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里,陈晔祭完列祖列宗后,目光一直停留在哥哥的神位上。比起先帝拍平北疆, 成功打压外戚分权的局面,陈睿留下来的却是一个外忧内困的局面。
    然而陈晔并不愤怒。
    ——那就让他来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吧!
    新帝登基立刻下了两道圣旨。
    第一道, 取消愍帝时期的商税。
    第二道, 太尉楚昂挂帅,征讨北疆!
    第一道乃民政, 第二道乃军政。其中民政减轻税负, 为新帝赢得了声誉,军政不见任何拖泥带水,这两道旨意一下,原本还闹哄哄的朝野顿时安静了不少。众人发现,如今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看似雷霆手段,却暗含怀柔。
    “当今不简单啊……”
    楚昂缕着胡须,喃喃道。
    虽说让他帅兵出征之时, 陈晔已提前给他打了招呼,他也同意了。然而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楚昂才发现自己内心远不如自己预计的那般平静。
    是的,他很兴奋!
    自先帝打压以博陵侯为代表的有军功的勋贵后,楚昂便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锋芒。果然, 他的识时务让先帝很是满意,一步一步,最终他坐稳了太尉之职。这里的先帝依旧是陈晔的父亲, 对楚昂有着知遇之恩,却又忌惮他的军功。
    当今数次与他促膝长谈,终于让楚昂打消了顾虑,亦或是在楚昂心中,也割舍不下陷在战火中的百姓。他是军人,是战士,是天生的保护者。
    陈晔殚精竭虑,然而永安王通敌叛乱留下的隐患还在扩散。他虽直接抄永安王一脉,但却不能对其他蠢蠢欲动的藩王下手。国内的暗流并未有更多的缓解。虽然那些藩王在他还是齐王时便私下与他接触过,然在他继位大宝后,藩王们仗着辈分,原本承诺的军饷,又想耍赖。纵然有之前的大胜永安王的余威震慑,但与藩王之间的暗流,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平复的。
    一封又一封看着情真意切却又不说事实的折子送到陈晔的案头。殿内的内侍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他们虽不知道折子上的内容,但看到新帝漆黑如碳般的脸色,生怕自己成了出气筒。要知道愍帝在位时,这种事儿可不少干。
    谁料陈晔只是深深呼吸了几次,提起朱笔,在那些藩王请安的折子上一一批复:“可。”
    搁下笔,陈晔决定去后宫转转,他不希望自己失态。
    霍五娘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陈晔见到她,命人赶紧将她扶住。
    “早说了,此时不必行礼,你这又是……”
    霍五娘道:“都是小事,再说了,您不是已让人扶起我了么。如今臣妾只担心自己做得不到,宁愿多做些,也免得落人口舌。”
    “我总不愿你太劳神。”陈晔神色暗淡,私下里对着霍五娘,他还是不习惯称朕,虽然被霍五娘说了好几次,但他就是改不过来。
    或许在他心里,他还是当初住在京城里的齐王殿下。
    那时,舅舅带着五娘初来京城,太后设下花宴,宴请哥府高门女子前来。他远远朝那里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的表妹也在那里。
    那时,他是什么感受呢?
    只觉得小表妹娇俏可爱,唔……当时还有些娇气。
    那时候,太后常带着笑意,舅舅也在宫中,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啊。可后来,他被哥哥忌惮,他开始收敛自己,连去给太后请安,都要算着日子,不能次数太多,也不能太少。
    陈晔觉得这世上若有谁能理解舅舅,必然是他莫属。
    因为他们……都是被帝王所怀疑忌惮的人啊。
    如今他坐上皇位,他想对舅舅说,不要再害怕了,他不会怀疑他,因为他知道被忌惮的滋味,他不会变成自己的父王和兄长那样的人。
    然而舅舅还是卸甲了。
    或许舅舅已经累了……
    陈晔无奈,他知道连续两代帝王给博陵侯带来的伤痛,不是他一朝一夕能抚平的。在登基的那一刻,他便暗自下定决心,他要当一个不一样的君王,待臣以仁,待臣以真,待臣以诚!
    楚昂披挂上阵,朝廷再次出征北疆。
    在此前永安王一系因通敌卖国,已全部伏诛!而陈晔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对其他藩王既往不咎。各地藩王生怕皇上翻旧账,铆足了劲表忠心,纷纷送粮送银,此次朝廷出征的军饷里的八成竟然被各地藩王分担了。
    楚昂道:“有时候君王的仁慈会比铁血更有效果。”
    唐愈赞同的默默点头。
    此番,他作为大军粮草官随行,身负重任!而好友楚博却被留在了京城,毕竟他的父亲已在前线,自古父留子不留,这也是皇上为了楚家着想。然而楚博还是不乐意了好几天,对着唐愈报以羡慕又嫉妒的眼光。唐愈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对他说,自己会连带他的份多杀几个北疆兵的。
    自北地重整旗鼓后,北疆瞬间陷入了两线作战,吴国占据优势兵力向北疆施压,为楚昂赢得不少时间,而北疆一来失去了永安王这个内应,二来内部也并不统一。吴王已得到朝廷的圣旨,许他开通部分通商口,凡是愿意与大陈和平交易的外族,大陈都欢迎。这样的消息瞬间传遍草原,使得北疆内部更加分化。楚昂坚守的北地三郡,虽开始艰难,但在朝廷不断地支援下,终于扭转了胜局,一举夺回三郡又将北疆赶回了草原。
    陈晔大喜,下旨要嘉奖全军。不过首先要奖励的负责后勤官员们,大军还在千里之外,需回来后才能庆功,京城里后勤官员们的奖励倒是可以先算出来。霍文钟在京城待足了三个月,熬红了双眼,将自陈睿一朝起关于北地的军饷粮草全部核算清楚后,果断将账本一交,他要回博陵了!
    朝野侧目,陈晔再三挽留,但这位博陵侯世子归心似箭。他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自父亲再次上阵开始,那种不安的预感就越来越强烈。然而这份预感还是成真了……
    等他回到博陵的那一天,侯府遍地素缟。
    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为了一点儿小事便泪流满面,可遭逢巨大的变故后,却又哭不出来,只是觉得心里缺了一口好大的口子,连呼吸这种本能都能因为心口剧烈的疼痛疼而能时不时的忘记……
    霍文钟浑浑噩噩的度过了一个月。
    旁人说的什么,他一句都听不进去,侯府里谁来了,谁又走了,他毫不关心。
    到后来,霍文萱缓缓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并排坐在棺木旁,低声道:“哭吧,没人会笑话你。”
    嘶哑的声音断续传来,霍文钟将头埋在手臂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么。年丧母后经历的所有痛苦,到亲眼看着如山一般巍峨的父亲不断放纵自己,再到后来又追随着重新振作振臂一呼力缆狂澜的父亲……
    “他……会希望你好好的。”
    霍文萱轻声道。她努力勾起一个浅笑安慰霍文钟,奈何这段时间以来,两人都无比的狼狈。
    “我现在时常会想,也许当初……父亲也是不愿意那样对我们的。”霍文萱垂眸盯着不远处,“只是他太痛苦了,而我们是他最亲近的人,所以他才会失控。”
    霍文钟愣愣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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