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带着孩子,一路上三个人走走停停,过了十来天,才到达京都。京都早已不见平安京时代的繁华,昔日公卿武士家的豪宅荒废得在屋顶上长出杂草来,兔子和狐狸在墙洞里进进出出,坑洼不平的路面中央已经出现大窟窿,虽然已经用草填上,还是让人没法安心地踩在上面。除了破败以外,京都更是盗贼横行,杀了人,就直接扔在路边,甚至走在大街上,就能闻到路边草丛里散发出的尸臭味。平安京建立之时,大明国还是大唐王朝,建都洛阳,京都的古建筑都是模仿洛阳的建筑而造的,所以至今还有大名称进京为“上洛”可如今看到的京都满目苍夷,更像是战败后的荒城,别说是有京城的样子,简直连一般大名居住的城镇都不如。
    确定没有被跟踪以后,和也却没有在京都多停留,而是带着雅子和千鹤去堺港。
    与京都相比,热闹的堺港倒更像是都城。
    堺港位于摄津、河内、和泉三国交界之处,原本就距离京都很近,加之又濒临海湾,往来客商络绎不绝,自古便是富庶之地。天南地北的商品、五湖四海的手艺人都汇集于此。在这个商人自治的城市,商人联合会敢夸下海口,不论是日本、朝鲜、琉球、大明国,甚至南蛮a的货物都应有尽有,在堺港只有付不起钱的买家,没有拿不出货的卖家。和所有的海港城市一样,堺港吃喝玩乐的地方更是一应俱全,浮华奢靡得好像根本不属于这个饱受战乱之苦的国家。
    三好长庆在世时,住在位于堺港的宅邸,如今他尸骨未寒,松永久秀就登堂入室,取而代之。尤其让雅子觉得难堪的是松永久秀要见她的地方是游廊b的御菊屋。
    和也带着千鹤去集市上游玩,雅子一个人去见松永久秀,一踏入游廊,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色彩便扑面而来。入夜之后,游廊反而热闹得沸沸扬扬,门口的大红灯笼照得整条街明亮如同白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游女像笼子里的珍禽一样,在用木条隔开的妓院橱窗里抽烟聊天,搔首弄姿,吸引街上欲火焚身的男人。雅子不敢在大街上走,飞身窜上屋顶,偷偷潜进御菊屋,把自己也打扮成游女的模样。
    五弦琵琶和三味弦弹奏出的乐曲伴着乐伎的靡靡之音,男男女女的笑声不绝于耳,游女们在客人身边撒娇调笑,穿梭在雅子身边,却没发现她是生面孔。
    雅子拉住一个小侍女:“松永大人在哪一间?”
    “在月咏花魁的房里。”身穿唐锦、打扮得像日本娃娃一样的小侍女给雅子指路,“姐姐,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你是新来的吧?我也没有见过你。”雅子就是怕身份被揭穿,才特意挑了个年纪特别小的侍女问路。
    “我是两个月前来御菊屋的。”
    “难怪。你这样对前辈说话,是谁教你的?不懂规矩。”
    “是是月咏花魁在教我。请您原谅我先前的无礼,千万不要告诉月咏花魁。”小侍女连忙道歉,“姐姐,我给你带路吧。”
    “这还差不多。”
    雅子摆出高傲的姿态,跟着小侍女到月咏花魁的房门外,先打发走小侍女,贴在门上听了听,确定自己的出现不会坏人好事以后才出声:“失礼了。”
    “进来。”里面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
    雅子打开门进去,关上门以后盈盈跪拜:“松永大人,我是雅子。”说完便低着头跪坐在一旁,却在用眼睛的余光打量房间周围。
    正对房门的是一面绘有松鹤图案的华丽大屏风,屏风前点着兰灯,照亮扶几上放的酒瓶和烟盒。妖冶的花魁月咏坐在一旁,为一个衣着华贵的老人斟酒。老人已经年过半百,但是精神烁烁,斑白的头发扎得一丝不苟,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身材健硕不输年轻人,严肃得甚至有些凶相。
    “你是谁?”月咏回过头看了看雅子,很快又换上不屑一顾的表情,为松永久秀点上烟,“知道有我伺候松永大人,还敢贸贸然闯进来,一点规矩都不懂。”
    雅子暗暗惊叹月咏真不愧是花魁,就算不看她的长相,光是看她一举手一投足的优雅姿态,便是一种享受。月咏的嗓音有些沙哑,可是即使用这算不上十分动听的嗓子说着一点也不客气的话,娇嗔妩媚的语气也能让听到的人全身的骨头都酥掉。
    雅子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应该如何反应,于是抬眼看了看松永久秀。
    松永久秀只管自己抽烟喝酒,好像根本没听到她们说话一样。
    雅子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是大大方方地抬起头,也风情万种地瞥向月咏:“啊拉,这不是御菊屋的花魁吗?我还好奇是谁没伺候好松永大人,惹得松永大人生气了,让我来伺候。”
    “你是哪一家的?敢到御菊屋来撒野,还敢来抢本花魁的生意。”月咏的姿态优雅依旧,言语间却优雅不再。
    “哎呀,这么粗鲁的女人,居然也能做花魁,原来御菊屋是这么下等的地方。难怪生意越来越清淡,客人跑了,也不能怪人家了。”雅子在言语中就是对身份问题避而不谈。
    月咏愣了愣,突然用袖子掩着嘴笑起来:“松永大人,还是别捉弄她了吧,要是再捉弄下去,她未免也太可怜了。”
    “是她可怜,还是你可怜?”松永久秀看了看月咏,突然也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不愧是老夫看中的人,身为女人,照样敢踏进游廊,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找到老夫,还能把月咏说到哑口无言。月咏,幸好你及时求饶,不然的话,依老夫看,要是再说下去,她就该直接灭你的口了。”
    “奴家哪有求饶,只是看她再被松永大人捉弄下去太可怜,高抬贵手放过她而已。”月咏嘟着小嘴,“既然是有正事要谈,请大人容奴家告退。”
    月咏重咬“奴家”二字,雅子才突然发现自己的疏忽大意游女是绝对不会用“我”这么自大的字眼来称呼自己的。
    “月咏,你留着给老夫倒酒。”松永久秀叫住月咏。
    “不要我回避吗?”
    “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耳聪目明,什么时候该做瞎子聋子。你要是知趣,坐在旁边也听不到,你要是不知趣,出去以后也会听到。”
    “真是难伺候的客人呢。”月咏坐回松永久秀身边。
    松永久秀不是在教月咏做游女讨生活的技巧,而是在考雅子,先是约她在游廊见面,考她的身手和潜伏易容的本事,现在是考她的智慧,看她能不能在让月咏听不懂的情况下和松永久秀对答如流。
    松永久秀磕掉烟管里的灰,让月咏重新给他点上:“雅子,你们家的那个傻瓜大哥怎么样了?就是住在尾张的那个。”
    尾张的大傻瓜,他是在问织田信长的事。雅子叹了口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会和家里的小孩玩打仗游戏。”统一尾张是织田家的内部斗争。“最近不知从哪里抓到一只猴子,还说什么要击败四万大军,只要三千人就可以了。”“猴子”是织田信长的属下木下藤吉郎的外号,三千人对四万人是指桶狭之战。“嫂子劝过他做点正经事,他倒好,干脆把嫂嫂的娘家人也当成敌人了。可怜嫂嫂的外甥刚死了父亲,还要对付这么个疯子姑父。”织田信长下一步要攻打的美浓是他的正室夫人浓姬的娘家斋藤氏的领地,现在斋藤氏的家督是浓姬的外甥斋藤龙兴。
    俗话说“得美浓者得天下”当初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曾向织田信长求助,织田信长虽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却开始对美浓虎视眈眈,是在着手替自己肃清上洛的道路。等到他吞并了足够多的领地,将手下养得兵强马壮,便会打着“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名号上洛勤王,帮助足利义辉对付三好氏不过恐怕不是为了“正朝纲”帮足利义辉拜托三好氏的掌控、成为日本名符其实的统治者,而是想让征夷大将军成为自己手中的傀儡。松永久秀若有所思:“和那样的大哥在一起,日子过得很辛苦吧。”
    “是啊。”
    “对了,雅子,我记得你有个女儿,是叫千鹤是吧?”
    “可怜你死了老公,一个女人家家还要抚养小孩,够不容易的。”
    “是。”雅子听出松永久秀是要她以带着女儿的寡妇的身份去完成任务。
    “这样吧,我推荐你去二条御所c当侍女怎么样?将军夫人是个菩萨心肠的女人,肯定会很同情你们的遭遇,愿意收留你们。”
    “那可真是太感谢了。”原来是要她潜伏入二条御所。一个孤苦伶仃的寡妇身边要是还带着个瞎眼的小孩,就不会有人怀疑她的刺客身份。
    “雅子啊,你这个名字真是个好名字呢,人也像名字一样典雅美丽,就该去侍奉身份高贵的人。”
    “子”是宫廷贵族社会喜好为女子取的名字,民间一般不会用。雅子原本叫雅美,十多年前才改为雅子。那时正是三好长庆成为幕府相判众、满心以下犯上的狼子野心的时候。开庆功宴时,三好长庆心情大好,给当时做斟酒侍女的雅子改了名字。雅子的名字原本就暗含以下犯上之意,松永久秀提起她的名字,其实是暗示他也要以下犯上,对足利将军不利了。
    “是,谢谢您的夸奖。”雅子不动声色。
    “可怜的小千鹤,兄弟姐妹全都夭折了,老天夺了她的眼睛,才放过她一条命。以后母亲做了将军的侍女,她也能过太平日子了吧。”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雅子不能完成任务,松永久秀难免会对千鹤不利。松永久秀特意叫雅子带着千鹤一起来,不仅仅是为了方便她潜伏入二条御所,也是为了把千鹤作为牵制雅子的人质。
    “是。大人的恩惠,雅子一定铭记于心。”平安是福,团圆是福,可生活在战乱年代,平民百姓的这点小小的福分都显得格外奢侈。三好氏和幕府将军之间的战争,雅子已经受够了,足利义辉将军死了以后,雅子也算是报答了三好长庆的养育之恩,到时候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带着千鹤随真介去大明国,日本各国之间的纷争从此以后与她无关。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
    雅子走后,松永久秀看了看一直像个摆设一样坐在旁边的月咏:“你听到了什么?”
    月咏不动声色地垂着眼睛为松永久秀倒酒:“大人要奴家做聋子,做瞎子,聋子能听到什么?瞎子能看到什么?”
    “现在老夫要你耳聪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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