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国家是不是离英国很远?”一个连纽扣都没有的国家,约瑟有些好奇。
    “很远哟,坐船都要两三年。我们日本是个很美的国家呢,有壮丽的富士山,有很多温泉。我们的国家和你们英格兰一样,是个岛国,所以渔业和航海业都很发达,经常可以吃到美味的生鱼片。啊,对了,还有樱花,一到春天,就开得像一树树粉红色的棉花糖,风吹过的时候,花瓣纷纷掉落,像粉红色的雨”
    听起来不错。留在“人鱼号”上,会不会有机会去看看?约瑟总算想到一点留在船上的好处了。
    “就是资源贫乏了点,矿藏很少,有很多火山,而且经常地震。不过习惯了也觉得没什么。我现在连日本的地震都有点想念了。”
    经常地震!这都习惯得了?人的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以前还住在日本的时候,我一直憧憬能离开,去地大物博的大明国。虽然我们的两个国家之间只隔了一道窄窄的海域,却差得很多。大明国的土地广博,是个十分富饶的国家,科技也比我们发达。和他们相比,我们日本简直像是住在富翁隔壁的乞丐,看着他们,只能感叹上天待人不公。真的离开了,我却连家乡的地震都想念。”
    “‘住在富翁隔壁的乞丐’吗?”约瑟想到自己。以前寄人篱下的优越生活不是和住在破房子里看着邻居锦衣玉食一样?再羡慕、再接近他们,美好的一切也不会变成自己的。
    “小哥你们也是有钱人呢,尽管你们的国家也是岛国,而且土地比我们日本还小。”
    “‘有钱人家’里的下人日子也不好过。”真介口中的“小岛国”日本都比英国大了,约瑟无法想象他口中的“大明国”会有多大,可他不信这么大的国家会一个穷人都没有。
    “我看小哥你可不像‘下人’。你像富人家的少爷。大叔没猜错吧?”
    还真让他猜对了。“以前是又怎么样?”约瑟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后面的墙上,“现在还不是一样在船上做奴隶,连心爱的女人都嫁给了别人。”
    “小哥是家里遭了什么变故吗?”
    “对不起,我不想说。”
    “哦。”真介没再问下去。
    长久的沉默以后,约瑟睁开眼睛,发现真介对着月亮在笑,孩子般天真烂漫的笑容显得没心没肺。
    发现约瑟在看自己以后,真介的笑容也没一点收敛:“今晚的月亮真圆呢,不论离开家乡多远,只要抬起头,总能看见一样的月亮。”
    又想拿背井离乡来博取同情吗?说多了,约瑟都开始觉得他的思乡有点假了。
    “雅子的忌日也快到了吧。”
    “雅子是谁?”
    “我的老婆。”仔细看,约瑟才发现真介的笑容有些苦涩,“别看大叔现在这么落魄,其实我可是武士世家出身哟。”
    “什么叫‘武士’?”
    “武士呀,都是些很了不起的人哟。他们负责贴身保护天皇、将军、大名等贵族,不畏艰难,忠于职守,精干勇猛”
    “侍卫长?”
    “呃我觉得还是比较像你们国家的骑士。”
    如果“武士”就是真介的家乡对骑士的称呼,按照约瑟的理解,应该连贵族都算不上。不过对一般平民而言,骑士也算是有身份的人物了。而且骑士头衔不能世袭,如果武士头衔也是一样的话,能得到“武士”称号的人确实应该比靠祖上传下的贵族头衔做蛀虫的纨绔子弟能干。
    “雅子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是个美丽善良得像菩萨一样的女人。我们青梅竹马,十六岁的时候结婚,后来陆陆续续有了五个孩子。最大的是男孩,名字里带上爸爸名字里的一个字,就起名为斗真。老二是女儿,叫元子,因为是第一个女儿。老三千鹤,长得最像妈妈。接着是樱枝,她出生的那年,樱花开得特别漂亮。最小的雪乃也是女孩,冬天里生的,出生时我冒着大雪走了五里地,才找到稳婆给雅子接生”说话的人怎么看都不像五个孩子的父亲。
    “你的孩子们呢?”
    “元子一岁半,千鹤五岁,雪乃半岁,斗真三岁”
    “怎么都那么小?”
    “是啊,都是小小年纪就夭折。樱枝甚至都没活到樱花落尽的时候,就像短命的樱花一样谢了。千鹤可能是托名字的福,总算平安无事地活到五岁,可一生下来,眼睛就是瞎的。雅子真的是个很善良的姑娘。家道中落以后,我只能在码头当船工来养家,她也愿意跟着我受穷,还为我生儿育女。可是四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夭折,唯一幸存的孩子天生残疾雅子终于受不了了,带着千鹤离家出走,很快就传来她改嫁给足利将军的消息。以后千鹤就是有身份的小姐了,长大后能嫁个体面的好人家,只是从此以后我想去看自己的孩子,都得像做贼一样,决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不然的话,雅子的名节会受损,千鹤也会失去小姐身份。”
    他的好身手该不会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吧?约瑟至此才确定身边坐的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人,而不是一个说话口吻像大人的小孩。
    “如果改嫁以后,雅子和千鹤能幸福,我宁愿从此以后再也不见她们。可足利将军嫌雅子是二婚,还带着前夫的孩子,经常打她和千鹤。她们都是被他打死的。”
    太野蛮了。“后来呢?”
    “后来是船长大人帮我报的仇。”
    “你那时候就认识船长了?”
    “是啊,是雅子离家出走不久以后的事。有一艘遇难搁浅的大船被冲到我们村子,整艘船上只剩两个人了,就是船长大人和凯撒前辈。”
    莫非是沉没的“朗斯洛特号”
    “貌似是叫这么个名字。我们的小村子很闭塞,村民都没见过世面,看见他们长得和我们不一样,就在猜他们是海神还是妖怪。呵呵,小哥你也知道,船长也罢了,凯撒前辈实在是长得挺容易让人误会。因为在村子里只有我念过书,大家就以为我什么都知道,把他们送到我家里。我以为他们是从大明国来的胡商,就是大明国西面的少数民族,长得和你们挺象的,可他们不懂汉语。住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用简单的手语交流,同时我教船长大人日语,船长大人教我英语。船长大人真的很聪明,在一起住了没多久,就能用日语和当地人吵架了,而且一点口音都没有。我的英语么呵呵,也不知道是老师的问题,还是学生的问题。”
    “船长怎么会去你们的国家?”
    “船长大人后来也说了哟。其实他们不是胡人,而是从很远的一个叫英格兰的地方来的,来寻找一个叫马什么的人写的书里所说的出产丝绸、茶叶和瓷器的东方古国。让我想想那个人叫马什么来着”真介搔乱一头已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黑色短发。
    好像有点耳熟,约瑟记得以前自己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内容:“马可?波罗?”
    “对,就是他!”
    “你们说的‘大明国’就是马可?波罗的传记里的中国?”
    “是啊,离我们的国家很近,所以船长大人他们稍微偏离了点航向,就漂到我们日本来了。不过听说一路上还真辛苦呢。他们出发的时候,全船有两百多个人,路上又是风暴又是海盗,最后只剩两个了。”
    “后来呢?”
    “后来住在一起的时候,船长大人发现我一直偷偷去看雅子和千鹤。知道我的故事以后,船长大人很同情我,也常常潜入足利将军的二条御所,给我带些关于她们的消息,直到她们被杀。如果没有船长大人帮忙,我根本不可能成功行刺,为妻女报仇。被杀的毕竟是有身份的贵族,行刺后,我倒不怕自己被官府通缉,就怕他们会去掘雅子和孩子们的墓,来我投案自首,或者仅仅是泄愤。所以我没敢埋葬他们,而是把尸体都放在一艘小船上,推进大海。我自己也不能继续留在日本了,很无礼地向船长大人提出带我远走高飞,船长大人一口答应,就带我回到英国。回来的路上,我给船长大人添了很多麻烦,还曾差点害死船长大人和凯撒前辈,到这里以后,更是发现这里的人对信仰其他宗教的人很不友好。可不管怎么样,船长大人都把我带在身边,而且每次都记得让白大人的‘沙利尔船队’给我带点土特产回来。每次我问起船长大人为什么会那么为我着想,他都说是感激我曾经在他们落难的时候收留过他们。一点举手之劳而已,我欠船长大人的大恩大德才无法回报,唯有用尽余生尽心侍奉,来生再继续做牛做马来报答了。”
    其实约瑟更想知道的是:“你恨过你老婆吗?”
    真介一愣:“我为什么要恨雅子?”
    “如果不是她先背叛你改嫁,你也不至于背井离乡,在家乡甚至连可吊唁的亲人坟墓都没有。”
    “不会啊。现在只要留在船上就好。雅子和孩子们都葬在海里,我只要在海上,就是和他们在一起。船长大人和医生大人也会用日语陪我聊天,而且在这里也能看到和在日本看到的一样的太阳和月亮”真介摸上脖子上的观音像,声音有些哽咽,“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雅子改嫁后能和千鹤一起在新家幸福地生活,而死无葬身之地的是我。只要把观音像和我葬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这是千鹤怕爸爸在海上有危险,拖着妈妈特意去庙里求来的。以前雅子还活着的时候,我还太年轻,老是和她吵架,直到她死后,我才发现我是真的爱她”
    约瑟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真介自己擦掉溢出的泪水:“小哥,对不起。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唠叨,让你听了很多无聊的话。作为补偿,以后小哥你要是有什么烦恼的话,也可以来找大叔说,有什么要大叔帮忙的,也尽管开口,只要大叔能帮到的一定帮。”
    约瑟找不出什么话可说,就给了真介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了好了。小哥,去睡吧,明天大叔一早就会来叫你起床的。”
    约瑟一个人回卧室,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奥尼恩。
    “总算肯老实睡觉了?”
    约瑟看到奥尼恩四仰八叉的睡相,很艰难地忍住笑,看着他翻个身,被子一半落到地上,露出整个光滑的裸背。窗外的月光照亮他背上一条条青红的鞭痕,像一块上好美玉里的纹路。
    约瑟吓了一跳:“你背上是”
    “以前的主人打的。”奥尼恩胡乱抓了几把,把掉到地上的被子抓回身上,轻松的口气好像挨打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以前的主人经常打你吗?”
    “你是刚成为奴隶,就被卖到‘人鱼号’上?那你的运气可真够好的。”奥尼恩微微坐起身,被子滑下来,的上半身光滑的皮肤在月亮清冷的光辉中显出玉石般半透明的质感,胸前的金币挂件闪得耀眼,“我从懂事起,就是人贩子的货物了,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只有各种各样的主人。”
    “什么叫各式各样?”
    “有喜欢让奴隶披上动物的皮在围场里逃,让猎犬训练捕捉猎物的能力的;有玩女人玩腻了,喜欢猥亵男童的;有喜欢鞭打奴隶,以看别人痛苦的表情为乐趣的顺便说一句,我身上的伤痕都是那个主人的杰作。”
    约瑟听得寒毛倒竖。他的第一个主人就是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斯第尔顿船长,运气好得简直应该为此开个宴会,好好庆祝一番。
    “挨打的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不仅不会哭,甚至连痛苦的表情都不会有。主人觉得我不好玩了,就把我随便卖给一个市井混混。他买了很多像我一样的孩子,教我们偷东西。训练很残忍,而且还是我当时真是恨极了自己,会成为下三滥的小偷,可是又不得不做。如果每天偷不到一定数目的钱上交,就没饭吃,还要挨打。我真怕我以后会变成和他一样肮脏的人,想逃又逃不掉,而且他不会把我们再卖出去”出壳不久的小鸡绒毛般的头发下,奥尼恩祖母绿色的眼睛中满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忧伤。
    “后来你怎么逃出来的?”
    “是船长把我买下的。因为我偷了他的钱包”
    “什么”约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
    那天奥尼恩和平时一样,在集市上物色目标,很快一个蒙面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蒙面人的腰包沉甸甸的,看起来有不少钱,而且他个子很小,应该很容易就能推倒。他旁边的大个子男人看起来挺吓人,不过根据奥尼恩的经验,身材高大的人动作一定不快。瞄准目标后,奥尼恩深吸一口气跑过去,很顺利就拿走了蒙面人的腰包逃走。
    一直跑到没人的地方,奥尼恩才敢停下来喘口气,刚想看看成果,就听见头顶上传来咋舌声。蒙面人就坐在旁边的墙头,翘着二郎腿,弓着身子,双臂支在膝盖上,对着他摇头。奥尼恩吓得往后退。蒙面人轻巧地跳下墙头,向他伸出一只手。奥尼恩知道自己无路可逃了,怯生生地交出拿走的钱包,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被送进监狱。被送到警察手里的小偷可是不管年纪大小,要么卖为奴隶,要么就等着关进笼子,被乌鸦活活吃成骷髅。
    钱包还没交到蒙面人手上,唆使他偷东西的混混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抓过奥尼恩手上的钱袋,恭恭敬敬地交到蒙面人手上,回头又狠狠地甩了奥尼恩一个耳光,把他打得跌倒在地:“小杂种,才几岁就不学好!”对着蒙面人立刻换成一副谄媚的小人相。“斯第尔顿船长,我儿子年纪还小,不懂事,您大人大量,就放过他吧。回去以后,我一定好好教训他。”接着混混马上又揪着奥尼恩的耳朵拉他起来:“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奥尼恩被揪得疼出眼泪来,似乎看见斯第尔顿船长的眼神中有一丝怜悯,一使蛮劲,挣脱混混的手,躲到船长身后:“先生,我不是他的儿子。求求您,买下我吧,我不想再当小偷了。我会洗衣服,会做饭,晚上还可以服侍您”
    “小兔崽子,连你老子都不认了!”混混追上来还要打。
    奥尼恩见状,赶紧躲到船长身后。
    船长抄着手,完全没有做任何反应的打算,混混却觉得手腕突然被一直铁钳般的手铐住,接着整个人都被拎起来,一回头,就对上一双凌厉的钢蓝色眼睛。
    “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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