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袅袅的事,霍蘩祁原本对顾翊均颇有好感,也渐渐凉透了,袅袅被逐出顾家,虽说是塞翁失马的事,可顾老夫人确实太绝情了些。顾翊均弱糯,不敢顶撞老夫人,做了顾老夫人的帮凶这事,霍蘩祁怎么看都看不惯。最令霍蘩祁不齿的,是时至如今,顾翊均有了新欢,却对袅袅似念着旧情,既念着旧情,却不肯承认旧情,如此两头得罪,太窝囊了些。
    倘若有一日,步微行为了陛下,为了朝廷大计放弃她,她可以走,但是她至少知道他的无奈和不得已,袅袅什么都不知道!
    “霍小姑,今日看顾某目光如狼,是顾某有哪处得罪你了?”
    他云淡风轻地朝她揖手,霍蘩祁微笑道,“哪有这回事,请。”
    霍蘩祁携着袅袅的手,几人入堂屋就坐,顾翊均嘱咐人将礼品拿入里屋,云娘招待了小厮,请他们喝甜汤,霍蘩祁与顾翊均对向坐,袅袅今日也察觉了霍蘩祁的不寻常,怕她同顾翊均不痛快,闹得不可收拾,起身要看茶。
    清茶落入瓷盏之中,如飞珠溅玉,清音纯澈。
    她走到顾翊均身旁,也替他斟茶,眉眼温柔。袅袅生得这副温柔貌,说话细声软语,犹如春风拂槛,软草初生,撩人而缠绵。
    顾翊均望着袅袅出神,记不清,上次她替他斟茶是什么时候了,许是半年之前?
    原来已经很久了。
    他的笑里多了几分苦涩,“多谢。”
    每次想到她,骨骼血液里,只剩下那股陌生而熟悉的冲动。那股力量,他怕自己克制不住。没有未来的两个人,踏错一步,于对方都是伤害。而他的袅袅,早就已经伤痕累累了。
    沏完茶水,袅袅大方落座,给了霍蘩祁一个暗示的眼神,让她不要为了自己一些私事伤了主客之间的和气。
    霍蘩祁也不愿拿旧事说道,只是口吻略有不善,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出的不善,“萧女郎看中的绸样我让人备了好几匹,等她什么时候再来,我好量体裁衣。只是人始终不来,近日怠慢了些,顾公子来得甚好,烦请带句话来,这生意还做是不做。”
    顾翊均温润颔首,“倘若阿绾暂时没有这个心思,不能算你们怠慢。我今日来,其实是找霍小姑帮个忙。”
    他缓缓说明来意。
    他不是来找袅袅的,霍蘩祁虽然愤怒,却又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事,我能帮你递个话,见与不见在他。顾公子来得不巧,其实他也才走不久的。”
    顾翊均黯然,“那倒是确实不巧了。”
    顾翊均与霍蘩祁虽是旧相识,却没太多旧话要聊,袅袅想起方才院里还没来得及收的画,要动身去将东西收起来。
    左邯来奉茶,见袅袅要走,笑道:“是找你的画儿?放心,我都给你收好了。”
    袅袅微微一怔,没来得及反应左邯的体贴,在绸庄这段日子,左邯对她最为照顾,凡事都为她想好了,做在她前面,袅袅只能一遍又一遍感激:“多谢,那我先去打点水。”
    左邯又道:“笔我也替你洗了。”
    袅袅便傻了。
    他怎么什么事都能做在她前边?
    顾翊均看着徘徊在堂屋门框旁进退无措的袅袅,看着满脸真挚单纯和热烈的年轻男人,灼人的日光糊了眼,刺得五脏都疼。
    “袅袅。”
    他扶着圈椅徐徐起身,一屋人都诧异地望着顾翊均,包括顾坤,他徐步跟至袅袅背后,她没有回头,他的指尖僵硬如冰,“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你说,可以么?”
    那温润如泉流松林般的声音,一瞬间竟几乎颤抖不成言语。
    过往,他是主,她是仆,他理所当然主宰掌控,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是光鲜的顾家公子,个性散漫不羁,她几乎未曾听过他这般语态,艰酸,近乎落魄。
    袅袅松了一口气,该说的总要说完,当初在秀宛不辞而别,有些话,她没有对他说明白。
    “顾公子请。”她温柔地对他福身,请他入院外小叙。
    左邯攒着眉头,本要拽住袅袅,可终究扑了一场空,看着他们默契地一前一后去了。
    霍蘩祁让人将东西撤了,左邯的一番良苦用心她一直看在眼底,只是有些事终究是勉强不得,也插不得手的。
    彼美人庄院后宅,是地道的江南建筑,黛瓦青墙,炊烟不疾不徐地弯折,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似这生命百转千回,到最后面目全非。
    袅袅望着顾翊均的眼,没了执着,没了爱恨,只剩下那一抹温柔,她将碎发拨到耳后,对他敛衽行礼,“袅袅再最后唤你一声。”
    “公子。”
    顾翊均只觉喉尖哽塞,经年的风尘洗不掉了,谁也不再是当年在桃花树下看蚂蚁搬家的单纯年少,也不再有红袖添香耳鬓厮磨,顾翊均望着袅袅,她仍是这般亭亭玉立,要说何处不同,那不同之处是,她立得更稳了,不再是以前,仿佛风一吹便会倒的柔弱少女。
    他细看着袅袅,“我后来去了苏绣娘家,她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了秀宛,我便想着天南海北地找你,直到走南闯北的商客带来消息,可是他说,你去了盐镇。”
    袅袅微笑,“是,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到了盐镇下了车,便又雇了另外一个师傅,我让他将我拉到青州城,到了青州,再折转,费了一番功夫,最后才到了银陵。”
    “为什么?”
    顾翊均话一出口,便哽住了。
    为什么,为了不被他找到。
    原来从离开秀宛开始,袅袅便是真心实意地决心同他断了,一别两宽。
    第54章 问策
    胸口犹如中了一箭, 顾翊均苦笑道:“我以为袅袅……还是原来的袅袅。是我错了。”
    他曾以为,不论如何,她会滞留原地, 永远给他亡羊补牢的机会。可是他错了。
    袅袅微微摇头, 眼波清湛如澄雪,“不是我变了, 是顾公子从来就不了解我。当日,您也已经给了我文书和钱, 您不再是我的公子, 何必留着一个没有用的人, 在时时想起时,让您和夫人之间横了一根刺在那?”
    顾翊均攒眉,“还没有……”那话说得恁的艰难, “还没有夫人。”
    袅袅轻笑,“迟早会有的。”
    袅袅从袖中取了一只锦盒,原来的已经烧毁了,这只是袅袅用自己的工钱打的, 为了不显寒碜,用金子镀了几朵金莲花,顾翊均眼一低, 袅袅已经将东西捧到了面前,“这是袅袅十五岁生辰那年您送的,可惜烧坏了,是我不好。您要是觉得亏损了, 我愿意把钱也一并补上。”
    顾翊均将锦盒推开,不肯收,“送你了就是你的,不必还。”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多了惊讶和痛惜,“你闯入火场,是为了这支簪?”
    袅袅点头,“可惜还是烧坏了。”
    顾翊均端凝着这个温柔、却疏离的女人,她如扰扰绿云般的鸦发,闲逸地盘了一头如浓墨的发髻,以双钗簪起,挽了细碎的发,几粒轻小的碎红珍珠点缀左右。那是大齐已婚妇人常用的发髻。
    他尤不死心,“你的发髻……”
    她当真一点都不愿再惦记自己?顾翊均不信。
    袅袅笑了一声,从发间将那支双钗也取了,满头青丝散落下来,盈润的光泽如绸如丝,她握着玉钗,道:“来银陵时,为了避免些麻烦,用了妇人发髻,用得顺手了,觉着如此挽发简单,但是现下看,也有些麻烦,易引人误会,以后不会了。”
    “君自有妇,妾自有夫,以后顾公子在秀宛,袅袅在银陵,婚娶两不相干的。若是秀宛那边袅袅落了什么不及带走,烦请顾公子都毁了去罢,以免各生不便。袅袅告辞了。”
    袅袅来去如风,轻快地消失在了重重花影后。
    顾翊均最终还是接过了锦盒,沉默着,手指抚过锦盒上雕花纹理,怅然若失。
    平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能随心所欲,是他不敢逾越雷池。
    霍蘩祁承诺了给顾翊均递消息,宫里头言诤替步微行回复了。
    顾坤无奈地回复公子:“太子身边的近臣答复,若要见,不是不可,须得还了那五百两才是。”
    顾翊均:“……”
    没有任何传闻说太子殿下是个如斯小气的人啊。
    那五百两是还了,步微行约他在酒楼会面,雅间里摆着几样南地风味的小炒,配着一锅鹅肝汤,一壶碧螺春。
    顾翊均开门见山,“顾某是有事请教太子。”
    因着数月前,芙蓉镇中,这个顾翊均献媚他的女人,使了一身解数讨好她,步微行对此人可以说没半分好感,昨日霍蘩祁在信中说了顾翊均一些风流韵事,还表了一番“耿耿忠心”,他暂且不计较了,只是,莫要让他听见顾翊均一出口便是跟他女人有关之事。
    太子殿下淡然抿唇,一盏碧茶落入喉咙,“说。”
    此来前早已在心中过了无数遍腹稿,可此时分明身在雅间,别无旁人,该问之话,却恁的难以出口。
    步微行只看到他的耳朵泛起了淡淡的红云。
    他哂然道:“顾公子,你不说孤走了。”他也不是闲到有功夫被他戏弄。
    顾翊均惭愧不已,“实不相瞒,在下想请教,殿下与霍小姑……”
    步微行一记冷眼过来,顾翊均刹住一瞬,随即意会到,对方对自己仍有敌意,虽说当日他好心提醒,但毕竟是嘲笑了一朝太子。
    情这种滋味,只有尝过,方知浓淡,方知当深陷泥潭时,愈挣扎却愈被没顶的痛楚。
    顾翊均面露惭颜,“我只想知道,当在责任、家族和心爱的女人之间,倘使只能二择其一时,该如何抉择。”
    从来率性如风的顾翊均,原来竟也会为情所困。
    若是他说的心爱之人是霍蘩祁,绝不会当面问询于己。
    步微行眉心稍展,面色仍是不悦,“前者。”
    顾翊均怔然,“竟是前者?这是殿下的选择?”
    步微行挑唇,哂然一嗤,“你给的先决是只能二择其一,既是如此,孤的家国天下,自然在先。”
    “殿下难道会弃了阿祁?”顾翊均的手摁住桌沿,微微用力,拗下一截木屑。
    他自己都怔愣不解,自己如此激动,难道是想听见不同的答案?是真的如此不愿割舍么?顾翊均望着手心的掌纹,那道被袅袅归还的头簪划过的伤痕历历在目,伤口才干涸一晚,疼痛犹在。
    步微行道:“孤不会让自己陷入二择其一的境地。”
    不论如何,自负如他,宁可断腕,也决不自甘被逼上绝路。
    太子眼底的桀骜轻狂的光彩,让顾翊均一时无话。他自惭形秽一般垂下眼眸,掌心的猩红血痕刺痛了目光。
    要放弃么?
    不放弃么?
    步微行将清茶推给他,“倘若是孤,宁可犯上,也不受威胁。”
    宁可犯上,不受威胁。
    顾翊均一直以为太子是他的同路人,如今看来,也不尽然相同。
    顾翊均苦笑,“不受威胁,失去的更多,犯上的代价太沉重了。”
    步微行长身而起,缁衣缓带微曳,他脸色漠寒,“你的母亲以母子恩义胁你娶妻,可曾想过,她百年之后,你们成了一对怨偶,一生的痛和遗憾,九泉之下她能替你偿?”
    不能。
    顾翊均心知,没有袅袅,他必然一生遗憾。
    他云游四方时,偶尔念及袅袅,那时,她在家里,在后盾之后,被保护得不知尘世污浊。从她走后,他却辗转反侧,日夜难寐,噩梦里她被掳走,被伤害,被强迫,他惊醒时,冷汗涔涔。又是整宿无眠。
    可他只能用温润的微笑,装点内心的卑鄙和不安。
    是他逐走了袅袅,后果本该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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