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口水仗
    常言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杨致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并且已经彻底融入现在这个世界。人在这个纷争的乱世无所谓好坏,他对什么江山社稷苍生福祉兴趣不大,也没刻意想要去扮演哪个角色,他只想做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杨致想得很清楚,即使太子此番弑父篡逆阴谋得逞,其实也不见得一定会将他一门赶尽杀绝。但他绝不能用自己后半生的命运和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去押在对太子的那一丝侥幸上。私谊归私谊,斗法归斗法,一码是一码,来不得半点含糊,容不得任何投机的念头。
    历史已经不厌其烦的证明,杰出的军事将领并不一定等于高明的政治家,但能将这两种角色融于一身的人,通常都是名载史册的响当当的人物。卫肃究竟能有多大的机会名列其中?
    事实上卫肃对于杨致的身手勇悍和狡诈狠辣的诸般光辉事迹早已耳熟能详,不敢对他有丝毫轻视之心。卫肃自杨致进门那一刻起便暗自凝神以对,然而他始终谦恭有礼言语诚挚,卫肃清矍的老脸上登时现出一丝愧色。但他绝没天真到真的相信杨致今日登门仅是为两家私谊,暗自思量这小子的来意值得玩味,莫非他兀自摇摆不定,为筹谋后路而来?
    卫肃的细微反应自然逃不过杨致的眼睛,心下暗叹:充当反派也要讲天分的,卫肃距离演技派大师的标准相差甚远,怎么会是弑君篡逆的那块料?
    只听卫肃干笑道:“贤侄高义,我父子实在愧不敢当。贤侄文韬武略俱为高绝,深得皇上器重,飞扬年少幼稚,望你日后还要多加教导提携才是。”
    杨致不阴不阳的淡淡应道:“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只要小侄力所能及,自然不消吩咐。但愿如大将军所言,日后还能有那样的机会。”
    “只要贤侄有这份心意,我便放心了。”卫肃当做没听出杨致话中的机锋,岔开话题道:“皇上尚未到花甲耳顺之年,正值夏秋鼎盛,怎么说病就病了呢?大夏文事武备千头万绪,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正病在这天寒地冻的隆冬时节,真是令我等做臣子的好生揪心啊!”
    为人臣子妄议皇帝生死废立之事罪同忤逆,卫肃即使有心一探杨致口风,只能把话说到挨边的份上。
    眼下皇上“病”与“不病”全在你一念之间,你丫蒙谁呢?杨致不禁暗笑卫肃演技拙劣,也不去接他的话头,只掉了几句公式化的书袋应付道:“有道是圣天子百灵庇佑,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偶染微恙不过是尺水之厄,定会遇难呈祥一跃而过,我等为人臣子者又何必杞人忧天?”
    一来二去,卫肃已醒悟到眼前这一脸慵懒笑意臭小子心机比传说中的更为狡诈老辣,照这么下去就算和他说到次日天亮,只怕都套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往深处说道:“山中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皇上乃雄才大略之主,断然不至于勘不破这个道理。病来如山倒,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纵然大罗金仙也难保皇上能否安度此劫。大夏连年对外征战,然国力早已难堪重负。当今太子宽和仁厚勤勉稳重又治国有方,承继江山之后如能罢止干戈与民休息,实乃大夏百姓乃至天下苍生之福。”
    目光犀利的扫向杨致道:“圣人有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既身为大夏之臣,便断不能尸位素餐。我所深以为忧者,就是怕万一此番皇上有不忍言之事,会有心怀叵测之人蠢蠢欲动,妄图吹皱一池春水!贤侄,你以为呢?”
    仅此一番话就足以证明卫肃腹中墨水多多成色十足,不枉大夏第一名将之名。对杨致既是婉言相劝,又有警告他不要插手其中的意味。
    如果皇帝真是命中阳寿已尽因病而亡,大夏皇帝爱做谁做,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可问题是现在是你们急不可耐的妄想抢班夺权,妄想帮太子弑君篡位啊!一个对亲生父亲都下得了手的人还有什么人性可言?一个人性泯灭的人还有脸扯什么“宽和仁厚”?一旦这样的畜生登上了皇位,就会成为一个好皇帝?你信吗?反正我杨致是不信。
    现在还没到摊牌的时候,杨致自问与卫肃的辩驳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丝毫不怯的昂然迎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熟练的使了一招惯用的太极推手:“小侄虽蒙皇上错爱不胜惶恐,然我无官无职人微言轻,唯求上天佑护大夏国势长盛江山永继。圣人也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侄不敢妄议国事。”
    你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勇,有整倒安贵侯一败涂地之智,有在两国议和之时悍然斩杀突厥国师之胆,有三言两语即被皇帝奉为国策之谋,把金枝玉叶的公主搞大了肚子都敢堂而皇之接回府去,你会“惶恐”?这世上还有什么事你杨致不敢做?
    杨致口舌之利不逊当世任何文士,若论诡辩十个卫肃也不是对手。卫肃明知杨致每一个字都当不得真,偏生这小子又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卫肃不善舌辩,不禁一时为之语塞。而杨致仍是一脸可恶的笑意安然宽坐,并没有就此告辞的意思。
    “我曾听说贤侄有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论,委实令人振聋发聩,我断不相信你是自感平庸、苟求功名富贵、只知明哲保身之人。”
    卫肃沉吟片刻,原本和蔼的脸色渐显冷峻,眼中满是忧思深重的疲惫:“我本贫苦农家子弟,尚未到知天命之年而位及人臣官高爵显,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早将功名利禄与个人荣辱看得淡了。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岂不知改朝换代的兴亡交替,到头来遭罪受苦的都是升斗小民百姓?但凡心怀天下的有识之士,莫不孜孜以求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才是身居庙堂的大节所在。”
    卫肃这番感慨似乎确是发自肺腑,杨致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沉重。诚如卫肃所言,卫氏一门今时今日的声名地位,都是扎扎实实靠真刀真枪拼杀得来,尊荣富贵已至人臣巅峰。难道卫肃助太子弑父篡逆真的只是为了坐稳将来的国丈位子?
    杨致对卫肃的既有看法不觉迷茫起来,附和道:“为国为民方为侠之大者,小侄今日受教了。”
    杨致自始至终没有摆出一个实质性的态度,卫肃当然听得出连他方才这句话都是言不由衷,苦笑道:“贤侄,你可知大夏人口田亩各有多少?每年岁入几何?其中多少钱粮供百万铁骑支用?皇上登基二十五年以来,大夏为开疆拓域的征伐不曾有一日停歇,姑且不论其他,自我戍守朔方抗御突厥的这十年间,你可知有多少大夏子弟战死沙场?这样无休无止的征战要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尽头?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么?”
    卫肃的深重忧虑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杨致总算听出味来了:这位战功彪炳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实际上是一个与皇帝持不同政见的、颇具理想化色彩的和平主义者。他不是简单的抒发感慨,简直是对皇帝穷兵黩武的指控。若果真如此,则与杨致、徐文瀚、秦空云当日密议对卫肃的判断便完全不同了。但那又怎么样呢?
    仅只杨致亲历的今春朔方一役,夏军就死伤数万,卫肃的问题他还真说不上来。这一次他没有随口敷衍,而是认真答道:“我明白大将军的意思了,但我不敢苟同。华夏自古一统,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岂能任由群雄割据诸侯林立?大夏国势强盛兵锋锐利,当今皇帝雄才大略雄心勃勃,所谓时势造英雄,这等一统天下的千秋伟业除大夏之外谁可当之?”
    “当然我也承认:时不我与的紧迫感,或许令皇帝有些急躁了。依照目前大夏的国力,要支撑长久的战争确实有些力不从心。战争不仅是钱粮与人命的堆砌,更体现了一个国家的战斗意志。有战争就必定会有牺牲,甚至要付出几代人的代价,但国家的铁血意志不能灭!当年秦始皇之所以能统一六国,就是经由十几代国君的不懈努力,历经数百年的积累之后水到渠成。战国以来秦国与六国之间的征战又何曾有一日停歇?他们打了多久,秦国的铁血意志便延续了多久,至今仍然在我们中华族人的血液中流淌!”
    卫肃的用意逐渐明朗,幻想说服杨致,将他招安到太子阵营中去。杨致则要现实得多,开弓没有回头箭,何况卫肃只是这场阴谋中一个重要帮凶而已,太子弑父篡逆的步伐已没有紧急刹车的可能。但打这种无关痛痒的口水仗,过一过嘴巴子瘾,杨致还是很乐意的。
    卫肃沉吟半响,忽而仰头大笑起来:“说的好啊!贤侄,现在咱们好像有那么点煮酒论英雄的意思了。来人!将皇上赏赐的御酒上一坛来!”
    太尉府管家一直侍立在侧,恭听他们高谈阔论噤若寒蝉,面带难色的嗫嚅道:“老爷,您看天气这么冷,您的老寒胃……,这段时日您又吃得很少……。小人是不是先去问过夫人再……?”
    “放屁!”卫肃暴喝道:“我还没死呢!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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