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微柳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突然哈哈笑出了声,笑得眼眶红肿,脖颈上青筋突起。温含章递过了一方帕子,温微柳接了过来,拭掉眼角的泪,道:“大姐姐,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真是讽刺。卫绍两辈子都喜欢上温含章,可惜两辈子都不能与她白头偕老。他辜负了她的情意,所以老天爷罚他永远不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
    温微柳心中最后的一根缰绳也消失不见。她终于觉得她心中无有怨怼了。
    温含章看着笑得癫狂的温微柳,还是那句话,她没有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无法理解钟涵乃至温微柳心中对卫绍的忌惮。她想了一想那个与温子明交好的俊美公子。她见过卫绍,那还是在温子明的富车院中。年轻公子面如冠玉,气度磊落,温含章素来喜欢美色,当然会多看几眼,但也就几眼罢了,他们说的话统共不到二十句。
    温含章也不觉得卫绍会喜欢她,她自认不是那种能让人一见钟情的美人。
    温微柳见温含章半响都不知道从何问起,干脆道:“大姐姐,若是你想知道你与卫绍的前情,我这便当成一个添头送给你了。”
    若是温含章听完之后,对卫绍起了心思,岂不是让人更加愉悦吗。使君无妇,罗敷有夫,想到温含章会与她上辈子一般活得痛苦煎熬,温微柳脸上就忍不住快意一笑。
    温含章对温微柳的不怀好意心知肚明。可她也确实是好奇自己上辈子是如何的。
    温微柳与钟涵不同,钟涵上辈子于“她”而言只是一个路人甲,温微柳在“她”的故事中却是关键人物。若是温微柳能实言以告,她心中的疑惑便能填补齐全。
    温微柳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将这些事对着温含章托盘而出。她晃了晃脑袋,想将这种诡异之感从心中摇出去,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谎的。
    宁远侯府的二公子单枪匹马到伯府拿回了庚帖,温含章顿时成了京中的笑柄。
    那段日子,伯府中如履薄冰,温微柳与两个庶妹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惹怒了张氏被当成出气桶。若是当时查出温晚夏在其中插了一手,盛怒之下的张氏必不会如这辈子一般,只是将她关在庄子上。
    比起他们几个庶女坐卧难安,温含章却是一如既往安然镇定。
    这么着过了半个月,京中的风言风语依旧没有停歇,觉着伯府嫡女身价降低想捡漏的寒门官员不少,今科传胪卫绍却是第一个上门提亲的。
    卫绍的优势在于,他与温子明是知交好友。很快,温含章便在温子贤的做主之下,嫁给了卫绍。
    温微柳仍然记得温含章成亲之日,她在雪白骏马上见到的红衣新郎。卫绍给她的感觉,就像温含章的芳华院中那几株风采清朗的君子兰,身姿挺拔,生机勃勃。
    他看着被温子明背出来的嫡姐,一双眸子璀璨得就像天上的星子。卫绍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嫡姐的身影,他没有发现府门角落旁有一双比他更加专注的眼眸。
    温微柳一颗芳心便是在此处沦陷的。
    她不是没有见过风姿容色比卫绍更好的人,钟子嘉她也见过几次,可惜这位大家公子每次见着都是冷若冰霜,哪有卫绍这般阳光大方,平易近人。
    温含章看着温微柳面上隐忍不住的思慕之情,心中的古怪却是越发加深。她成亲的日子,庶妹却在一旁觊觎新郎?
    温微柳却没有察觉到她的眼神。她沉浸在久远的记忆里,一颗心因嫉妒泛着细微的疼痛。一开始,温微柳除了羡慕外,并不敢有任何想法。卫绍对温含章的爱意溢于言表,每回温含章回娘家他都是亲自护送。
    他囊中羞涩,每月俸禄都是如数交作家用,想讨好夫人之时,就会用野草编织饰物,温含章当时手上经常戴着一串相思链,这串手链便是卫绍用红豆一颗一颗串起来的,温含章视如珍宝。
    有一回温含章的手链在荣华院中不慎断裂,她那种遗憾懊悔的神情,让温微柳接连大半个月都是好梦绵延。
    卫绍是姐夫,温微柳每回见着他时只能躬身行礼,从不敢有别的交谈。她眼看着卫绍与嫡姐的感情与日升温。温含章从前对着任何人都是不卑不亢,从不攀附。但她为了卫绍,当时却是十分热衷出席宴饮交际。
    嫡姐在闺阁中还会使小性子与人绝交的人,在婚后却忍住了自己的娇纵脾气,在夫人圈子里与人说起恭维闲话流畅自如。温微柳有时见着,都觉得温含章像变了个人似的。她从来不知道嫡姐还有这么一面。
    可惜美满的夫妻之间总是招天嫉妒。温微柳记得十分清楚,那一夜她偷偷藏起了一些红豆,正在闺房中就着油灯串手链时,富车院突然大火冲天。
    姨娘惶恐不安地拉着她与众人汇合,她远远地就看张氏被围在一圈下人之中,鬓发散乱,身形发抖,张嬷嬷双腿跪在地上,死死地拖着她。
    周围的下人嬷嬷们同样跪了一地,都在低声哭泣,哀求张氏要顾念自己。她当时心中扑通跳得厉害,姨娘拉着她一起跪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众人在说些什么。
    温子明居然没来得及逃出来。
    温微柳与姨娘对视了一眼,心惊胆战地觉着伯府要变天了。
    温子明过世后,张氏万念俱灰。温含章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又是哀痛于弟弟的身死,又要照料母亲,她很快就瘦了一圈。卫绍心疼她,甚至不介意外头人言可畏,与她一起住在伯府中照料张氏。
    其实在当时,温微柳就有所察觉,府内的气氛不同以往了。每逢大哥到荣华院请安之时,张氏的反应就像看着仇人一般,眼神冰冷犹如利剑,每回都要温含章劝着,她才能冷静下来。太医说张氏悲伤过度以致神智癫狂。温微柳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温微柳说到这里咬着唇,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快了。温子明之死,可是她想好要拿来与温含章交易的一个筹码。
    温含章一看她的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笑道:“明哥儿与娘已经从伯府中搬了出来。”
    温微柳呼出一口气:“不过凭着我与卫绍说过的三言两语,大姐姐就能推断出明哥儿有难之事?”
    温含章知道,温微柳这是怀疑了。她镇定道:“世事如棋局局新,你在道观许多日子,不知道家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明哥儿束发之后便与娘搬出了伯府,梦姐儿与黄老姨娘也跟着出府。现下他们都一同去了保定。”
    温含章原是可以不说的这般详细,就算她敷衍了过去,温微柳也拿她没有法子。但,她看着从方才到现在说得嘴唇发干的温微柳,就算是投桃报李吧。
    温含章心中知道,先前关婉清的事情上,真正的受害者是温微柳与温晚夏两人。
    她有些叹气,理亏的事一旦做了,要还起人情来便是这般麻烦。
    在见温微柳之前,温含章已是与张氏商量过这件事。幸得张氏现在对关婉清的气已经转移到了旁人身上,温含章才能与她商议出一个结果。如何处置温微柳,温含章心中已有底线。
    温微柳沉默了一下,突然问道:“大姐姐可知,我姨娘葬在何处?”
    第107章 疑惑
    对于温微柳的询问, 温含章并不相瞒:“老姨娘葬在京郊十里坟处, 你若无事可以过去看看。”
    那一片全是坟墓,通常都是一些不能入祖坟的亡故之人最终的归属, 比起乱葬岗好了一些, 起码有个墓碑坟头,但也就如此了。
    若是温微柳当时没有闹出事情, 朱老姨娘也许能有个更好的埋骨之地。
    温含章有些唏嘘,她与府中姨娘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朱老姨娘从小在她爹爹房里伺候,是几个姨娘中资历最深的一位。
    可惜时运不济,碰着了一对在新房中一见钟情的男女主人,从此夫妻情深一发不可收拾,她爹爹到了不惑之年才得一嫡子, 妻子却因年纪太大生产不顺,血崩而亡。
    张氏是永平侯为了嫡子千挑万选的继室人选,会管家理事, 脾气虽然大了些, 心地却不坏。最重要的,她没有一个好家世,无论她后头生养多少孩子,都无法与嫡长子抗衡。
    对正头夫人都如此情薄算计,对一个年老色衰的通房,永平侯更是没有多少情分。
    温含章一直觉得, 温微柳是朱老姨娘在府中几十年兢兢业业的工作奖赏。
    温微柳对着她坦然地道了声谢。
    温含章挺想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可惜温微柳对温含章的注目, 神情却一直云淡风轻,她道:“大姐姐不需要这般看着我,人终有一死,我姨娘这辈子活得窝囊,许是下辈子还能有个好去处。”
    姐妹之间到了这种地步,温含章也不想对她说教。她笑了笑,含蓄道:“二妹妹的想法倒是与众不同。”
    温微柳道:“大姐姐生来千娇万宠,从来就不了解我们这些人在想什么。我姨娘半辈子不争不抢,但她这般柔顺,换来的却是父亲的一再打压。这个世上,老实人活不下去,姨娘早些往生,若是能投胎到富贵人家的正头夫人肚里,也是一件好事。”
    温微柳这般理直气壮,温含章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下去,她道:“二妹妹三言两语便评断了老姨娘的生死,许是不太好吧。”
    温含章话出口后,又觉得索然无味。温微柳不是无知小儿,她实际年龄也许比她这两世为人的人还要大,她是真的对朱老姨娘的死没有一丝触动。
    温微柳不答她的话,反而道:“我知道大姐姐更想问我为何不自己去死。”
    温含章想说,自己没这个意思。温微柳却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道:“人生几十年转瞬即逝,我由锦华堆中再次回到庶女之时。这是我一生人之中最不济的时光,我知道我只要熬过闺中这几年,便能再度尊享荣华。但我姨娘却不愿与我一起争这口气。”
    “她被老太太摆布惯了,老太太对我们几个一贯冷漠,为庶女相看夫婿绝不会如对大姐姐一般小心谨慎,我姨娘却觉得老太太愿意为我做主,我便应该感恩戴德。”
    凭什么?
    她和朱老姨娘的冲突,便在于朱老姨娘只想安分度日,她却不愿让张氏操控她的人生。母女间的不合与日俱增,又有张氏在一旁催逼着她应承婚事,温微柳只能选择快刀斩乱麻。
    温含章突然问道:“是娘为你挑选的夫婿有问题吗?”除了这个,温含章想不出她反抗如此激烈的理由。
    温微柳冷笑几声:“老太太怎么会有错。老太太定下的事情,便是大错特错我们也只有接受的。”
    温含章还是不懂温微柳的逻辑:“因为娘给你订下的婚事有缺陷,你便迁怒到你姨娘身上?”就因为朱老姨娘劝她答应婚事,温微柳就觉得她该去死?
    温含章有些不可思议,温微柳这般不情愿这桩婚事,为何不收集证据到她娘面前辩个分明。张氏许是会觉得没面子生气,但总比自己的姨娘丢了性命强。
    “大姐姐你两辈子嫁的都是好人,你当然不明白我的感受。”温微柳对着温含章眼中的质疑突然激动起来,“那个唐士勋上辈子把夏姐儿祸害成那样,老太太只要深入打听,便能知道他性情暴虐,冷酷自私。这样的人,老太太却要强压着我嫁过去。女子嫁人是第二次投胎,若大姐姐你是我,你会如何?”
    温微柳只要一想起这个名字,就满心的厌恶。
    唐士勋帮卫绍提鞋都不配,她再度重来,不是为了进禽兽坑的。
    温含章却是觉得,这一切不过报应罢了。钟涵与她说过,梦姐儿与夏姐儿的婚事都是温微柳一手操办。温微柳上辈子既然能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将妹妹推入火坑,现下只是风水轮流转。
    温微柳很快平静了下来,她看着温含章:“大姐姐不想知道下头的事吗?”
    温含章道:“我一直想听下去。”
    温微柳对着温含章的温顺有些满意,但温含章看得出来,她后头的叙述都有些不怀好意的滋味,将温子明惨死火中后她的境况描绘得格外详细。
    一个有着七个月身子的妇人,一连十几日都沉浸在弟殇之中,还要照料母亲,那段时日温含章脸上一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悲痛。
    到了温子明二七之时,伯府按着京中传统,到道观中为他做水陆道场。穿着八卦袍的大小道士刚刚就位,周围就像有一只大手快速拂过,先是墙倾楫摧,而后观中三清圣像全都倾塌。
    温微柳呆立着还没反应过来,她姨娘就拉着她跟着人群跑动。等到了外头一处空旷之地,娘俩喘息着停了下来,举目望去,道观如一座废墟般让人触目惊心,周围能见到的人都是同样的狼狈异常。
    温微柳看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伯府在这场地动中死伤了数十个下人。当时最骇人听闻的是,温含章由丫鬟陪着去小解,没有跟着众人一起跑出来。张氏一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立刻白得吓人。温微柳当时心中十分复杂,隐隐地有一股期待,若是温含章能死在这场地动中就好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不过一刻钟之后,温含章就由她身旁的大丫鬟扶着过来了,脸上沾着黑灰,有气无力,腿脚发软。温微柳眼尖,看到她襦裙上一抹血色。她刚想装着看不到,张嬷嬷就叫嚷了起来,她只好收住了心思随众人一起围了上去。
    温含章的运气真是绝了,她居然遇到了观主与四皇子、钟子嘉一行人,还指挥着丫鬟救了他们。这般的折腾,温含章果不其然早产了。
    老人们都说,七活八不活。温含章的孩子命倒是硬,他娘在屋里生了两天两夜,都没把孩子给憋死。
    可惜温含章运气再好,都比不上天意弄人。
    京中一朝天变,三皇子登基为帝,温含章施恩的四皇子却被打发到边远封地。
    温子贤作为从龙之臣意气风发,比之从前,永平伯府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家中这般风光体面,张氏却无暇他顾。她每日穿梭于伯府和温含章家中,拿着伯府的帖子请来了太医院中许多妇科圣手,但温含章的情况还是不妙。
    一个月之后,张氏突然宣告要为卫绍相看继妻。消息才一出来,所有人都知道温含章要不行了。
    温微柳心中有着双倍的喜悦。她从没想过她会有机会与卫绍名正言顺在一起。还有温含章,她终于如她祈祷的那般,要死了。
    温微柳喜不自胜,温子贤不知道从哪听说她有意自荐,一直在张氏面前为她说好话。她心中受宠若惊,这还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温子贤第一回 对她展示善意。
    从那之后,温微柳心中便隐隐地有些底,温子贤愿意支持她,离张氏松口之日也不远了。
    终于有一日,张氏把她找了过去,先是黑着一张脸看得她心中直打鼓,接着才问她,是否有心嫁作继室,能不能为她照看好外孙。温微柳除了激动点头外就说不出其他话来了。张氏说要把她带过去给温含章看看,若是温含章不同意,这事便作罢。温微柳也只是点头称是。
    一回、两回、三回,她与张氏一起到温含章府上三次,张氏都不忍心对病榻之上日渐虚弱的女儿面前说出她的来意。还是温含章自己看了出来,屏退众人,问她是否有意卫绍。
    温微柳一直记得嫡姐躺在病榻上的情景,温含章的一双眼眸就像看进她心底一般,她在温含章面前跟个小丑似的,流着眼泪,满脸哀求。那一幕一直收藏在温微柳心底深处,每一回想起,她都羞耻地面色涨红。
    对着温含章,温微柳掩盖住了这一段情节。但她心中却一直有一个疑问,她歪着脑袋道:“其实我从嫁人之后便一直在想,为何你会答应让老太太帮卫绍挑选继妻。”而且还松口让她入门。
    温微柳与温含章做了十多年的姐妹,她很清楚,这不像是温含章的性子。但她当时已经被喜悦冲昏了脑袋,一味沉浸在能嫁给心仪之人的欢喜中不能自拔,眼睛才会被蒙蔽了下来。
    温含章听故事听得十分认真,她好奇问道:“你猜了些什么?”
    是卫绍做了些什么让“她”伤心,还是他们夫妻间有些别的其他计划?温含章突然有些可惜,这个故事若是上辈子的卫绍亲自讲述,应该会更加精彩。
    温微柳咬着唇,神色犹疑:“上辈子明哥儿是大哥害死的。”这是一次她与卫绍大吵后,卫绍亲口告诉她的,卫绍在很多事情上都不愿主动坦白,尤其是涉及到嫡姐之事。
    她只能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琢磨,不断地猜测温含章当时松口的用意:“卫绍之前与明哥儿交情莫逆,但在你坐月之时,他却屡屡出入伯府,与大哥同声出气。你应该是恨他与仇人交好,才想着报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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