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一路走过长廊,小牛皮长筒靴跺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回声,直到被克里斯蒂娜一把拉住。
    “路易,你打算用这副面孔去见客人吗?”克里斯蒂娜举了举手里的小镜子,给他看他自己的一脸怒容,“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支持你和斯第尔顿小姐结婚了吗?”
    “他以为他算什么?除了个贵族头衔以外,根本一无是处。”路德维希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我也不知道他算什么。我的情报网打听不出关于他的任何线索。”
    “什么?”路德维希一下子清醒过来。
    克里斯蒂娜负着双手,风情万种地踱到路德维希身边:“你应该知道我的情报网的厉害吧?”
    连索菲曾经做过刺客都打听得出来,路德维希从来没有怀疑过克里斯蒂娜的情报网的能力。
    “我对多塞特侯爵的调查一点也不比对斯第尔顿小姐少,可我能得到的全部消息就是多塞特侯爵范?格雷和他的弟弟罗宾?格雷是上一任多塞特侯爵亨利?格雷的远房堂侄,五年前从天而降一样出现在伦敦的贵族社交圈内,哥哥是女王的禁军队长,斯第尔顿小姐的婶婶曾经是他的未婚妻,弟弟住在女王赏赐给他的哈特菲尔德王家庄园。”
    “还有呢?”
    “没了。”克里斯蒂娜扭过身子,“父母不详、身世不详、来历不详他们出现在伦敦以前的事全都是一片空白。”
    “不是因为你出的钱不够多吗?”
    “你知道我的情报员有多贪财,只要我付得起钱,他就没有不敢说的事。唯独这次,直到我用金币把他活活砸死,都没多撬出一个字来。”克里斯蒂娜盯着路德维希,“我也很喜欢斯第尔顿小姐,直来直去,不喜欢,就直截了当地拒绝,而不是用婚姻做诱饵,骗得你倾家荡产,然后再一脚踹开。”
    “怎么说?”路德维希有些听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有一大笔嫁妆,可以吸引很多求婚者。求婚者总不见得空手上门,自然要带礼物来。礼物不一定能换来美人的青睐,可因为换不来美人的青睐,就要收回礼物,实在是太难看了,于是失败的求婚者只能吃哑巴亏。”克里斯蒂娜歪着头,把头发一圈一圈缠在自己的手指上,“她的嫁妆是饵,被她钓上的男人就是鱼,你应该庆幸她没有用这招对付你。”
    “克里斯,不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你这样的心思的。”
    “自己想不出,难道就不能现学现卖吗?女王陛下可是拿英格兰做嫁妆,从各国王公贵族手里骗到不少对英格兰有利的优惠政策了。”克里斯蒂娜摇头,“我可怜的弟弟,好不容易交到一个可以以诚相待的朋友,要是她也欺骗你、利用你,你大概会觉得待会儿查尔斯?欧?哈拉给你敬的酒分外可口吧。”
    “查尔斯?欧?哈拉的酒?”路德维希一开始听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话题什么时候扯到大姐夫身上去了,稍微想了想,立刻明白过来:“克里斯,你说你的蝴蝶结上的宝石是谁送给你的?”
    “玛格丽特。和我换了一些我的‘小可爱’。”
    “你给她了?”
    “是啊。你知道你的克里斯蒂娜姐姐有多天真多好骗,喜欢收集毒药,还敢满世界地说,一件玩具、一包糖果,就能换来一瓶致命的‘小可爱’。”克里斯蒂娜笑得像只小狐狸,“我给玛格丽特的‘小可爱’可是我精挑细选的珍品,掺在葡萄酒里面,根本分辨不出异常,喝下去以后,至少要过十个小时,才会发作。虽然死状很凄惨,是全身一点一点溃烂而死,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故意下毒。不过家里人都知道我的小癖好。‘克里斯没放好品,不小心毒死了路易。’就这么简单。亲爱的弟弟,知道我为什么穿得一身黑了吗?我是来参加你的葬礼的。”
    “为什么?”路德维希的出生让大姐夫查尔斯?欧?哈拉继承黑斯廷斯家的产业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不难理解姐夫对他心怀怨恨。让他想不到的是要杀他的是他自己的亲姐姐。
    “女人出嫁以后,就是夫家的人了。和丈夫比,娘家的兄弟是外人。”
    路德维希发出干笑:“等你结婚以后,是不是也会这样?”
    “或许。那要看我嫁的是谁。不过不管我的丈夫是谁,和亲兄弟比,姐夫终归是外人。”克里斯蒂娜打开项链,拿出一个细长的小瓶子,“我只答应给玛格丽特她要的东西,没答应帮她保密,也没答应不给你解药。”
    “我一定要把你嫁给一个八十岁的老头。”路德维希拿过解药,刚要喝,却又把瓶子放下,“克里斯,对女人而言,丈夫和儿子哪个更重要?”
    “儿子。”克里斯蒂娜答得不假思索,“虽然我没生过孩子,女人敢谋杀亲夫的不在少数,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母亲可以谋杀亲生的孩子。”
    “好极了。”路德维希拧松瓶子上的软木塞,把整个小瓶子都放进嘴里。
    “你要干什么?”克里斯蒂娜看不明白。
    “去大姐家里放把火。”
    克里斯蒂娜隐约有些猜到了:“你真恶心。”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站在宴会大厅门口,路德维希推开大门,满场宾客的热烈祝福迎面而来。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仿佛天上洒下的礼花,来祝福路德维希的成人礼。
    雨水顺着屋檐滑落,简陋的“多塞特侯爵府”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显得分外安静,只有满是烛泪的烛台上偶尔发出一两声爆裂声,摇摇晃晃的昏暗烛火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随时可能熄灭。范躺在床上,想象菲泽塔此时肯定正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金碧辉煌的黑斯廷斯男爵府参加路德维希的生日宴会,接受他的求婚。她找了个如意郎君,再也不会来破旧的“侯爵府”了,范在欣慰之余,反而有些想念带菲泽塔出去玩的日子,希望她永远不要长大,希望她永远做他身边快乐的小鸟。大概父亲嫁女儿的时候,都会这样吧。
    一辆马车从外面的街道上经过,马蹄敲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范一开始没有多在意,直到马车停在门口,然后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谁?”范一打开门,就被人拦腰抱住,低下头,发现是一个身高只到他腹部的孩子。小孩紧紧地抱在他身上,范只看得到她一头金棕色的长发上满是奢华的饰品,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滑落,红色长裙的裙摆沾上了污水和泥点,显然她跑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脚下。范抬起头,看见门口还停了一辆马车,驾车的是哈特菲尔德的管家梅尔莫斯。
    梅尔莫斯触了触帽檐:“多塞特侯爵,我还要去接罗宾少爷,待会儿请您自己送斯第尔顿小姐回去。”说完便驾车走了。
    “‘斯第尔顿小姐’?”范低下头,“维基?”
    外面的雨稍微小了些,范听到菲泽塔似乎在哭。
    在路德维希的生日宴会上被哪家的少爷小姐欺负了?居然任性得离开宴会,来找他诉苦。范摸了摸菲泽塔的头顶:“怎么了,维基?谁欺负你了?”
    “你。”菲泽塔还在抽抽搭搭。
    “我?”范听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取消婚约?为什么不要我?”菲泽塔把眼泪擦在范的衣服上,“范,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也开始讨厌我。”
    这傻丫头不惜得罪路德维希,不惜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只为了问清这一句话?风吹着雨飘进来,把范的衣服都打湿,吹在身上很冷,他却觉得空荡荡的心霎时间被一种温暖的感觉填满了。
    “进屋来说好吗?”
    “先松一下手,不然我没法走路。”
    菲泽塔改成死抱着范的一只手不放,范只能抱着她进屋,关门,拿手帕来给她擦哭花的妆。
    菲泽塔抓住范的手腕:“为什么不要我?”
    “我和你解除婚约,不是因为不要你。”范抱过菲泽塔放在膝盖上,“你不觉得路德维希比我更适合做你的丈夫吗?”
    菲泽塔摇头:“他只是利用我,我和他之间只有利益关系。除了叔叔和婶婶以外,爱我的人只有你一个。”
    “会有的,很快就会有的。”范拿掉菲泽塔的头饰和假发,把她头发上的雨水擦干,“等到五年以后,你就是大姑娘了,到时候会有个男人爱上你,和你结婚。等你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我会代替你爸爸把你交给你的丈夫。”
    “和我结婚的不应该是你吗?”菲泽塔抬起头,“我的爸爸已经去世了,叔叔才应该是代替爸爸带我到圣坛前的人。你是我的未婚夫,以后就是我的丈夫,和我共度余生的人不应该是你吗?”
    范发现通过和菲泽塔订婚来保护她真的是一个馊到家的主意。
    “叔叔和婶婶结婚的时候,我就想你怎么办?如果我能代替婶婶成为你心里的人该多好。”菲泽塔靠在范胸前,他沉稳的心跳声让她渐渐平静下来,“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以为我们大家都能幸福了。难道你说你爱我、向我求婚,都是骗我的吗?”
    范实在是受不了她弃妇一样的眼神:“我说过,你叔叔的事和你没关系,你没必要因为他而不得不和我在一起。”
    “可是我愿意!”菲泽塔抬起头,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范,“别人嘲笑我、欺负我的时候,只有你不把我当怪物,别人利用我的时候,只有你会照顾我、带我出去玩,别人把我当瘟神的时候,只有你愿意收留我,只有你让我知道原来我这样的人也配有人爱。”
    “如果你都不要我了,我真不知道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范觉得心口像被一个铁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范,你不会抛弃我的,对吗?”菲泽塔抓着范,就像在满世界的人情冷漠中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旦他松手,她唯一的下场只有被淹死。“再过五年。等到五年以后,我就可以结婚了。再等我五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吗?”
    爱德华是个太早熟的孩子,而且一直被关在哈特菲尔德不能出来,范的身边只剩菲泽塔会孩子气地粘着他、赖着他、缠着他,仿佛没有了他,她的世界便不复存在。被人需要的感觉像是范与人世间唯一的纽带,一旦这根纽带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孤独寂寞。菲泽塔还是个大孩子,范自欺欺人地想,就让他再贪恋一会儿被人需要、被人依赖的感觉,等菲泽塔成年以后,他就会默默地从她的生活中退出。
    外面的雨还在下,细小的雨珠连成轻柔而缠绵的一片,为天地间盖上一层薄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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