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梓州,射洪。
    近来,这县城涪江岸边的百姓大多都已经知道,江心小岛鹭屿洲上,住着一户特殊的人家。从哪来,干什么的都不清楚,基本连几口人也不知道。倒是整日地看见一个汉子,没事便在江边垂钓。遇到过往的渔夫船家,他倒也和颜悦色而对,你若跟他打声招呼,他也点点头笑一笑,并没有多的话。还有人时常看到一个少年,在那院坝里打拳,耍枪弄棒,这在本地十分少见。因此都说他们是外乡来的。
    反正,这一家人仿佛过着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他们家似乎从来不会离开鹭屿洲,日常采买最先是一个仆妇,操一口浓重的外地腔,后来才换了一个本地口音的妇人。有些好事的问她,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倒是这家的女主人,是个好心肠的菩萨,三月三的时候,金华山上道观作法会,这位夫人添了很多的香油钱,还向附近赶来乞讨的叫花子们布施了食物。可是,连观里的道长们也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来头,只称“徐夫人”而已。
    于是,根据有些零碎的线索,有人猜测着,这家怕是外来的富户,说不定是吃了官司或者惹了什么祸事,才专门避居到我们这里来。不过,即使打听也好,猜测也罢,这家人的到来并没有让射洪这座宁静而淡泊的江边小城起多大的涟漪,不过就是给百姓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可这种日子,在大宋靖安五年的五月,有所改变了。
    五月十五,在四川称为大端阳,反而是五月初五被称为小端阳。习俗也很特别,家家户户在门庭上挂艾草,然后和面蒸包子,不似江南包粽子。而且这包子蒸来不仅是自己吃,邻里乡亲还要互相馈赠。
    那县城里,到了中午时分,家家户户都摆开了饭菜,桌中间无一例外放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过端阳节。再加上四川天气热,所以街市上少有行人。偶有几个贩卖瓜果的小贩,也是躲在阴凉处,无精打采,慵懒地用篾扇驱赶着虫子。
    此时,突然有人看见打北面来了一支队伍。前头几个穿黑衣戴纱帽的汉子举着牌,不知道写的是甚,顶着毒日头一丝不苟地走。又近些,才发现在他们之后,是一溜滑杆,上头坐着的人好气派。无一例外都穿青衣,或许因为热,没戴幞头,但翘的脚上却穿着缎面的靴子。都不拿正眼瞧人的,个个靠在椅背上,随着那滑杆一颤一颠。
    当这支队伍通过街市时,小贩行人们早躲到街边去了,此时他们才发现,队伍后头还跟着挎刀执枪的军士,整整齐齐两列,怕是有百十人之多。
    “县翁出巡咱们见过,上头的太守下来咱们也见过,可都没这般气派。”几个小贩聚作一处谈论道。
    “这是投哪处去?”
    “没看到么?这是往县衙去的。”
    升斗小民们从没见过这等阵仗,议论纷纷,却见那支队伍果然投县衙去了。再一看,咦,段知县几时出来的?正跟那儿打拱作揖呢。
    射洪段知县此时一身公服,收拾得整齐,正率领全班人马立在衙门口台阶下,拱手对那滑杆上的人道:“天使莅临射洪,实是荣光。本县谨以……”
    结果,那滑杆上的人也不下来,中有一个年轻些的,估计也就二十多岁,生得干干净净,唇红齿白,手里捏块方巾,正不住地擦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尖声细气地对段知县道:“你还是闲话休说,这天热得不行,快叫人备了冷茶来止止渴是要紧!”
    段知县见对方如此托大,已然不悦,再听如此口气,竟像是使唤下人一般,心里便来了气。但说实在的,这些人虽然狗屁都不是,毕竟在御前当差,轻易不能得罪。遂客气道:“诸位若是热了渴了,不妨先下来,到衙门里凉快一阵,吃杯茶再去也不迟。”
    那人听了,便不快道:“你拿出来不就行了吗?非要我们进去?”
    这段知县除了当年考中进士,受皇帝赐见时见过内侍以外,从来没有目睹过这些人的“风采”,因此这会称听他不阴不阳的语气,大热天身上也起一层鸡皮疙瘩。正要说话时,忽听前头一人道:“罢了,是段知县吧?”
    段知县忙上前去,只见说话那人年纪大些,估计该有个三十来岁,肤色要深些,除了没胡子以外,倒是十足的男人,说话也不扭捏。段知县一上前,就发现他腰里的金带。
    宋代对各级别官员的区别,不像后代的明清那样,有补子可以区分。它主要是依靠官服的颜色,以及腰里系的束带形质重量来区别。比如徐卫,他是三品以上高官,所以穿紫色,又因作到了武臣的极致,所以系武臣最贵重的二十五两御仙花金带。
    因此,遇到来路不清的官员,先看服色再看带子,基本上就能判断出级别,虽不中,亦不远。只因来的是内侍中官,段知县不太清楚服色的区别,所以就一眼看在了金带上。但仔细一瞅,那又不是“真金带”,而是“涂金带”,所谓“涂金带”,就是在“银带”上面涂了一层金。初时看不太出来,但如果使用得久了,有些磨损,还是能一眼看出端倪的。
    既然是涂金,那就属于低级官员,同侍省的都知,也就是最高长官,也止为正六品,你这用涂金带的怕也不过就是八九品,级别还在知县之下。
    看到这里,段知县语气也就平常了,道:“正是本县。”
    “此番我身负皇命而来,客套虚礼就免了罢。你何知徐卫住在何处?”那内侍问道。
    段知县听出些意思,对方小小中官,竟直呼徐太尉名讳。若非是太过骄横,那便是有恃无恐。当下也不敢大意,遂答道:“徐太尉自去职后,隐居在本县境内。距此不足三里地,涪江江心小岛,鹭屿洲便是。”
    那内侍听了,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有劳段知县引路,让我赶紧了了差遣,好回去复命。四川这天气,实在是适应不了,太热。”
    段知县有些犹豫,我堂堂知县,一地长官,通过十余年寒窗苦读,博得正经的进士出身,你区区内侍,岂敢驱使我?便没有功名,只一读书人,也不当如此轻慢。但对方是天子使者,御前行走,还是不要得罪。再说,我若跟去,至少也听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一念至此,遂道:“也罢。”语毕,便叫衙役们准备凉桥,这是不想失了身份。
    那最先跟他说话的内侍见状,不耐道:“你不说只有三两里地?那走过去便是了,还坐什么轿?”
    段知县充耳不闻,倒是后头那内侍回头训斥下属道:“不可造次。”
    等他轿子准备停当,坐了,又到最前头,队伍这才出发。沿着街市往金华山方向去。果然只三里地,眨眼就到涪江岸边,惹得那扭捏的内侍又嘀咕一回。
    到了江边,远望那江心小岛,果是仙境一般的所在。这年长些的内侍笑道:“徐太尉还真会挑地方。选得如此景致,许是想逍遥自在过活。”说到这里,他转过头,问段知县道:“徐太尉近况如何?身体可大好了?”
    段知县答道:“徐太尉自到射洪,本县只跟他见过一面。近况,不太清楚。”这倒是实话,他自从上回跟李莫李知州上了一回岛后,再也没有去过鹭屿洲。一是因为徐卫说了,让他们少去,二是因为他本身也不想跟徐卫走得太近。
    那内侍也不多问,见江边小码头上拴着一条船,道:“我们便坐这船过去吧,可有会摇船的?”
    “来人。”段知县唤了一声。他那抬轿的汉子里有一个自小在江边长大的,听了话便利索地解了缆绳跳上船去。先伸出手去扶了段知县上船,这才来扶几名内侍。船虽然不小,但也只能装得下五六人,这随内侍来的军士们是上不得了,只能在江边候着。
    水上,那轿夫有意卖弄,因此把船摇得离弦之箭一般,这几个内侍虽说是江南来的,可平时连宫门都不大出,哪涉过大江大河?除了那年长些的,其他几个都吓得“花容失色”,训斥起摇船的来。
    没奈何,慢悠悠地摇到那岛处,小心翼翼地请了这些上差们下来。一沾地,几个内侍是感到踏实了。其中有一个背着匣子的,上岸后便将匣子解下来,捧在手里。几人都整理衣冠,便沿着石板路,投徐卫的“别墅”而去。
    因这会儿正是午饭时间,这一行人踏着石板路,一直走到徐卫院坝里,只见堂屋门大开着,里头一桌人围着桌子吃得正香。大概是其中有人看到了外头的情况,一提醒人,所有人都停下筷子看出来。
    很快,便有一人起身,绕过桌子,跛步而出。跨出堂屋,到了院里,就往那院坝中一站。众人看去,但见四十多岁,正当壮年,竟有七尺身长!两道剑眉,一双虎目,高额挺鼻,端得是好相貌。更兼皮骨强劲如铁,一看便知,非终日坐而论道之书生辈。
    但人靠衣妆,佛靠金装,再看此人行头,却实在不济。身上就一领黑色直裰,扎条布带,脚下一双最普通不过的纳底布鞋,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内侍们看到有人出来,本以为是徐卫,观他容貌也确实像,可再看衣着,又不敢相信。遂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自处。
    倒是段知县见状,回过神来,上前道:“下官见过太尉。”
    “县翁不必客气。”徐卫笑道。
    那几个内侍这才醒悟过来,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低下头去,执礼道:“见过徐太尉。”
    徐卫还礼道:“客气,不知中官至此,所为何事?”
    这算是明知故问了,那年长的内侍遂介绍道:“小人梁进,入内内侍省东头供奉。今番是身负皇命,前来向徐太尉宣读天子诏书。”
    徐卫听了这话,忙侧过身道:“既是如此,几位里面请,待我准备接诏。”语毕,自转身勉强入内,吩咐家人速速撤了酒饭,腾出地方,更衣接诏。
    家人七手八脚,一阵风的撤了桌,徐卫和正室张九月一个是命官,一个是命妇,不比常人,还要去更了衣冠来。其他人也不能干等着,这接诏是一件非常庄重而神圣的事情,你方才还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满嘴油腻就接诏书,这可是对天子不敬。遂都去漱了口,抹了油嘴,把衣帽打理整齐了。
    然后等到徐卫张九月盛装出来,全家人朝南拜了,那梁供奉方才从下属手中捧过诏书,展开读来:“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太尉,天水郡公徐卫,虽数有大功于朝廷,然任内,引契丹东归。致使今日沿边纷争四起,军民不安,朕念汝昔日功劳,不忍责罚过甚,免太尉阶,谪武安军节度使,降永昌县公,比照阶官给半俸。汝当自守本分,勤思己过,勿负朕望。钦此,靖安五年四月。”
    那梁供奉宣完,收了诏,双手呈过去:“徐节使,接诏吧。”
    “臣徐卫,接诏,谢恩!”徐卫朗声道。语毕,再拜,起身,俯首,一拐一拐上前接过诏书。他倒是镇定,可就惊到了旁边一个人,谁?段知县。此时,这位本地父母官正暗呼好险!当日他陪李知州来拜望徐卫时,就曾对李莫说,徐卫如今已经去了职,威风不在,何必与他如此亲近。李知州还不信,说什么这江心小岛是困不住徐卫的。现在如何?非但去了职,更遭圣上贬谪,看来是要倒霉了。
    却说徐卫接了诏书,请到那神龛前供起,便回过头来招呼几位内侍坐下,又请了茶。便问起天子起居来。
    那最是扭捏的中官听了,便笑道:“徐节使果是忠义,被贬之下,仍不忘问天子安。”
    “此人臣本分,岂敢因遭贬而忘却?”徐卫道。
    倒是梁进好似见过些场面,制止了下属,对徐卫笑道:“节使也不必惶恐,圣上虽贬你的官,降你的爵,但对节使还是爱护的。临行前,圣上还再三交待,让小人探视节使的旧伤可好全了?”
    徐卫朝南一拱手,谢了赵谨,这才回答道:“唉,说来也叫人懊恼。这一身的战创,总不见好,只是闲下来后,比在陕西轻松一些,倒是自己能走了。就是这手还不太利索。”
    “哦?”梁进打量几眼,也不多问,只道“既如此,节使且安心休养便是。听说,节使自到这射洪,便隐居于岛上,不见外客,终日只垂钓取乐。想节使当年,披坚执锐,纵横疆场,如今作这渔夫状,岂不寂寞?”
    徐卫闻言大摇其头:“上阵半生,杀人如麻,虽说是为国尽本分,但始终是作孽。这余下时光,便只清心寡欲罢了。”
    “哟,节使这是信了道了,还是信了佛了?竟有这般菩萨的心肠?”那扭捏鬼又道。
    “当不起。不过住这玉京观下,受些熏陶罢了。”徐卫轻笑道。
    又说一阵话,几个内侍不过都是旁敲侧击,问徐卫这一段时间的举动,探听他的想法罢了。徐卫何等人,能让你套出话去,真个说得滴水不漏!找不出丝毫破绽!硬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淡泊名利,逆来顺受的“孤舟蓑笠翁”。
    对方见也问不出什么来,再加上一路从梓州赶过来,连午饭也没顾得上吃,徐节使又不招待,肚子没货,便要告辞离去。心下却嘀咕,不是说徐卫是个通达世情的人么?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正道了别,欲走还留时,徐卫已道:“几位请稍待片刻。一直以来,徐某忙于军务,甚少读书。不管是太上,先帝,还是今上,都每每嘱咐要多读些书,多练些字。近来闲了,还真就读了几本,又练了几天字。圣上诞辰将近,臣抄了一篇古人的祝寿赋,劳请几位中官代徐某敬呈君前。”
    那扭捏鬼又想挖苦几句,倒话到嘴边没说出来。算了,当年叱咤风云的徐郡王都混到这步田地了,咱就不要再落井下石了。
    “可以。”梁进看着徐卫道。
    “只是,徐某腿脚不便,一来一去费些周章。能否劳请……”徐卫道。
    梁进直视着他,片刻之后,点头道:“无妨,小人随节使去取。”
    徐卫笑笑,侧身道:“请。”
    “节使请。”梁进不前。
    徐卫见状,让家人下去,便领了梁进往后院去。他这房舍其实并不轩阔,出了堂屋往后,几步路就到书房。到了房中,他请梁进暂坐,自己则拐到书架前,像是在翻找什么。梁进无聊之际,打量他这书房,随口道:“节使戎马半生,如今折节读书,难能可贵啊。”
    “不过是遵从圣上教诲罢了。”徐卫答道。说完,似乎找到了,便捧了一个盒子出来。约一尺长,七八寸宽,颇厚,他拿在手里,好像还有些分量。梁进看在眼里,并不去问。只见徐卫过来,坐在旁边,将盒子放在几上,道:“就劳烦梁供奉,代为转呈圣上,言臣祝寿之意。”
    “好说,好说。”梁进说话间,伸手打开了盒盖。眼前顿时黄澄澄一片!祝寿赋,是有的,但是它躺在一盒金锭之上。
    梁进很快就把眼光从金锭上拉了回来,看着徐卫,似笑非笑道:“节使这是什么意思?嫌祝寿赋不够分量,还要进献给官家这么多黄金?”
    “圣上对臣之厚恩,又岂是金钱可以度量?”徐卫笑道。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小人便不懂了。”梁进装了起来。
    “徐某是个武夫,我就直来直往了。这是我一点心意,不求供奉回去替我美言,只求……”徐卫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梁进闻弦歌知雅意:“不求我说好话,只求我别说坏话,对么?”
    “然也。”徐卫点头道。
    梁进将盒子盖上,哼道:“节使就不怕小人回去,将这盒黄金也一同呈了圣上?”
    “还真不怕。”徐卫仍旧笑着。
    “为何?”梁进板起脸道。
    “方才谈话间,供奉颇多暗示,徐某虽然愚钝,却也看出来了。再者,徐某虽然戎马倥偬,但还是不忘故人的。”徐卫道。
    梁进听到这里,知道徐卫已经认出他来,遂摇头一笑,重新起身,对着徐卫一礼。后者忙起身扶住他按坐下去,笑问道:“我那位老友还好么?”
    “唉,节使这话,倒叫小人伤心。”梁进摇头道。
    徐卫脸色微变:“怎么了?你速速讲来。”
    “如今官家宠信的,数沈择为最。拔他作了入内内侍省的都知,我师虽也是都知,却只管内侍省,不得时常在御前行走。时常要受些气,身子也就不如往日康健了。”梁进道。
    徐卫闻讯,也叹道:“恨我江湖远阻,不能探望。当年在东京勾当时,我与你师便是莫逆之交。那时,你还小。”
    “是,他老人家也常跟小人提起节使。说这无论在朝在外的大臣,能福祸不相忘的,也就只有徐节使你了。再说,徐相在台上时,对我们也是多加照拂的。所以,即使你们徐家暂时走浅水,他老人家能帮的,总还是要帮一把。”梁进道。
    徐卫频频点头,望了一眼外头,道:“不能呆久了,恐惹人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回事?不就是沈择和秦桧等人编排的么?如今朝廷要联金制辽,而节使你几十年来最为女真忌惮,又一力促成宋辽联盟。所以,秦桧等人便要整治你,以发联金制辽之先声。”梁进道。
    徐卫听得眉头不展:“圣上是何态度?”
    “圣上最开始本不想牵扯你,但禁不住秦桧沈择等人百般劝说,也就准了。不过,小人临行前,圣上倒是真嘱咐,让小人见了节使,不可恐吓造次,还说让你安心。”梁进道。
    徐卫听后,点了一下头,思索片刻之后,问道:“有我六哥消息吗?”
    “唉,说起这个,又是可叹。徐相自去了泉州,总不忘忧国忧民,时常有抨击之言上达天听,惹是有些人很不痛快,这么下去,怕不是办法。”梁进道。
    徐卫不由得担忧起来,这六哥怎么年纪越大越是糊涂了。你当忠臣是这么当的吗?现在人家把持着权柄,想尽办法要整咱们,你还自己往刀口上撞?
    那梁供奉见徐卫忧容,宽慰道:“不过节使也不必太过担心,圣上终究还是念旧的,想必不会为难徐相。倒是有个好消息,节使听了,定然开怀。”
    “哦?还请明示。”徐卫道。
    “徐婕妤已经从丽泽苑迁回了绣春堂,圣上十分高兴,还将福康公主交由婕妤抚养,恩宠日隆。说句不当说的,若是有一天,婕妤能生下皇嗣,那徐家可就不同了!”梁进低声道。
    他说罢,本以来徐卫肯定会喜上眉梢。哪知对方竟没任何表示,还追问道:“那我兄嫂情况如何?”
    梁进只得答道:“现在徐四太尉复了御营副使的差遣,圣上还挂念着尊嫂的病情,遣御医诊治,还赐了药,听说好转了。反正就是一家荣宠。”
    听了这话,徐卫才真真露出欢喜的形容来,连声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放心了!”
    梁进看在眼里,暗叹,果然是个重感情的人。听到侄女得了圣眷他不喜,反倒是听了兄长复职,嫂嫂病情好转喜形于色。
    又说几句,梁进也担心外头生疑,道:“此地小人不能久留,节使有什么话要带么?”
    徐卫想了想,道:“让钱都知且放宽心,不必与小人置气。若方便,再转告我兄嫂一声,说我一切安好。”
    梁进听了,点头道:“节使果是性情中人,好,小人一定代为转达。”
    两人说定,便同行出去。外头的人果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见两人出来,都看过去。那几个内侍见梁供奉手里捧了个盒子,大家心知肚明,这趟还算是没有白走。不知徐节使是怎么开了窍了?莫非是梁供奉提点的?当下也不去细想,左右只好有好处便是。
    当下,与徐卫辞了,便都离了路屿洲,段知县也丝毫不想多留,随内侍一道去。徐卫“腿脚不便”,不好亲自送,便遣其子徐虎一直送到江边上船乃止。
    等儿子回来以后,他召集家人都到书房中。方才听了贬官降爵的诏书,张九月等人脸上都有忧容,担心祸事不远。有宋一朝,对这战功显赫,又手握兵权的武臣,总是不放心的。对付起来,其手段,也远比对付文臣要凶猛得多!怎叫人不担心?
    徐卫到案桌后坐定,望着愁眉不展的家人,突然笑了起来。张九月见状,大疑不解道:“官人,遇上这等事,怎么还笑得出来?”
    “夫人,我为何不笑?不就是贬了我的官,降了我的爵么?你是知道我的,对这些东西,向来不在意。莫非,你是在意我今后只拿半俸,怕入不敷出?”徐卫还开起了玩笑。
    张九月素知丈夫镇定,但这种时候还镇定,就有些强装的意味了。因此劝道:“官人,你为官多年,朝廷里总有些故旧,能不能请人帮忙说说情,为妻真是担忧得紧。”
    “说情?现在还有谁能替我说情?我又稀罕谁替我说情?”徐卫笑道。
    张九月好似被他气着了,闷着不说话。祝季兰观他举止神情,分明是胸有成竹,因此问道:“相公如此从容,可是有对策了?”
    “对策早就有了,你们忘了?当日离开陕西时,我是怎么说的?”徐卫问道。
    祝季兰想了想:“以退为进?可是,这都退到什么地步了?当初便辞去了一切实职,如今连这些虚职也要降,看来朝廷是不打算就此放过相公。”
    徐卫闻言,摇了摇头:“秦桧等人肯定是不会放过我的。不对,他是肯定不会放过我们徐家兄弟。六哥是首当其冲,我也休想置身事外。尤其是我,因为坐镇川陕多年,统率西军日久,为免生事,搞不好,他们会想办法下杀手。”
    这话分明就有些吓唬人的味道,张九月当时脸就变了,失声道:“如此这般,怎生是好?”
    徐卫见她担忧的模样,知道玩笑有些过分了,遂正色道:“你莫怕,我这一二十年,尸山血海都滚过来了,还怕他秦桧?实话与你说罢,方才那梁供奉,原是我故人门生。他此来,专门给我捎了信。朝中局势,我大体了解了。”
    “是怎么个局势?”祝季兰问道。
    “朝廷要联金制辽,这个萧朵鲁不啊,太急躁了。”徐卫道。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徐虎插了一句:“爹,这联辽是父亲大人一力促成的大略,现在朝廷这般作,不是,不是给爹破坏了么?”
    “破坏?哪是现在啊,当年摒弃宋辽同盟时就已经破坏了,没奈何,由着他们去罢。”徐卫道。
    “那,父亲还如何以退为进?”徐虎问道。
    “这你就不明白了。”徐卫认真道。“你看,如今天下,宋、金、辽三足鼎立。当初宋辽同盟时,对女真形成强大压力。但是如今,三方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所以,我一直都说,谁先动手,谁就先倒霉。”
    这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脑袋雾水,这么说起来……
    “如今是国朝主动要去联金制辽,便是国朝先动手,那最先倒霉的……”祝季兰道。
    徐卫也叹息一声:“没错,我们先动手,那就是我们最先倒霉。”
    徐虎想了想,却提出质疑道:“爹,不对吧,这算起来,应该是契丹人先动手才是。”
    “契丹人那叫动手么?他不过是小打小闹,进攻金肃,把人放回来。柳泊岭伏击,明明绝对优势兵力,却还是放了活口回去。萧朵鲁不这是留了余地,只不过,他想得太美了。他以为如此这般,便不会让大宋完全撕破脸皮。哪知道,他的举动,正帮了朝中有些人的忙。”徐卫冷笑道。“现在我朝去联金制辽,便是抢先动手了。”
    张九月虽然跟了徐卫多年,但对于徐卫的公事,她向来是不打听,不干预,也不过问的。所以说起来,还没有祝季兰了解得多。正听不明白时,祝季兰又道:“这么说,宋金联手,契丹人恐怕讨不到便宜吧?”
    “你小看契丹人了,当年西军跟他们并肩作战,我知道辽军的实力。这么说吧,以现在的情况看,便是宋金两军联手,也未必就能将辽军赶回西域去。”徐卫道。
    “这是为何?”祝季兰不解。
    “因为我不叫他回去。”徐卫昂然道。
    “不明白。”张九月摇摇头。
    “我却是有些明白了。”祝季兰思考着说道。
    “那明白?那稍后你讲给她听。”徐卫笑道。
    “父亲,就算宋金两军联手,也不能将辽军赶回西域,倒至少能让它消停吧?如此一来,何谈我朝倒霉?”徐虎问道。所以说,在古代重男轻女。徐卫这家中,比这时代其他家庭都开明,可培养出来的儿女还是有区别。徐嫣徐妠两个坐在那里,只顾听,一句话不搭,倒是徐虎问个不停。
    “儿子,听好了。”徐卫非常认真地解释起来。“金人跟我们什么关系?”
    “这还用说?仇深似海!”徐虎坚定道。他的祖父因女真人而死,你说他对金国能有好印象么?
    “不错,女真人跟我们断断续续打了近二十年的仗,互相之间已经结下深仇大恨!这是很难化解得开的!完颜亮得国不正,所以他要韬光养晦,对外要示弱,以争取时间。这些年来,他不断对我朝释出善意,骗得了所有人,独独骗不过我。他比他的前辈们差些意思!他这么作,不过是想麻痹圣上和大臣!”
    “这回我朝派出使臣去向他们联络,我敢断言,完颜亮一定会答应!而且会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不定,能感动得某些痛哭流涕!”
    “既同意联手制辽,那么……”徐虎又急着问。
    徐卫看儿子一眼:“沉住气。”
    “是。”徐虎答道。
    “女真人答应归答应,但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转面无恩,全无信义,这是女真人的拿手好戏。先应了我朝,让我们信心百倍,着急忙慌地去向契丹人动手,而他……”徐卫说着,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徐虎听到这里,脱口道:“难道女真人要反悔?”
    “不是反悔,它多半是会坐山观虎斗,不参与,不插手。”徐卫冷声道。
    “等到宋辽彻底决裂,仇深怨大时,再来各个击破?”徐虎变色道。
    徐卫将后一挥:“如果是我!我绝不各个击破,我就去游说契丹人打大宋,也是只放话,不参与。等打得差不多了,再去打契丹人,把双方都打残,天下不尽入囊中么?”(未完待续。如果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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