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佛不慈悲
    徐文瀚在这个年代算得上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他年近而立仍是孑然一身。心无旁骛一心辅佐皇帝打造一个空前强盛的大夏帝国。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皇帝对他的赏识重用,不仅于他有知遇之恩,更给他提供了一个一展抱负的舞台。如今舞台有行将坍塌之祸,理想有面临破灭之忧,是以他也存了不惜破釜沉舟之念。
    那番狠话自他这么个老成多谋的人口中说出来,不免令杨致与秦空云多少有些惊讶。全盘发动就意味着大家都撕下暗战的伪装,公然进行一场血腥的夺位兵变。而现在的准备还远不充分,相信双方谁都没那个率先发难的底气。
    徐文瀚对目前的形势当然不会不清楚,脸色沉重的道:“我并不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太子方面本就抢了先机,在此交锋之际只要稍有退让,往下则愈发会步步被动,若想扳回局面占得上风几无可能。唯今之计只有抱定玉石俱焚之心,与之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万一发展成双方火拼之势,胜负成败也只好各安天命了!”
    秦空云郑重的道:“既是如此,我稍后回去还得相应做些安排。”
    杨致同样表示赞成:“天是有眼的,命是人定的。待常兄回来后,我再遣他给耿超送去一纸空白军令,让耿超明日见机行事,必要时可找个借口杀了张天行。卫肃明日若是公然翻脸,我自信脱身还是不难。到时候倚仗耿超接应,也只好凭借御赐金牌强行接掌禁军了。”
    “太子逆天道灭人伦,天必厌之,天必诛之!”徐文瀚肃然拱手道:“三弟,咱们明日再见了!”
    徐文瀚与秦空云告辞离去不久,常三便回来复命了,只是神色间略显不安:“侯爷,您所交代的事,小人俱已按您的吩咐办妥。有一事您需留意了,因小人无能,方才进出侯府未能逃过当值侍卫耳目,且有人暗中尾随跟踪。但小人既未暴露两处目的地,也未显露身手。”
    夜间潜行正是常三的看家本领,如果连这点反追踪的本事都没有,岂不是白做了多年的专业杀手?
    杨致不以为意的道:“若不将我盯死,不将整个侯府盯个密不透风,卫肃怎能睡得安生?那么多内廷侍卫难道都是吃干饭的摆设么?已经够难为你的了。”
    杨致从未向常三刻意隐瞒过什么,将兄弟三人方才的计议说了个大概,又取出一份空白军令交到他手上,把要转告耿超的话一字一句交代清楚了:“我的一举一动更为惹眼,只得辛苦常兄连番奔劳了。你稍后回府不必再来复命,在窗外一长两短敲上三下便自回去歇息。明日情势将会是何变化,只有天知道。现在你是我身边唯一信得过又用得上的人。所以我家老爷子与两位夫人的安全便只能交托于你了。明日一早我会跟他们打个招呼,嘱咐他们相互间不要离得太远,以便照应。”
    杨致这话很有点以后事相托的意味,常三愕然片刻,扑地跪倒道:“侯爷,两方若是翻脸动起手来,情势便是万分凶险!并非小人贪生怕死不敢担待,我便拼了性命倒也没什么,而是仅凭我一人之力恐怕绝难护得老太爷与两位夫人周全!请恕小人直言,为以防万一,侯爷何不寻个由头,明日趁早送老太爷与两位夫人出城暂避?相信就凭侯爷偌大的名头和手上的御赐金牌,府中侍卫与城门守军还不敢阻拦!”
    “常兄快快请起,情况或许没有你所想像的那么严重。”杨致扶起常三道:“我何尝没有这般想过?老徐刚一说到明日双方可能动手,我便起了借祭拜忠烈祠为名送他们出城暂避的想法。但他们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和两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不过半日功夫又能走得了多远?若是有人加意追杀,他们又能走到哪儿去?是以我仔细一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嘿嘿干笑道:“如果我真那么做的话,岂不等于明白告诉人家我有动手的打算?人家本不想动手都会逼得动手了。再则,也等于是示弱于人。有亲人家眷在长安者,也不仅是我杨致一人。如若有人胆敢伤我家人毫发,我必百倍还之!这一节难道他们会想不到?更何况但凡敢行改朝换代之事者,莫不是老于算计的高才捷智之士。若我得胜,只会以我家人性命为相要挟,以图迫我就范挽回败局。若我落败,则会以他们的性命为条件,以图劝降于我收为己用。说来说去,悍然害我家人性命无异于是逼我成不共戴天之死敌,无疑是最愚蠢的。说白了这事儿跟经商一样。这世上没有万分之万稳赚不赔的生意,多少总是要担些风险的。你方才也说了只是以防万一,大可不必去想太多。”
    常三对杨致的话兀自半信半疑,呐呐道:“侯爷既是如此信任,我也无话可说。我只能说小人这条性命早已交与了侯爷,老太爷与两位夫人若有任何闪失,我便以死谢罪罢了。”
    杨致苦笑道:“命是你自己的,何苦轻易许与他人?只要对方无意加害他们性命,你尽力就好,完全无需死拼。”
    想了一想,把与秦空云约定的切口告诉了常三,将那秦氏特殊印记画了图形给他看仔细了:“我二哥也在侯府潜有人手暗中保护,具体有多少人我也不清楚。能同时说出切口亮明印记者,便可绝对信任。秦氏触角遍及长安每一个角落,紧急之时随他们隐匿城中远胜于出城暂避。——亥时已过,时候不早了,你这便动身再走一趟吧!”
    “等一等!”临到常三出门时杨致又突然叫住他,皱眉问道:“常兄,刘二的武技与应变之能与你相比如何?”
    “武技堪在伯仲,随机应变之能较我略胜一筹。侯爷,怎么了?”
    “哦,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快去快回!”
    常三告退后,杨致唤来阿福叫了几个仆婢收了酒菜稍事打扫,小口抿着清香扑鼻的龙井,斜靠在暖榻上怔怔出神。
    连日以来只要杨致脑子里稍有空闲,令他心下隐隐感觉烦躁不安的其实还有两桩事:算起来他自十二月十四日离开蓬莱仓促返京已半月有余,无论是遣派前去搜寻皇帝踪迹的刘二,还是留守在砣矶岛整肃海盗的玲珑,他们都熟知秦氏情报网的运作方式,居然俱到此时仍是音讯全无!
    如果说眼前的长安是一个迷雾重重的乱局,那么一个活蹦乱跳完好如初的皇帝就是能够瞬间荡清迷雾的那股劲风。皇帝到底病成了什么鸟样?如果玲珑压不住阵脚让三伙海盗故态复萌。甚至让英娘与熊展赶出了北燕海域,那我在长安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老子还在这儿瞎忙活什么?
    起身郁闷的房中踱了片刻,再怎么多想亦是无用。强自收敛纷乱的心神坐到了书案前,打起精神研墨展纸,开始写弹劾赵天养的奏章。
    当日金殿激辩整垮安贵侯乃是杨致的成名作之一,告人黑状他原本极为在行。炮制这么份玩意儿纯粹是为了向赵天养开炮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以免师出无名,当然无需讲究什么严密的逻辑性。依照在赵启面前那套说辞的大致条理尽攀诬构陷之能事,怎么夸张狠毒就怎么来,洋洋洒洒数千言竟是文不加点一挥而就。连看都不再看一眼,草草吹干墨迹就按规矩用火漆封了。
    写完奏章已至子时,也懒得再回厢房安歇,脑子里犹自乱糟糟的就在书房暖榻上和衣睡了。睡到丑时时分左右,朦胧间听得窗外几声轻响,知道是常三回来了这才放心的睡个踏实。
    次日是腊月二十九日,又叫小除夕。按民间风俗要焚香于户外,名唤天香,通常要持续到正月初一。有条件的人家要置办丰盛的酒宴,人们往来拜访便是叫辞岁了。像杨府这样的显贵大户,自然不会在这个排场上马虎了。
    杨致因心里存了事睡得警醒,天还蒙蒙亮就被府中仆婢们忙忙碌碌的脚步声惊醒了。抬头一看房中计时的铜壶漏刻,才刚到卯时。正无聊的腻在榻上等天色大亮,只听门外有人轻轻叩门小声唤道:“相公,相公!你可醒了么?”
    杨致听出了是沈玉,连忙翻身起来开门,拥着她进屋坐下:“大冷天的你怎么也不多睡一会儿?这么早就来寻我干什么?”
    “相公,爹爹一大早就来了,只说是有紧要事,非要即刻与你面谈不可。……我没敢让阿福来叫你。”
    老丈人沈子通来了?杨致虽稍感意外,但并不十分惊讶。他用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老丈人这个时候是为了什么“紧要事”而来。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这是你能插进来瞎掺和的事吗?连这么个酸腐老头儿都没忘了派上用场,皇后与卫肃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杨致按捺住心头的火气,脸色一沉道:“玉儿,你去告诉我这位宝贝岳父大人,就说他最紧要的事就是安安分分的过好这个年,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况且我稍后便要进宫。也没那个闲工夫陪他瞎扯。若是缺银子少东西尽管在府里拿,要什么给什么,要多少给多少。”
    沈玉没料到他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愣是不给父亲半分面子,登时被噎得满脸通红。
    杨致也意识到话说得有点过了火,又柔声安慰道:“哦,我没有丝毫对岳父大人不敬的意思。我这是为了他老人家好,他会听明白我的话的。”
    沈玉默然半晌,怯生生的道:“相公。平日只要你在家中,我心里便十分踏实,有些话本不想与你说的。……自你迎了妍儿进门后,你便没有与我同过房了。我知道你怕妍儿初来乍到受了冷落而左右为难,我也不怪你。可……这些时日你连日不着家,每日连与我们说话的功夫都甚少……。大伯与二伯倒是如往常一般来得勤密,但越王是妍儿的嫡亲弟弟,平时与你也最为亲厚的,却是突然不来了,昨晚来了又似唱戏一般。还有昨晚你原本好端端的却又杀了一个侍卫,近日我也听说了外间的一些传闻……。相公,我……我好生害怕!”
    就算沈玉再怎么爽朗粗疏,她也不是傻子,加之有了身孕后性情也柔和了不少。
    杨致歉然道:“玉儿,我早跟你和妍儿说过,我在做我认为该做的事。这事很快就会过去,待过后我自会与你们细说,你只管将心放落到肚子里。哦,稍后你切记与爹爹和妍儿私下打声招呼,今日我出门后你们三人最好不要分开,一切只听从书房杂役常三一人安排!——如今你且去回了岳父大人,以免劳他老人家久候。”
    沈玉见自家男人眼神坚定无意多说,也就不再多问。犹豫片刻还是幽幽的依言去了。
    今天注定会是非比寻常的一天。沈玉走后,杨致再无半点睡意。纵然他有稳如泰山的本事,终究不是没心没肺的超人,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一大清早的又多了老丈人与沈玉这段插曲,愈发难以轻松得起来。径直到厢房洗漱一新,一本正经的换上了大夏一等侯爵的袍服。按照昨晚与徐文瀚、秦空云的约定,只想着耐心等到辰时,看卫肃方面是否会有消息。
    杨致换好袍服坐定,堪堪才过卯时正刻。刚想去跟老爷子与两位夫人清清静静吃顿早饭,好好陪他们说说话,只见阿福匆匆前来禀道:“少爷,越王殿下遣人求见!”
    莫非他们都约好了到我府里来赶早市?又是越王遣人求见?臭小子有什么话不能昨晚当面说?
    杨致慢条斯理的迎将出去,见到来人果然觉得有几分眼熟,隐隐记得是在梅妃寝宫侍奉的太监。来人见到杨致躬身一礼道:“洒家见过飞虎侯!洒家奉越王殿下令谕,特地前来相请飞虎侯至宫中饮宴。”
    “……往常不是要正月初一上朝觐见之时,宫中才大宴群臣么?敢问这位公公,今天是什么日子?越王殿下为何只宴请我一人?”
    “回侯爷,今日是小除夕,王爷吩咐乃是以私人身份设下的辞岁宴,也并非只请了侯爷一人。据洒家所知,王爷相请饮宴的在京二品以上文武重臣有二十余位之多。”
    杨致心里不禁直犯嘀咕:在京二品以上的文武重臣请了二十多个,也就是说只要是在大夏朝堂说话有点分量的人都请了个齐了。臭小子是真金白银的监国皇子,为什么又要强调是以私人身份?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到底是臭小子突发奇想自作主张,还是受卫肃胁迫设下的鸿门宴?若是应邀赴宴,昨晚与徐文瀚、秦空云的计议岂不是被全盘打乱了?去是不去?
    来人见他沉吟不语,极为恭敬的又是一礼:“王爷还曾嘱咐,侯爷若有顾虑,便让洒家转告侯爷一句话:佛并不能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人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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