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卨本来已经朝外迈步了,听到这句话收回脚来,眉一皱,嘴一张:“你说什么?”
    张浚显得有些疑惑,我这句话哪里说错了么?你如何这般模样?遂答道:“我说,徐郡王威震两河,河东义军都听他节制。”
    “不对不对!”万俟卨连连摇头,走了回来。拉着张浚坐下后,问道“另外一句,你说河东义军怎么来着?什么旗?”
    张浚越发疑惑,想了想,恍然道:“哦,因为徐郡王从前曾经担任过河东义军总管,所以河东义军一直打着‘徐’字旗,以大王部属自居。”
    万俟卨听了,脸上阴晴不定,口中喃喃道:“徐字旗,徐字旗……”
    “怎么?有问题?”张浚反过去问道。对方异常的举动,让他很意外。
    万俟卨沉默片刻,忽地轻松一笑:“哦,没事,随口问问。正如你所说,也说是徐郡王,旁人哪来这么高的威望,对吧?”
    张浚不答话,看了对方一眼,起身道:“若无事,下官就去忙了。”
    “好好好,去吧。”万俟卨挥手道。张浚一走,他也麻利地起身,背负着双手在堂里走来走去,里面抬头向天,里面俯首向地,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像是在考虑纠结什么事情。
    一阵之后,他突然朝外喊道:“去,请张参议来!”
    张浚这回是彻底糊涂了,万俟宣判今天不对头啊,怎么如此反常?他回到万俟卨的办公堂以后,进门就问道:“宣判,唤下官来何事?方才不是……”
    “来,德远,坐坐坐。”万俟卨显得很热情,拉着张浚并肩坐了下来。
    张浚坐下之后,仍旧问道:“到底何事,让宣判如此在意?”
    万俟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叉着手笑道:“德远啊,你到川陕有些年头了吧?”
    张浚眉头几乎拧成一个陀螺,这人今天怎么了?哪根筋不对,跟我扯什么老黄历?不过对方终究是长官,他还是回答道:“下官到川陕已经多年,早先在陕西宣抚司勾当,后来短暂地在陕南招讨司呆过,再后就一直在宣抚处置司了。”
    “我记得,你好像是从西府派下来的,对吧?”万俟卨问道。
    “没错,下官昔年确实在枢密院任职,怎么?万俟宣判问这作甚?”张浚问道。
    万俟卨松开了手,吸了口气,沉声道:“德远,你我都一样,是中央派员,对吧?”张浚不应声,从对方这句话里他隐约地感觉到些什么,再联想之前的种种,他不敢贸然接口。
    “我们到地方上来,不止是担任本职,更有为朝廷张目明聪的责任。”万俟卨道。
    “嗯。”张浚淡淡道。他已经能猜到对方想说什么了。
    “从宣和事变以来,国难当头,多事之秋,这朝廷许多法度典则都有改动。祖宗家法也得权宜变通,这是大局所迫,没有办法,对吧。”万俟卨还在为自己后头的话作铺垫。
    “嗯。”张浚还是应一声。
    “但话说回来,有些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却是不容含糊的。”万俟卨道。
    张浚一笑,直视对方道:“宣判到底想说什么?”
    万俟卨毫不闪避对方的审视,似笑非笑道:“我想说的是,眼下这个局面不太对。”
    “哦?下官不知宣判这话从何说起?”张浚问道。
    万俟卨哼了一声:“方才,你说河东义军皆打徐字旗?”
    “是。”张浚点头承认。
    “这就怪了,这些义军为什么都打徐字旗?”万俟卨又问。
    张浚正色道:“下官方才不是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么?只因徐郡王从前曾经担任……”
    没等他说完,万俟卨已经一口截断:“不,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那宣判是什么意思?”张浚问道。
    万俟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道:“在德远看来,徐郡王是何等人?”
    张浚脸色微变,答道:“西北柱石,国之长城。”
    “哼哼,德远评价很高。”万俟卨笑道。“诚如你所说,徐郡王地位既高,权力也大,威望还重。节制二十万西军,管辖数千里土地,更有便宜行事之权。再者,徐郡王保蜀口,复全陕,如今又征伐河东,势如破竹,若说功盖当代,我看不是折彦质,非徐郡王莫属。”
    张浚不吭气,他知道万俟卨不管怎么绕,都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万俟卨见他不搭腔,咳了两声,继续道:“当然,我也知道徐郡王向来是没有飞扬跋扈,蔑视朝廷的行为。然而,你今日的话却让我深感忧心呐。”
    张浚看着旁边,笑道:“这就让下官难解了,本是向宣判告捷,为何倒还忧起来?”
    万俟卨见张浚这个态度,收起笑容,严肃道:“张参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张浚却不承认:“下官委实不明。”
    嘴角一扯,万俟卨似乎有些不悦,但最后还是道:“那我索性就明说了。徐郡王手握重兵大权,朝廷自然介怀,但形势所迫,西北必须有他这样一个人。可如今,似乎有些过头了。他不担执掌在川陕,连河东都奉他号令,那各路义军都打徐字旗,这很说明问题。”
    “那,宣判想怎么作呢?”张浚问道。
    “要怎么作,那进朝廷决定的,轮不到你我来想。我们要作的,就是据实以报,将这个情况送到行朝。请圣上和宰执大臣们去考虑。”万俟卨这才算说出了目的。
    “宣判的意思是说,要上奏弹劾徐郡王?是这个意思么?”张浚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弹劾谈不上,下情上达吧。”万俟卨道。
    张浚一阵沉默,而后道:“这是宣判的事,下官不便评论。宣判要作,自作。”
    万俟卨眼睛一眯:“你不想参与?”
    张浚缓缓起身,笑道:“下官是宣抚处置司参议,我的职责,是协助宣抚相公,分管方面,而不是履行监司的职责。”
    万俟卨叹了口气,似乎十分惋惜:“德远,你还是不清楚自己的位置。”
    张浚不再说什么,对他一礼,折身退出了办公堂。万俟卨胸膛起伏,看着他离开之后,摇了摇头。
    时间进入五月,天气渐渐转热,而河东战场也跟天气一般。王彦引两兴军转道进攻李植从前的老巢威胜军,四战四捷,克威胜。远近义师争相来投,一时气势大盛。王彦抓住机会,迅速转兵进攻隆德府。
    整个河东南部,金军的防御土崩瓦解。深受女真迫害的百姓喜迎西军,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光复。
    而徐卫本人则率领大军,猛攻阳凉北关。此关倒敢不愧是雄关,西军前后陆续攻了数次,其中大规模进攻就有两次,都被挡了回来。可太原盆地就在这阳凉北关的后头,如此巨大的吸引力,促使紫金虎忍受着伤亡,非要拿下阳凉北关,进兵太原不可。
    而在北方,一路神勇的辽军算是碰上了硬骨头。与兀术的大军在大同府境内展开的会战,震动燕云。但此役,辽军的进攻却为兀术挫败。契丹人所凭借的,是马军之利,此番东来,耶律大石足足发了十一万骑。而进攻西三州,萧斡里剌又发动了七万骑,清一色的马军。
    而兀术的兵团,则是步骑协同。他调集了大量的强弩,光是神臂弓就数以千计。这给企图用骑兵击溃金军的辽军造成了重创。所谓败也骑兵,成也骑兵,落败之后,辽军正是凭借其强大的骑兵力量,能免遭兀术大军的掩击追杀。一路退到云内州,整军以备再战。
    可以说,此时,正是河东局势的关键时候。辽军是肯定不可能一举打下燕云,复国成功的。但西军却有可能一举拿下太原,鼎定河东局势。
    这个机会数十年难遇,北面有辽军吸引了金军的主力,留在河东境内的多是二线部队,以强击弱,如果还不能建立殊勋,你让西军的脸往哪放?
    而徐卫本人,对此也很有信心。他不光有最强悍的军队,最优秀的将领,更有一个稳固的后方,不管是援兵,物资都可以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再者,仗怎么打,他不受任何人的约束。
    五月下旬,杭州。
    发生在不久之前的那桩政变,虽然凶险,但老百姓知道的内情却并不多。因此时过境迁以后,大家渐渐淡忘了这桩,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五月的天气,最适合泛舟西湖,欣赏湖光山色,看白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需记住,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朝廷里,也渐渐恢复了平静。虽说西军进兵河东,但那终究远离江南,从皇帝到百官,各司其职,并没有什么异样。如果非要说什么不同寻常的事,那就是皇帝实在太勤奋了。
    勤政,从来都是评价一个帝王的重要标准。一个勤奋的皇帝或许不一定是好皇帝,但一个只顾享乐的皇帝,绝对是昏君。赵谌很勤奋,勤奋到了终日操劳的地步。本来,他正当青年,精力旺盛,这样作没什么不可以。
    但问题在于,赵谌身体本就不行,有些先天不足。就他那小身板,没日没夜地操持国事,铁打的也受不住。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没什么大疾,但小病不断。朝臣们每次见到皇帝,都觉得他气色不好,最后,开始有大臣劝他,注意御体。但赵谌矢志恢复,要作一个中兴之君,因此并没有把这些话记在心上。
    禁中,内侍省押班沈择,行色匆匆地走在回廊上。他保持着一贯的低头弯腰的姿势,所以看起来倒像是在俯冲。入勤政堂,却发现皇帝没在御座上,一问守门的内侍才知,官家方才起身,估计是净手去了。
    沈择听了这话,看了看手中拿着的东西,显得有些焦急。不时朝帘子后头张望,等了好一阵,终于看到脸色苍白的赵谌一手按着肚子,缓步出来。
    “官家,这是怎么了?”沈择见皇帝走路步子都有些飘,赶紧上前搀扶着。
    “说不清,今日用过早膳之后,泻得厉害。”赵谌在他搀扶之下回到御座,重重地坐下去。
    沈择侍奉他坐好之后,又看一眼手中的东西,欲言又止。
    赵谌似乎想起什么来,问道:“不是说有本么?取来了?”
    沈择将手中的本子递上:“取来了,川陕宣抚判官万俟卨的本。”这地方上上的本子,一般先到中书,宰相视大小,呈报皇帝,一般都是亲自送来,为何这一本,却要沈择去取?
    原来,万俟卨这个本子根本就没有经过中书,而是直接上达天听,所谓“密折专奏”,就是这样。这是当初他赴任时,赵谌特许的,一直到现在,他才首次动用了这个权力。因此不难想象,肯定有要重要的事。
    赵谌接了本,也顾不得肚中还一阵阵蠕动,便展开看了起来。沈择显然已经看过,并没有在旁边偷瞄,只时刻注意着官家的神态变化。
    赵谌初看时,可能因为肚子不舒服,偶尔还露难受的表情。但越往后看,神情越是凝重。看罢,放在案上,那张削瘦的脸庞上阴云密布,极是纠结。
    “徐卫动作倒是利索,短短时间,已经攻克河中府、解州、绛州、泽州多地,并且迫使女真河东安抚使兼诸路兵马都总管韩常投降。宋金开战以来,如此高级别的金将,还是头一个。”赵谌说的这些,都是喜事,但他脸上却看不出来一丁点欢腾。
    沈择因为知道本子上还写了什么,所以并不奇怪。
    “可是……”赵谌起了个头,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来。又拿起万俟卨的奏本看了几眼,复扔在案上。“沈择,你说徐卫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小奴不好说。”沈择为难道。
    “有什么不好说的?朕让你说。”赵谌道。
    “小奴从前在东宫侍奉官家时,偶尔倒是听说过徐郡王的事迹。不外乎就是百战百胜,力挽狂澜之类。因此,除了能征惯战之外,没有旁的印象。(未完待续。如果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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