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净的夜空像一块缀满钻石的天鹅绒垫子,弯月如钩,照亮阴沟一样的街道和幽灵一样的小女孩。菲泽塔衣着极其单薄,上面沾满了秽物,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死神不来找她,菲泽塔等得不耐烦了,准备自己去找死神。
    1563年,英军卷入法国内战,大败,只能灰溜溜地撤退。这件事原本和英国的平民没有任何关系,可惜撤退的军队还带回了一样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纪念品瘟疫。死神举着巨镰,像农夫收割粮食一样收割生命,先是老人和小孩,很快年轻人也加入了大批死亡的行列中,菲泽塔的表哥阿什利?奥尼昂斯当然也没有躲过。
    阿什利本来就体质孱弱,每年秋冬季节的感冒已经成了惯例,瘟神更是没有理由放过他。瘟疫以洪水猛兽一样的速度传播,阿什利病了以后,人人避之不及,照顾他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没人要的孩子头上。马修原本很反对让菲泽塔照顾阿什利,可菲泽塔愿意,而且她接触过病人以后,仅仅是发了几天高烧,之后就神色如常a。马修听任菲泽塔每天与病人形影不离,菲泽塔什么事都没有,却仿佛瘟神附身一样,走到哪里,瘟疫就跟到哪里。经常和她在一起的艾玛死了,只和她说过一句话的表姐茱莉亚和海伦娜也死了。菲泽塔早已哭得几乎连呵气声都发不出来了,就在阿什利咽气的时候,菲泽塔突然大喊出声:“别扔下我!”
    “天哪,这个魔鬼吸取了阿什利的灵魂!”泽尔塔姑姑和贝蒂姑姑大惊失色,“待她如亲生女儿一样”的艾文姑父立刻将她扫地出门,表姐格洛丽亚和伊莎贝拉更是一见到她,就像看见撒旦本人,立刻大叫着逃跑。至于叔叔自从瘟疫爆发以来,马修就一直在医院忙碌,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阿什利,别走,别扔下我一个人。”菲泽塔离开奥尼昂斯家的时,身上只穿了单衣,梦游一样跟着送尸体去城外埋葬的队伍走,一直跟到墓地。她找不到阿什利的墓碑。城里死的人太多了,一家子一家子地死去,一整条街一整条街地死去,每天都会有无数新的尸体送来,许多人死的时候连个墓碑都没有。看到菲泽塔的人都以为她是幽灵,菲泽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活下去的,只记得她每天都在找阿什利,在仿佛看不到边的坟场徘徊了多久,她也不知道。数天徒劳无功以后,菲泽塔干脆住在坟场,等死神来带她一起走,她就能去陪阿什利了。可就连死神都嫌弃她。
    没有食物,只有雨水和露水可以勉强解渴,菲泽塔饿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跟着送葬的队伍又回到伦敦,漫无目的地走在阴沟一样的街道中,终于如愿以偿见到死神。
    “你来带我走吗?”身材高大的死神把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菲泽塔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高兴地向他伸出双手,“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来了。”
    “死神”伸出双手去接住她,菲泽塔双腿一软,倒在“死神”的怀里,在失去知觉以前,看到“死神”有一双钢蓝色的眼睛。
    窗开着,阵阵凉风驱散屋子里生火做饭的闷热。几件男人的衣服和一件小女孩的单衣晾在壁炉边。简陋的烛台散发出温暖的昏黄色,照亮壁炉上熏黑的墙纸。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和锅子里热汤煮沸的气泡声合唱温馨的二重唱,屋子里弥漫着炖肉的香味,做饭的却不是家庭主妇,而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房间里的家具极为简陋,除了一个衣橱以外,只有床和一张桌子以及几把椅子,这就是多塞特侯爵的“侯爵府”
    照料完炉子以后,范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被炉火映成古铜色的肌肤上密密麻麻布了一层汗珠,顺着挤成川字的眉心往下淌。菲泽塔开口说话了,范在她昏迷前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话,不再是婴儿一样的发音,而是完整的句子。她知道了太多关于爱德华的秘密,因为她不会说话,爱德华才对她听之任之,可如今她开口了。为了保护爱德华,范应该立刻杀她灭口。
    范站起身,走向熟睡中的小女孩。杀了她,趁夜里没人看见的时候,把尸体扔得远远的。如今瘟疫流行,谁都不会注意到一个乞丐一样的孩子死在路边。炉子里的柴火烧得更热烈了,跳动的火焰把他的影子打在墙上,仿佛在十字架上垂死挣扎的耶稣。身材高大的男人从正面只看得到一个巨大的黑影,骨节粗壮的大手伸向女孩纤细的脖子,只需要稍微用点力,就可以结束她的生命。范的眉头越蹙越紧,健美的前臂上经脉暴起,钳子一样的大手却怎么也掐不下去。轻薄的床单裹住菲泽塔的身体,显得她格外娇小脆弱,即使在睡梦中,菲泽塔依然不停地流泪,让人不忍心去猜想她究竟是遇到了什么变故。他在干什么?眼前不过是个和爱德华一样年纪的孩子,他竟然自私到为了保护自己,要牺牲一个无辜小孩的性命。范最后还是悻悻然缩回手,苦笑着坐到床沿上。果然,他无法对小孩痛下杀手,抱她回来的时候,他就该知道。
    放下杀心,范如释重负,终于有心情为菲泽塔考虑。范只见过马修几次,一直以为他是个悬壶济世的好人,可他居然让这么点大的孩子半夜里一个人上街,更别说这个孩子还是他的侄女。他不知道伦敦有多少强盗、流氓、人贩子和酒鬼吗?要不是范被女王留到很晚才回来、凑巧大街上遇到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范回过头,想给菲泽塔掖掖被角,发现菲泽塔直勾勾地盯着他。
    “为什么不动手?”小女孩像个洋娃娃一样面无表情,火光在她空洞的红褐色眼睛中跳动,仿佛是泪光在闪。
    “你刚才就醒了?”范吓了一跳。
    菲泽塔的嘴角扯开一个苍白的笑:“果然,会说话不是什么好事,你也想杀我了。”
    “我不是”范觉得无地自容。
    菲泽塔却大大方方地坐起身,拉过范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仰起头闭上眼睛:“来吧,我不会恨你。”分明是小孩的稚嫩嗓音,却带着行将入土的老人一样的语气。
    “别傻了。”范用床单裹起菲泽塔抱在怀里,生怕再看到她的眼睛,“先好好吃点东西,待会儿我送你回家。”
    “不要!”菲泽塔突然发疯一样挣扎,“我是被魔鬼附身的人,对我好的人都会死。阿什利死了,艾玛姐姐死了,我不能再害死叔叔。”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同珍珠落到地上,碎成一地的晶莹。“杀了我,别对我好,不然我也会害死你。”
    范抱紧菲泽塔,哄婴儿睡觉一样轻轻拍她的背,让她趴在他的肩上尽情地哭。直到范肩上的衣服全都湿透,菲泽塔才渐渐平静下来。
    “维基,我们打个赌好吗?”范轻轻晃着菲泽塔,“既然你现在不想回家,就先住在我家里,看你会不会害死我。如果我赢了,你就要乖乖回家去,不许再起想死之类的傻念头。”
    菲泽塔抬起哭红的眼睛:“如果你输了呢?”
    “是啊,我输了该怎么办呢?”范低下头看着她,钢蓝色的眼睛中只有听小孩说傻话的笑意,“你要什么我都买给你好不好?”
    菲泽塔摇头:“答应我,如果你输了,就杀了我。”小女孩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只要范还有一口气在,她的赌注就赢不了,至于没气以后,他也无法付赌注了。
    “我答应你。”范拿过旁边桌子上的燕麦粥,“先好好吃点东西。”
    “你做的?”菲泽塔实在是饿极了,吃得狼吞虎咽,加上大哭过后还有些呼吸不畅,吃了没几口就呛到。
    “慢点,没人和你抢。”范帮她拍背,等她咽下去以后拿过碗,一口一口慢慢喂她。
    “能嫁给你的女人一定很幸福。”
    “是吗?”范忘不了戈贡佐拉对他的拒绝,“你觉得你的师父很幸福吗?”
    “难道她不幸福吗?”菲泽塔眨巴着一双天真的眼睛,“要是她不要你,我我当然也不会刚死了未婚夫,就去找别的男人。”
    “做个好女孩,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有个好男人爱上你、娶你、和你生很多孩子。”
    菲泽塔抬眼看了看范:“可惜等我长大以后,你也老了。”
    范赶紧舀了一勺粥,堵住她的嘴。
    安顿好菲泽塔,范立刻给马修写了一封信报平安,可怜的马修按照上面写的地址找了几十遍,都没有找到想象中金碧辉煌的侯爵府,只能回家等多塞特侯爵哪天良心发现,自己送菲泽塔回来。
    伦敦瘟疫肆虐,简陋的“侯爵府”却成了菲泽塔应对人情冷漠的诺亚方舟。死神在窗外叫嚣,却闯不进窗里温馨的家。收留菲泽塔的时候,范已经对和一个孩子生活在一起会遇到的所有麻烦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想不到菲泽塔格外懂事,可惜她带来的麻烦也是范始料不及的。
    瘟疫肆虐,人心惶惶,当地的牧师挨家挨户地来布道、安抚民心。范怕菲泽塔心情平静下来以后,会再度失声,鼓励她先从和牧师交流开始,觉得善良的神职人员应该可以让她建立起开口说话的信心。牧师对所有人都很有耐心,尤其是有残疾的孩子。不过为了显示自己的博学,牧师特意在说话时掺了很多拉丁语,结果只要他一开口,菲泽塔就能给他挑出语法错误。牧师满怀信心而来,颜面扫地而去,菲泽塔还挺得意。范听到牧师在临走前嘀咕“造孽”“居然找了个年纪连他的一半都不到的女孩”之类的话,开始怀疑收养菲泽塔的事是不是做错了,居然让神职人员纯洁的脑袋都能想到那么不纯洁的地方去。
    可惜,菲泽塔能带来的麻烦远不止这些。
    菲泽塔在邻居面前自称是范聘请的女仆,不管她以后是走是留,都可以帮范省去不少解释的麻烦,不过范总觉得邻居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菲泽塔知恩图报,来了以后,便一手揽下所有家务,每天回到一尘不染的家,还有热饭热菜等着的感觉很好,不过“小女仆”能干得有些太过分了。范不想让她看到的东西不管放得多高,她都有本事拿下来、擦干净、放回去,而且菲泽塔因为怕撞墙,不分时间地点地飞檐走壁已经成习惯,经常半夜里把邻居吓得以为是闹鬼;菲泽塔对吃住都不挑剔,很好养,不过因为在做医生的叔叔身边住得太久,她也完全没有女孩应有的羞涩。十岁的菲泽塔身材已经隐约可见女性特有的曲线,不再是小孩了。
    范让她一个人睡床,可她嫌睡床太热,坚持要和范一起睡地板。范可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睡觉时翻个身,就可能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天知道他需要多大的定力,才能保证自己不变成禽兽;天气炎热,疫情有增无减,和菲泽塔在一起的时候,范也不可避免地小小病了一场。菲泽塔的照料堪比职业医生,不只是喂饭吃药,甚至还帮他洗澡。范的身体对她彻底没有秘密可言,菲泽塔对他的大惊小怪则是一副“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什么没见过”的表情,让范郁闷了很久;两个人住在一起的第一个月,范想尝试抚养一个正常孩子的梦想彻底破灭,第二个月,范深深地意识到父母的位置果然不是叔叔舅舅能代替的,第三个月,感谢上帝,瘟疫已经过去了。
    注释:a.不同的人种对同一种疾病的敏感性不同,比如流感对白种人可以致命,但是对黄种人和普通感冒没有什么大区别。可能是菲泽塔的黄种人血统让她在瘟疫中幸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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