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了冯实啊。”在场的另一位李大人,也就是吴二爷效忠的那位北城千户李文彪,重重地惋惜道,说话时眼睛瞄着萧震刚硬的侧脸,“听说冯实媳妇千里迢迢从扬州赶来与他团聚……唉,稍后见面,萧大人定要好言宽慰才是。”
    萧震攥紧了缰绳。
    他现在最怕见到的,就是苏锦母子。
    可是,城门越来越近了。
    萧震呼吸窒涩,但,他还是望向人群,寻找苏锦母子的身影。
    只是一眼,萧震就看到了那个女人。
    此时已是四月初,春暖花开,杨柳依依,女人们打扮地更鲜艳了,姹紫嫣红中,苏锦穿着一件白色绣花短衫儿、下系一条大红色的长裙,牵着六岁的阿彻站在人群最前面,垫着脚尖儿伸着脖子往他身后望,殷切期待溢于言表。
    “大人,昨晚阿彻跟我说,要我抱他去赏灯,臭小子,终于不嫌弃我了!”
    “大人,等咱们回去了,我想在院子里多挂几盏花灯,给阿彻补上。”
    “大人,阿彻……”
    萧震猛地收回视线,微微仰头。
    大军到了城门,百姓们热烈欢迎,萧震本该与李雍等将领一起进城,但在队伍即将走到领头的百姓们面前时,萧震突然策马出列,然后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地走向苏锦。
    苏锦看着一脸沉重的男人,身子微晃。
    冯实与萧震,向来是形影不离的,刚刚她找了半天都没看到冯实,现在萧震这样……
    苏锦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被暖阳晒红的脸庞,也迅速转白。
    脑海里乱糟糟的,苏锦突然很抵触萧震的接近,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无意识地扶住小腹,苏锦想转身。
    阿彻不懂娘亲的想法,他也没有发现娘亲脸色的变化,小手拽着娘亲,他仰头问他一直都很畏惧的萧千户:“大人,我爹呢?”
    男娃脸蛋白皙,乌黑的桃花眼亮晶晶的,太想离家三个月的父亲了。
    面对这样的眼睛,萧震喉头滚动,却说不出口。
    他身后,有辆骡车脱离队伍,稳稳地靠了过来,车上,是口大红漆的棺木。
    阿彻愣住了。
    苏锦看着越来越近的棺木,忽然之间,天地无声。
    刘婶不敢相信,捂着胸口,声音颤抖的问萧震:“大人,冯,冯实人呢?”
    萧震看看她,再看苏锦,对上苏锦呆滞的目光,他垂下眼帘,愧疚道:“为了救我,冯实身中铁弩,当场气绝。”
    气绝?
    就是死了吧?
    苏锦笑了,边笑边哭,状似疯癫,疯着疯着,她冲到骡车前,对着冯实的棺木便是一阵拳打脚踢,甚至试图将棺木从车上拖下来,边拖边骂:“你个短命鬼,你个短命鬼,旁人欺负我就算了,连你也欺负我!让你跑你不跑,上赶着替别人去死,你是嫌我过得太顺心了是不是?你个短命鬼,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女人悲戚不止,哭丈夫,男娃嚎啕大哭,哭爹。
    不知不觉间,行进的队伍停了,百姓们默默看着,无不唏嘘。
    萧震双目赤红,正要跪下向母子俩赔罪,旁边刘婶哭着走过去,抱住疯癫的苏锦苦劝:“锦娘你别这样,冯实已经走了,你不爱惜自己,也得替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此言一出,苏锦就像被点了穴道一样,定在了原地,然后僵硬地低头。
    微风吹拂,吹得她的衣裙贴到了身上,勾勒出小腹微微隆起的形状。
    苏锦忽的笑了,笑得悲伤。
    她是怀着别人的骨肉嫁给冯实的,生阿彻的时候差点要了她的命,产后元气大亏,郎中开了药方,叮嘱她好好调理,不然以后再难怀上了。苏锦年轻气盛,加上着急做生意赚钱,便将郎中卧床三月的嘱咐抛到脑后,出月子不久就去卖包子了。
    未料,接下来的三年,她的肚子,居然就再没动静了。
    苏锦很后悔,可后悔无用,她只能再去看郎中,然后好好调理。
    正月里,冯实随大军出发没几日,她就吐了,随之诊出一个多月的身孕。
    苏锦高兴极了,冯实喜欢孩子,她也一直都想为冯实生个孩子,今年终于有了好消息,苏锦就越发盼望冯实快点回来,好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喜讯。有天夜里,她都梦见冯实回家了,矮小的铁匠轻松松抱起她举高,傻乎乎地笑。
    可是,肚子越来越大,冯实……
    小腹突然有点疼,像是孩子对她刚刚那番拳打脚踢的抗议,苏锦慌了,冯实已经走了,她肚子里的娃将是冯实唯一的血脉,她不容它有任何闪失!
    “刘婶,扶我回去。”低下头,再也不看那棺木,苏锦狠下心肠道。
    刘婶忙与女儿春桃一起,小心翼翼地扶着苏锦,慢慢地往回走,临走前,刘婶将爬上骡车趴在棺木哭的阿彻托付给了萧震。
    萧震错愕地望着苏锦的身影。
    年仅二十岁的小妇人,身段窈窕婀娜,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刘婶说,萧震无法相信,苏锦有孕了。
    苏锦,怀了冯实的孩子?
    冯实有后了,萧震由衷地替冯实高兴,可……
    回来路上,萧震仔细考虑过苏锦母子的安排。冯实一走,苏锦成了寡妇,还是一个貌美妖娆的寡妇,萧震光棍一个,两人继续住在一起,时间长了,恐怕会传出流言蜚语。萧震便决定等朝廷的赏赐下来,他在城内买一处宅子送给苏锦母子,再买丫鬟小厮伺候,如此苏锦衣食无忧,便是他向冯实承诺的照顾了。
    至于阿彻,既然冯实把阿彻当亲生骨肉看,萧震自会用心,阿彻想从文,他就供阿彻读书考科举,阿彻想习武,他就将阿彻带在身边,把他所会的一切都传授给阿彻。
    可是现在,苏锦有孕了,一个怀着身孕的寡妇,他若此时安排她搬出去,苏锦会怎么想?
    萧震做不到,至少,至少也要等苏锦生完后,再考虑她们娘仨的住处问题。
    .
    等萧震抱着哭昏过去的阿彻回到千户府,苏锦已经看完郎中了。
    郎中说她动了胎气,只要小心行动,别再有太大的情绪激荡,便无大碍。
    苏锦老老实实躺在被窝,努力劝服自己。
    哭什么哭,哭有用吗?再哭也哭不活死去的男人,与其费那心神,不如省力气养胎。
    恩爱的丈夫死了,苏锦很难受,但她打小经历过太多打击,熟能生巧,恢复地便也比常人快。
    就像当初被书生抛弃一样,苏锦想的更多的,永远都是下一步,而不是沉浸在过去。
    “嫂子,大人回来了,他让我问问你,现在方便说话吗?”春桃挑帘进来,担忧地问苏锦。
    苏锦闭着眼睛道:“我现在很累,你去回大人,就说明日他有空了,随时可召我过去。”
    她真的累,只想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今日的一切就过去了。
    ☆、第12章
    千户府里搭起了灵棚,每日都有人来吊唁。
    阿彻身穿丧服跪在棺木前,小小的男娃低着头,眼中不时滚落一对儿泪珠。
    苏锦也该为夫守灵的,但她刚动了胎气,不宜久跪,刘婶叫她人多的时候充充样子就行,苏锦莫名烦躁,便一会儿都不跪了,始终在东厢房的炕头躺着。冯实死了,她的丈夫没了,她孩子们的爹没了,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受,何必再揣着娃辛辛苦苦跪给别人看?
    来吊唁的人越多,苏锦就越烦躁,都是来看热闹的,没人能明白她心里的苦。
    七日摆灵结束,棺椁要下葬了,苏锦才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
    小寡妇身穿白衣,鸦黑的浓密长发垂下来,衬得她肤色雪白,嘴唇嫣红,真是天生的好颜色,胜过任何脂粉。俗话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纵使苏锦已经怀孕,纵使丧服宽大松泛,也掩饰不住她细柳似的腰肢。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量苏锦。
    苏锦视若无睹,步伐僵硬地与春桃、刘婶并肩跟在大红棺木之后。别家的媳妇死了丈夫,下葬的时候定要哭得惊天动地,苏锦一滴泪都没有,面无表情地盯着前面的棺木,看起来好像还不如旁边刘婶母女悲伤,更不用说前面一边扶棺前行,一边抹泪抽搭的阿彻了。
    跟着送葬的百姓们不禁议论起来。
    “这冯家媳妇,怎么哭都不哭的?”
    “你看她长得那狐媚子模样,估计早就不想跟冯实过了,现在冯实一死,她年纪轻轻的,我敢打赌,不出两年她准会改嫁。”
    “就是就是,你们没看见,冯实活着时她就不守本分了,天天穿件红袄子去摆摊,勾三搭四的,别人卖包子靠手艺,她就靠脸勾引男人呢!还有那个孩子,长得跟冯实一点都不像,亲爹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躲着呢!”
    议论的多是女人,有低声嘀咕的,有故意高声说的。
    苏锦听见了,全当耳旁风。
    亲自替冯实抬棺的萧震也听见了,他是不满苏锦,但好兄弟捧在手心的妻子遭人非议,萧震无法不愤怒,猛地扭头,朝路旁高声议论的几个女人看去。高大魁梧的千户大人,面容冷峻目光犀利,携带着狂风般的怒火,碎嘴的长舌妇们挨这么一记眼刀,顿时吓得不敢吭声。
    萧震冷冷地收回视线,行到一个拐弯,萧震才趁转身之际暗暗扫向身后,就见苏锦果然没哭。
    远处女人们早已掀起了另一波议论,萧震再看苏锦那张白皙明艳又倔强的脸,突然很头疼。
    萧震知道苏锦有很多缺点,但苏锦绝非水性杨花之人,因为他曾亲眼目睹苏锦对冯实嘘寒问暖,亲眼目睹苏锦为阿彻夹菜挡风,这个女人的确有很多需要改正的小毛病,但她是个关心丈夫的好妻子,更是个好母亲。
    只是,主意太大了点。
    .
    冯实下葬的地点,在一片朝南的山坡上,来自江南的老实人,肯定也想故乡。
    大红的棺木稳稳地降落到墓坑坑底,然后萧震接过一把铁锹,神色肃穆地往里铲土。
    阿彻哭得全身发抽,被刘婶搂到了怀里。
    苏锦站在一旁,目光跟着萧震的铁锹走,看那铁锹铲起一抔土,再洒在棺木上。
    就在棺木即将被泥土遮掩,只剩一抹红色时,苏锦突然快步走到一个帮工面前,抢过他手里的剪刀,然后抓起一缕长发,拦腰剪断。
    萧震惊愕地看着她。
    苏锦走到墓坑前,笑着松开手,乌黑的发丝顿时纷纷飘落,落进男人长眠的墓穴。
    傻男人死了,她还要活着,就让这几根长发,代她陪他罢。
    .
    送葬回来,已是暮色四合。
    刘叔带人拆灵堂、取白布,苏锦牵着哭肿眼睛的儿子去见萧震,这几日苏锦身体不适,萧震既要操持丧礼又要应付军务,两人的谈话便一直拖了下来。
    前院堂屋,萧震一身黑衣正襟危坐,苏锦娘俩刚露面,他立即站了起来,正色道:“弟妹。”
    苏锦眼帘微动,萧震喊过她很多次弟妹,今日这次,最真心。
    她朝他欠了欠身:“大人客气了,民妇愧不敢当。”
    萧震不是一个擅长虚与委蛇的人,与他相处这么久,苏锦感受地出来,萧震对她颇有不满,尽管苏锦想不明白,她哪些地方得罪了这位千户大人。所以,这几日除了缅怀亡夫,苏锦就只担心一件事:她与儿子的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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