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衣袖要替袅袅擦眼泪,但她侧过了头,不让他近身。
    左邯也心疼,可拿她没办法。
    袅袅是个执拗的人,他知道。
    袅袅泪眼婆娑地看了眼左邯,也不顾顾家下人在场,轻声道:“左邯,其实我不值得你待我好。真的。”
    左邯张了张口要说话,一时却无言,袅袅哽咽着伸出食指,遥遥地指向门里边。
    “你知道么,里边那个男人,我爱了他四年。”
    他蹙起了漆黑的眉。
    袅袅泪中带笑地哽咽,那苍白的纸灯笼被悬挂上来,顾坤也于此时,换了一身素服,尘满面地颤巍巍走来,他是来回复袅袅的,“袅袅,老夫人的命令我不可违逆,她不愿见你,也不愿你再去打搅公子,坤叔也知道对不住你,但是……”
    “我知道。”袅袅苦笑,泪水砸落在地。
    她缓缓地擦去了水迹,“何时发丧、落葬,坤叔告知我……”
    “不必了。”顾坤哑然道,“老夫人说,公子二十有二,却尚未娶妻,大为遗憾,如今他人虽已不在了,夫人却想着喜事丧事一块儿出,为他破例,纳一房小妾。”
    袅袅震惊地后退了一步,幸得左邯揽住她的纤腰,还不至让她摔下去。
    顾坤颓然摇头,“袅袅,我知道你是说什么不愿做公子的妾的,也怕你瞧见这桩喜事,更何况你是公子唯一的心上人,他自然更是不忍你与他冥婚,所以才不忍告知你,那日,你便不用来了……”
    袅袅艰难地立着,“他、他可曾留下什么遗书?”
    “没有了。”顾坤摇头,“即便是有,也不能是留给你的,公子最大的心愿,是你能一生平安喜乐。也许留了,有了记挂,你便不能了。”
    袅袅缓缓地点头,颤抖着又后退了一步,笑道:“他倒是想得周全,一旦死了,我们就真的两不相欠,也不用再惦念了。好啊,很好。坤叔,我就先走了……”
    “是。”顾坤弯腰,身旁的白绫拂过,那素练正随风飘飞。
    袅袅走下台阶时,玉容寂寞,泪水阑珊,也不知到了哪一阶时忽地眼前一阵黑影窜过,她腿脚一软,又重重地落入了左邯怀里,人事不知!
    左邯带着晕厥不醒的袅袅回房,为云娘探脉的大夫正好还没走,又被霍蘩祁拉去给袅袅诊脉。
    倒没有大碍,只是站久了,腹中空乏,又加上大悲之下心绪波动,一时才有短暂昏厥。
    霍蘩祁同左邯放了心,左邯自愿留下照顾袅袅,她便不说什么了,折身出去。
    而说好了这段时日暂住在她这里的步微行,却时而失踪,江月也跟着不见踪迹。
    好容易到了斜阳落寞之时,才终于趁风而归,霍蘩祁记着舅舅的教诲,这段时日不打搅他,她也就不过问他的去向,也不留他的晚膳,这么一来,人便显得冷淡了许多。
    到了夜里,步微行才晓得她回房了,那个在软红绡帐里热情如火的圆圆,冷淡地背过了身,一言不发,在装睡。
    他也知道顾翊均的死讯,沐浴之后,拥着霍蘩祁浅眠去了,倒是一句都不问。
    他跟着也不闻不问,霍蘩祁便撑不住了,扭过头,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委屈地咬他的脖子。
    步微行攥住她急躁的小手,红烛昏沉,映得绸帐辉煌灼艳,他沉声道:“我冷落你了?”
    霍蘩祁哼了一声,“你自己说呢。”
    要不是他白日里不见人踪,她也不会跟着陆厌尘上顾家门。这种忐忑焦灼的等待,她一贯是不喜欢的。
    可惜最后……
    霍蘩祁心情不大好,闷声闷气地哼唧:“你们都有事瞒着我,连江月都知道,却只瞒着我一个人。”
    然后说着说着,假哭成了真哭。
    他抱紧怀里的霍蘩祁,只能将声音放低些,像哄似的,“是我的错。圆圆乖,再等几日便好了。”
    第82章 哄哄
    霍蘩祁平静地哼了一声, 她只是忍不住有些矫情,开始伤春悲秋。
    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枯荣自有命数。从阿娘离世起, 她便下定决心抓紧身边每一个人,譬如步微行, 她用力地抱着他,想咬他, 却又舍不得, 于是只能擦干眼泪哼哼唧唧了几声。
    她哼不停, 恐怕觉是不用睡了,步微行也觉得有几分无奈。
    他揽住霍蘩祁的肩,附唇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霍蘩祁的眼在深夜里睁得越来越大。
    “你……坏人!”
    她简直又气又笑, 于是步微行又无奈地被她絮絮叨叨念了半宿。而且全是骂他的坏话。
    话说完了,翌日他还是消失无踪。
    左邯带着袅袅回来了,袅袅是横着回来的,左邯彻夜在她房门外头守着, 也不合眼。
    霍蘩祁去剪牡丹,手中的剪子一落,一朵嫣红丰硕的花落在了手心, 她掐着花瓣,幽幽地一叹,本来是该重新开张了的铺子,因着顾翊均这一死, 暂时还开不起来了。
    但不开张,就只有坐吃山空的份儿,养夫君的大计更是没个着落。
    捧着一篮牡丹,后院里头袅袅的闺房紧闭,左邯坐在红痕阶上等着,飘花如雪,他托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霍蘩祁险些冲动之下闯进袅袅房里了,但想到夫君的嘱咐,她强迫自己掉头,一头钻进了货仓,开始琢磨近来的绣品。
    今日的银陵,自太子大婚后,迎来了又一次轰动。
    传闻是天下闻名的儒商顾氏,才死了这下一代家主,不过须臾一日,便又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冥婚。抬的这一房小妾,还是银陵千红楼里最鼎鼎有名的花魁。
    没想到顾老夫人如此开明,大张旗鼓为了这么一桩不像样的婚事,也是令人称叹。
    有人说,这顾老夫人还尚是仁善,知晓她儿子已死,倒不忍心祸害良家女。
    但也有人说,风尘之女,真入了顾氏大门,那得是天赐的福分和造化了,即便是良家女郎,被抬入顾家也可得万贯家财,享荣华富贵,也是不枉了。
    吹吹打打一番轰动,直闹得银陵三教九流无人不晓,顾氏豪奢富贵之门,更是在银陵大小酒肆摆下筵席,喜丧一块儿办,那筵席上虽只有素食,但佳肴如流水。倒不是不舍得铺张,只是顾老夫人信佛持斋,又加儿子故去,只摆了素食宴,来往的皆可入席。
    总而言之,到了霍蘩祁这一司丝绸、古玩的街衢,近乎门可罗雀空无一人,而那酒楼瓦肆林立之处,人却如山如海水泄不通。
    对很多人而言,顾翊均的死,能换来一碗白吃的米饭,是功德一件。
    霍蘩祁望了望袅袅紧闭的门,幽幽一叹。
    痴心一片的左邯还守在门外,霍蘩祁走过去坐到他旁侧,问道:“袅袅一直没出过门么?”
    左邯沉默了会,摇了摇头。
    曾经灿烂如旭日朝景的人,眼底一层清灰的影,胡茬下满是泥灰,竟显得几分憔悴。
    霍蘩祁低声道:“袅袅有些事,不是她要隐瞒你,而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
    左邯苦笑,“我知道。”
    “嗯?”
    左邯道:“老板娘,您记得,我是殿下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袅袅的过去?”
    这倒也是。
    她时至如今也没参透步微行的情报网有多大,但想来应该已是遍布大齐的,如何能放过重镇秀宛。
    霍蘩祁微露惊讶,“你知道,竟不在意?”
    “我在意得要命啊。”左邯像个苦恼的毛头小子,可他也只能在意了,不能做别的什么,“在意她曾经跟过顾翊均,在意她喜欢顾翊均,到现在还不能释怀,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是太在意了,反而却不知该怎么办。
    要是放在霍蘩祁心里头,恐怕也是一根刺。她无法容忍她的夫君心里有别人。
    正说着,身后的门却忽然推开了。
    一阵暖风拂过,袅袅娉婷地着了一袭淡烟绿的刺萝纹绣袍,盛装得体,秾纤合度,温柔妩丽的脸抹了清浅的素红妆面,柳眉杏眼,丝毫看不出憔悴。袅袅冲他们歉然地笑了笑,“对不起。”
    霍蘩祁站起身,对袅袅一副装束有些惊讶,“你这是?”
    袅袅笑了起来,“阿祁,我这身衣裳已经准备了很久了,不是很快又要开张了么,我去库房挑几匹绸缎看看,咱们也该忙活起来了。”
    霍蘩祁与左邯对视一眼,“……啊,好。”她重复了好几遍,“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心里头却千头万绪,袅袅这是……放下了?
    一个不离不弃的左邯,一个情浅缘深的顾公子……霍蘩祁眼眸幽幽地摇了摇头。
    袅袅是晕着被左邯扛回来的,但熟睡了许久,一醒来便像个没事人似的,霍蘩祁不怎么安心,要再替她请个大夫,但袅袅推说不必,最后也没让大夫来。后来她就一头扎进了仓房,直至傍晚才出来。
    霍蘩祁一个人在房里等步微行,酒菜珍馐一道未动。
    嶙峋的太湖石噙了一口氤氲春汽,薄如烟的风帘荡起一层毂纹。
    他徐徐而来,身上有淡芳草香,霍蘩祁扭头一瞅,只见脚边忽多了一样东西,玄衣抹过眼底,她惊讶地一低头,捞起一大筐的红瑚。
    “啊呀。”
    这是芙蓉镇盛产的红瑚草,银陵是没有的。
    她惊呆了。
    头顶上传来他清沉的嗓音,“三月才结了果,让人快马加鞭从芙蓉镇送来的。”
    这东西本来是男女定情之物,他们也是因着红瑚结缘。霍蘩祁抓了一把红瑚草搁在掌心,吃吃一笑,“嗯,所以你今日取了来?我听闻银陵三十三街九十九巷,顾家丧葬的队伍走了几街几巷?”
    他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不该你问的,乖乖闭嘴。”
    “哦。”霍蘩祁对这事真不怎么有兴致,只是,“我怎的觉得,你这回是真坑了顾公子呢。无端端死了不说,无端端还要纳个妾。”
    “楚岫是我的人。”
    楚岫是千红楼花魁的芳名,是顾公子新纳的小妾。
    霍蘩祁一听,瞪圆了眼睛,“你、你外头有人?”
    步微行微微一怔,难得被她一句话惊到,但只是揉了揉眉,淡淡道:“她与江月没有不同。”
    “有的。”霍蘩祁煞有介事,“江月是清白小姑,楚岫是秦楼花魁,怎会没有不同!你偏心!既是两个女郎,怎的这区别待遇竟天壤之别!”
    步微行背过了身。
    话解释起来并不好听,她刨根问底又不好糊弄,他拧紧了眉。
    趁着他去沐浴,霍蘩祁偷偷溜出房门,江月也正乘兴而归,仿佛还喝了点儿小酒,脸颊红扑扑的,霍蘩祁正趁着她酒后吐真言,拉着她到花木扶疏的游廊后头醒酒。
    风一吹,晕乎的江月便什么都招了,“当时殿下需要一个安插在千红楼的耳目,但暗卫里头的女人只有我与楚岫两个,我不肯,她肯,她就去了。”
    霍蘩祁疑惑,会有人肯做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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