搁置在桌案上。内阁大臣张问和顾秉镰先拜了几拜,走上前去观看那甲骨,只见上面写的文字模糊不清,而且是甲骨文,根本就不认识。
    张问遂对众官说道:“甲骨上刻着上古文字,有谁对此有考究,上来看看是什么字。”
    新旧两党的官员都有人上去看,因为大家都不想被蒙在鼓里糊弄。大伙儿围着那块骨头看了半天,没看出是什么字……虽然朝里的官员都是科举出来的饱儒之士,但是这种上古文字早就失传了,简单的象形字体还大概猜得出来,一旦复杂的字就完全摸不着门路。
    是什么字,大家都不知道,但是总算看出来一点:这骨头和上面的字的确有些年头了,不像是临时弄出来糊弄人的东西。
    一个花白胡须的红袍官儿拿着一个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会,说道:“什么字老夫不认识,但是老夫对古董有些鉴定经验,这块骨头,的确有千年以上的来历了。”
    老头说了这句话,众人又眼见为实,这才松了一口气:既然不是临时弄出来的东西,那自然就不是预谋。
    没人认识,张问只好叫人墨拓之后把骨头收入大库。
    就在这时,一个青年官员说道:“既是天道,我等凡人不能解读,岂不辜负了上天的警示?我等应该尽力解读出来才对。”
    有人说道:“可大伙儿都不认识,不知道上面写得什么。”
    又有人道:“这第一个字有飘渺之感,可能是风字,第三个字有波光荡漾之意,可能是水字……这四个字应该是风调雨顺?”
    众人听罢纷纷附和,都大拍马屁,说是朝政清明、敬畏天地,上天很满意,这才降下祥瑞。
    那青年官员摇摇头道:“既然不能解读,万万不可枉度天意。下官听说大隆福寺的空灵大师对上古文字颇有研究,不如把墨拓拿到寺庙里,让大师解答天意如何?”
    礼部左侍郎周治学立刻反对道:“这块甲骨从黄河里打捞出来,不过就是上古时的遗迹被冲刷到河中,偶然现世而已,谁又能保证是上天的警示?”
    甲骨有些年头了,不是临时刻意为之。那么这东西不是预谋没有错,但是,并不妨碍别人借题发挥,马上捣鼓出来一些说辞。
    刚刚才过去的那场妖书案,让三党损失惨重,礼部侍郎周治学是三党经过“新妖书案”洗礼之后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大员之一,他要领头对抗“奸党”,防止奸党借一块骨头发挥。
    这时新党那边的一个官员语重心长地说道:“举头三尺有神灵,周大人慎言。”
    周治学正色道:“如果真的是上天的启示,为什么这几个字谁也看不懂?如果故意要让凡人看不懂,又为什么要启示?”
    一些官员纷纷附议,支持周治学。
    这时张问说道:“无论怎么样,既然空灵大师能够解读,姑且让他看看,解得是不是有理,咱们再商量就是。”
    周治学道:“上面的字谁都看不懂,却要交给一个和尚解读,岂不是把社稷大事置于一个和尚之手?”
    首辅顾秉镰道:“周大人,你急什么,咱们只是让空灵大师解解看,又不是一定要听他的。难道这几个字不能给别人看了?”
    周治学一语顿塞,不知如何辩驳,只得默然。
    待大伙从午门口散伙之后,三党的人凑在一块,有比较迟钝的官儿依然没有闹明白怎么回事儿,不禁问道:“周大人,咱们为什么要反对解读甲骨啊?”
    此官一句话,立刻遭到了周围同僚的鄙视,大伙的眼睛里仿佛都写着两个字,左眼“脑”字,右眼“残”字。
    倒是大官周治学很是耐心,他看着宽阔的广场深深地叹了一句,微风吹拂着他的长袍,他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说道:“人心就像变幻的云彩,难测啊!就怕新党借这么一块骨头做题目,弄出一篇新文章来,骨头变成党争的工具。”
    听到这里,众人都一脸愤愤,“小人霸占庙堂,乾坤充满阴霾,我等一定要主持正义,还庙堂一个清明!”
    周治学低声道:“他们可以找什么空灵大师,我们为什么不能找个道长?四个大字,犹如天书,根本没人认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总之不能任人鱼肉!”
    其中一个官员说道:“道长好找,关键是咱们要把那几个字解成什么字?”
    另一个愤然道:“自然应该是奸党当道!”
    周治学举手平息了众人,仰头缓缓说道:“如今的朝堂,敌强我弱,贸然攻击他们讨不着好……这事儿还得以自保为主,不如就解成‘风调雨顺’,既是祥瑞,那么反对的人就不好过分歪曲道理了,如此也能让皇上和太后省心一些。”
    众人听罢陆续都表示认同,觉得周治学说的有道理。周治学如此处置,也显示了他宽厚的性子,更容易收拢三党的人心。
    周治学说罢抬头看天时,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隐隐还有闷雷之声,周治学便说道:“大家都散了吧,早些回家,快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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