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泽塔知道自己不认路,离开下榻的旅店,只敢紧紧地跟着凯撒,生怕离开了他会迷路。凯撒在旅店的柜台买了一瓶酒,却一口都不喝,离开喧嚣的旅店,走进浓重的黑夜。夜色掩盖了菲泽塔的身影,海浪声淹没她的脚步声,凯撒根本没发现后面有人跟着,拐了几个弯,走进一条龌龊的街道。这是海边的贫民窟,住着无家可归的水手、、小偷和流氓。
    菲泽塔看见凯撒熟门熟路地走向一条比较宽敞的街道,街旁停着一辆巨大的马车。那辆马车足足比一层楼还高一半,比吉普赛人住的还大,一边可以放下来,就是一个简陋的舞台。舞台两旁画着庸俗而花哨的丘比特、羊角之类的图案,都已经褪色泛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色彩。舞台前端一排十多个用于照明的扇贝形铜灯罩,也都锈迹斑斑,里面点着蜡烛,照亮画在纸板上的粗糙不堪的布景。一个老太婆站在一旁拉小提琴作为配乐,两个演员演着毫无剧情可言的滑稽戏,他们身上艳俗的戏服只要稍微留心点,就可以看到补丁。
    男演员是个妆容夸张的丑角,和一只秃毛老鹦鹉一起插科打诨,和观众闹成一片,时不时爆发出的哄笑声配着小提琴悲悲切切的曲调,说不出的别扭。女演员佩戴的假首饰像整个舞台一样暗淡无光,长得还不错,可是一张小孩一样的脸配着少女的窈窕身材,就像是有人把一个洋娃娃的脑袋拧下来,硬安在一个成年女人的身上,总让人觉得别扭,配上洗得已经有些发白的戏服、不苟言笑的面孔、僵硬的动作,她更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旧木偶。在菲泽塔看来,这台蹩脚的闹剧中唯一值得她稍作停留的,就是女演员的嗓音。可台下的观众并不会欣赏,不断地用下流话打断她的歌声,甚至每当她走到舞台边缘,就会有人去掀她的裙子,似乎她的羞涩和窘迫才是这场演出唯一吸引他们的地方。
    凯撒也停在大马车前默不作声,不过显然不是来看一群下流胚骚扰女演员的,也不是来看一场蹩脚的街头演出的,只是站在一旁。舞台上的三个人还没注意到他,鹦鹉先叫了起来:“凯撒,你个老不死的怎么还没进棺材?魔鬼都不肯收你吗?”
    台下的观众一片哄笑。
    “闭嘴,‘杰克’!”凯撒直接走上舞台,无视舞台上的三个人诧异的目光,抓起老鹦鹉就去了后台。配乐的老太婆和两个演员互相看了看,收下观众的赏钱,就草草收场。观众意兴阑珊地散了,老太婆先进去,两个演员灭掉所有的蜡烛,拉动舞台旁的绞盘。舞台冉冉升起,像个折叠式的首饰盒一样关上。
    菲泽塔有些好奇,三两下爬上马车,从小窗户朝里面看。马车里面的构造复杂得像个迷宫,划分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地方,作为各人的卧室,或者用来派其他的用处。旧戏服、锅碗瓢盆、装饰道具堆得到处都是,使得马车里面原本就狭小的空间越发显得拥挤不堪。
    从菲泽塔的角度,只看得到女演员在对着一面缺了一个角的镜子卸妆。
    “安吉尔,那个人是谁?”
    “杰克的爸爸。”叫安吉尔的女演员头都不回。
    “那只鹦鹉?”
    安吉尔放下手里的毛巾:“我说的当然是我的哥哥。”
    “他是你哥哥的爸爸,那也是你的”
    安吉尔失去耐心了:“该死的,罗杰,你为什么那么关心”
    另一个房间里突然传出老太婆的怒吼声:“你个说话像放屁的流氓!杂种!剁碎了狗都不要吃的砸碎!二十年前,你就骗我说会娶我,骗我说你会出去挣钱,让我过好日子,把我骗得肚子都大了。结果呢?二十年了,我在这里等了你二十年,你他叫我再等你十年?你看老娘我他还有十年可等吗?就你这把老骨头,还出海?你也不怕一个浪头给你颠散架了。”
    “老娘们,老子告诉你,狮子再老也是狮子!”里面传来凯撒的怒吼,“你少给我不识抬举。”
    “虱子?我还跳蚤呢!”老太婆挥舞着手臂出来,“别以为几个臭钱就能打发我。你当我是街上的婊子吗?”
    “你和那群有什么两样?”凯撒跟在后面出来,“老娘们,话再多,信不信老子抽死你?杰克人呢?我看到他养的秃毛老鹦鹉了。叫他出来,老子给他找了个好雇主,能让他赚大钱的人。”
    “杰克死啦!杰克死啦!”鹦鹉怪声怪气地乱叫。
    “你给我闭嘴!”凯撒冲着鹦鹉大喊大叫,“不然我就叫你死。”
    “杰克死了。在海上被人一炮打中,只有这只鹦鹉回来了。”老太婆用衣角擦了擦眼泪,“我叫他别出海别出海,他偏不听,说什么要做个像他爸一样的英雄。呸!他爸就是个孬种!是个懦夫!是个无情无义的骗子!”
    凯撒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把老太婆搂进怀里:“玛丽,这些年你受苦了。”
    老太婆一把推开他:“儿子死了,你再也不用来了。我闺女不是你的种。”
    “哈!”凯撒大笑起来,“你个见了男人就不要命的,以为我真的会把你和哪个乡巴佬生的杂种都当成自己的?就杰克那熊样,一看就是哪个酒鬼的种,哪有一点像我?要不是看在老子教过他几天航海的份上,老子才不屑来找他个短命鬼。”
    “凯撒,你这混蛋”
    老太婆给了凯撒一个耳光,凯撒干脆直接把她拖进房里,关上一层薄得除了视线以外什么都隔不开的木板。一开始老太婆还在里面骂骂咧咧,骂到后面越听越像撒娇,到后来干脆只剩嘤咛声了。
    罗杰在外面听得有些按耐不住,挪到安吉尔旁边,虽然脸上还留着没有擦干净的油彩,依然看得出其实是个长得很清秀的男孩子。安吉尔继续若无其事地卸妆,罗杰在一旁痴痴地看着她,火辣辣的目光终于让安吉尔不好意思起来,拿起劣质香水瓶砸过去:“我妈捡你回来,可不是让你来吃我豆腐。要是让我妈看见,她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罗杰却趁机亲了亲安吉尔的脸颊,亲完以后立刻跳起来。两个年轻人一个还化着怪诞的舞台妆没有卸,一个还穿着花哨的戏服没有换,在狭窄的马车里画在道具纸板上的森林中一个追一个逃,仿佛是远古森林里的仙女与精灵嬉戏。
    香水瓶落在角落里,碎成一小滩玻璃渣,却亮得好像是一堆碎钻。车里弥漫出一股刺鼻的香味。廉价的香水,廉价的马车,廉价的剧场,上演着廉价的爱情。
    过了很长时间,凯撒才出来,带走秃毛老鹦鹉:“老娘们,钱给你留着,你要是还下得了蛋,老子就娶你。”
    “呸!”跟在他身后出来的老太婆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还有你,丫头。”凯撒摁下安吉尔的头,“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吧,省得跟你妈一样。”
    安吉尔见罗杰在旁边笑得不怀好意,偷偷踹了他一脚。
    看到凯撒离开,菲泽塔也悄悄跳下马车随他回去。离开马车以后,鹦鹉抖了抖羽毛:“老伙计,咱们去哪儿?”
    “去见见新船长。”
    “哪个嘴上没毛的小子?”
    凯撒大笑起来:“是个丫头。”
    鹦鹉吹了声流里流气的口哨:“大吗?”
    “平得跟搓衣板一样。”
    回到旅店以后,鹦鹉“杰克”看到菲泽塔的第一句话就是“嗨,搓衣板”然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菲泽塔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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