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六虽然作了参知政事,离开了陕西,但跟徐九还是经常书信往来,虽然并非刻意为之,但他的书信中委实透露了不少中央机密给堂弟。一边往饭厅里走,一边拆开封皮,抽出信看了起来。
    “官人,吃饭了。”张九月盛了一大碗粥,又将一个鸡蛋放在旁边。
    “好,季兰怎么还没起来?”徐卫随口问道。
    “她有身孕,贪睡些,由着她吧。”张九月是过来人,显得十分体谅。但这句话之后,却没听到丈夫的下文,一看才发现徐九面色肃穆,已经看得出了神。遂不去扰他,自己照顾两个女儿吃了起来。
    好大一阵,徐卫还盯着信看个没完,张九月见状,对小女儿道:“叫爹吃完饭再看。”
    徐妠倒听话,奶声奶气道:“爹,娘叫你吃完饭再看。”
    徐卫抬头勉强一笑,将信收起,这才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张九月发现他只顾着喝粥,既不挑菜,也不剥蛋,似乎想什么事情分了心,遂问道:“官人,谁来的信?”
    “六哥。”徐卫道。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张九月猜测着。
    “没什么,吃吧。”徐卫笑道。怎么可能没什么?徐六在信中向堂弟透露了两个事情。其一,就是在天子再三催促下,中书已经拟定了川陕宣抚判官的人选。这个人的大名,徐卫是如雷贯耳。他曾经担任过陕西提点刑狱,后来被调入中央,管干大理寺。徐卫的三叔发动政变,迫使赵桓下台,他的主要辅臣遭到清洗,此人也在其列。不过,或者是因为他精熟刑律,又或者是走了门路,居然和黄潜善一起又被召回朝中,任大理寺卿。这个人,就是万俟卨。
    据徐六讲,派他来,是首相朱胜非的主意,因为万俟卨曾经在陕西任过职,熟悉情况,遍视朝中,数他最合适。当年,万俟卨作陕西提点刑狱时,徐卫还是定戎知军和陕华经略安抚使,跟对方基本上没什么往来,也没有特别的印象。但这个在历史上很有名,就是他极力“促成”岳飞冤狱,岳墓前四个跪像中,有他一席之地。
    不过这件事徐卫倒不怎么上心,来就来,反正也是自己的佐官。他在意的,是徐六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情。
    自从何灌的神武后军被金军击败,丢失荆门军和郢州以后,朝中就杂音不断。最近,也不知为什么,金军没有大的动作,上个月,宗弼居然派人跟折郡王接触,打算停战,不管是领土划分,还是两国定位,都比照战前。
    这消息一传到行在,本来就反战的部分大臣群起上奏,要求皇帝和朝廷接受。首相朱胜非也表示赞同。官家却对宗弼提出的条件不满意,坚持要免除岁币,关系平等。不用想也知道,这个条件宗弼不可能答应。但小赵官家坚持己见,在被宗弼拒绝之后,又派内侍沈择出行朝,往前沿见折郡王。究竟去干什么,宰执大臣们都不知道。
    但是,他从皇帝的言谈之中能看出一些端倪。因为自打金军主动提出停战以后,官家就在不同的场合对宰相们提到,说金军主动要求停战,是自知无法夺取襄汉,又顾忌折郡王的神武前军,所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据此判断,小赵官家派沈择去前沿,可能是跟折郡王商量“大事”。他知道宰相们这里通不过,于是绕开政枢二府,直接向前线的折彦质下令。
    徐卫在意的,恰好就是这个。
    尽管杭州的人全都蒙在鼓里,不知道为什么金军突然主动提出停战。可徐卫再清楚不过了,宗弼一定是受到了金廷极大的压力,让他回来弹压乱局。你想想,作为大金的藩国,西夏发生如此严重的内乱,女真人能坐视不理么?更何况,西军夺取了麟府路,将兵锋探到了燕云边境,金廷的震动可想而知。
    宗弼急着回来,但又恐自己一撤,宋军乱来。于是,顾不得许多,只能主动提出停战。但谁知遇上个愤青皇帝,一见金军软了,马上就提出女真人不可能接受的要求。估计,现在宗弼在前沿也是骑虎难下。
    但皇帝绕开二府大臣,直接派内侍去见军队统帅,十有八九就是徐六猜测的那样。沈择代表皇帝跟折郡王商议的“大事”,极有可能是趁金军退兵之后,发动反攻!
    不难看出,小赵官家这回不但是“锐意进取”,更有很大的冒险意味在。这一把如果赌赢了,那么不但能收复失地,振奋军民,更有可能收复东京!但是,如果赌输了……
    不过,徐卫个人认为,这确实也是一个机会,值得赌一把。西夏内乱,西军进据麟府,宗弼受到金廷压力,不能不回。如果宋军此时趁势反扑,还是有可能打开局面的。但关键还在于折彦质,他愿不愿反攻。
    如果他想保存实力,不愿反攻,大可有诸多借口来搪塞。但话又说回来,折彦质文武双全,他不可能无视这个机会。
    得,念在你们折家两次救我的情份上,我帮你一个忙!
    就在当日,徐卫写下了一道奏章,用银牌快马往杭州传递。在奏章中,他报告了西夏内乱和西军的行动,向朝廷表明金军为什么要撤退。当然,他没有在奏本中表达什么主张,那不是他该操心的。他是想借自己这一本,给朝廷和折彦质解惑。
    二月十七,秦州。
    徐卫收到佐官从秦州发来的报告,确认吴玠着实病得不轻。听闻此讯,他马上启程赶往秦州探视。
    “见过太尉!”当徐卫骑着他的汗血马驰抵吴府之前时,门人慌忙下来迎接,又有人赶紧报入府内。等他跨进门槛,进入前庭时,吴玠之弟吴璘,长子吴拱,都迎了出来。
    “唐卿,晋卿的病怎么样了?”徐卫不等他们行礼,就急忙问道。
    吴璘面色晦暗,未语先叹,沉声道:“反正听大夫说,不太乐观。”
    徐卫一边疾步而行,一面道:“无妨,我从兴元带来了名医和一批药材,定能治好晋卿的病。”
    “多谢太尉。”吴璘快步跟在后头道。不一阵,他几人到吴玠房前。吴玠的妻子,几个儿子都在门外迎候。徐卫没跟他们多说什么,径直踏入房中。过门槛后,他回过身,伸手示意众人都不要进来。
    二月,天气已经转暖,但病榻上的吴晋卿仍旧拥着一张厚厚的被子。估计是睡着了,所以徐卫进来他没有察觉到。
    紫金虎行至塌前,仔细打量。发现往日神采飞扬的吴玠,如今脸色蜡黄,人也明显清瘦了,两个颧骨都冒了起来。他其实刚刚过了五十岁,但或许是因为病痛的折磨,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徐卫心头很不是滋味,在塌前看了一阵,轻手轻脚地又出来。问吴璘道:“大夫怎么说的?”
    “说是肺上的问题,引起咯血。其实早之前兄长就发现痰中带血丝,只是一直忙于军务,无暇理会。结果这么一拖下来,到前个几月,只要咳嗽一厉害,就一口一口地呕。”吴璘答道。
    徐卫回头看一眼,小声道:“他现在睡着,等他醒过来,再让大夫看看。哎,你让人药方拿来给大夫看看。”为了吴玠治病,徐卫自掏腰包,请了兴元城里最好的大夫,按天算酬劳,又担心秦州条件有限,遂根本大夫的建议,采购了一批药材带上。
    不一阵,药方取来,交给徐卫从兴元事来的名医过目。那老郎中仔细看罢,对徐卫道:“太尉,若从方子上看,诊断倒是不差。这上面的几味药,都是清肺止咳。具体的,还是小人亲自诊断才作数。”
    徐卫点点头,正待说话时,里面响起咳嗽声,吴玠醒了。
    “好!唐卿,你领大夫进去诊断,先别提我来了。”徐卫赶紧道。吴璘依言领着大夫进内,只听他说道:“哥哥,这位是从外地请来的名医,专门来替你诊治的。”
    吴玠并没有回话,仍旧咳嗽不止。
    徐卫和吴家人就在外头干等着,好大一阵之后,那老郎中出来,什么也没说,只道:“请太尉借一步说话。”
    一直走到房外,徐卫停下来问道:“如何?”
    老郎中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不敢相瞒太尉,制置相公这病,若是早医,或许还有希望。但拖得太久了,不止脉象虚弱,呼吸也不顺畅,最要命的是,小人发现吴制置只要猛烈咳嗽,即便没痰,也是一口一口地咯血。”
    “这些我不懂,我只想知道,能不能治得好?”徐卫皱眉道。
    “太尉,治是不可能治得好了。如果清心寡欲地静养,再服用些清肺的汤药,至少能够维持一段时间。”老郎中如实说道。
    徐卫心头一沉,又问道:“能维持多久?”
    “这就没法担保了,或者一年半载,或者更久。”老郎中道。
    徐卫好一阵没说话,只低着头,良久,他嗯了一声道:“有劳,且去歇息歇息,吃口茶。”语毕,折身向房内而去。
    这时候,吴玠消停了一些,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徐卫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塌前,他却因为闭着眼睛而没有发现。
    “晋卿。”徐卫唤道。
    吴玠侧过头来,那双已经咳红了的眼睛盯着徐卫看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上身一挺,口中道:“太尉!”
    “哎呀!别动,你躺好!”徐卫起身上前按他下去。
    “这,这,太尉几时到的?怎地没人知会一声?”吴玠有些焦急。
    徐卫摇摇头:“你都这样了,还讲究个啥?”
    “太尉事务繁忙,怎敢劳你大驾?卑职这病,也没啥大不了的。”不知吴玠是自己也不清楚,还是宽慰徐卫。
    结果紫金虎听了更郁闷,打量着老部下那张脸,叹道:“熊虎一般的汉子,怎就……唉。”
    “太尉不必挂怀,卑职这一生,随太尉南征北战,杀人如麻,早就活够了,就是现在闭了眼,又打甚么紧?”吴玠笑道。
    徐卫盯着他,忍不住也是苦笑一声:“你我都是疆场上拼出来的,死在我们手里的人,何止千万?前些时候我看书,白起临死之前说‘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死矣’,这岂非我辈中人写照?”
    “哈哈,这一段卑职恰好也看过。投身行伍,难免一死。只不过,马革裹尸才是我辈应有归宿,娘的,要是死在塌上,却是耻辱。”吴玠恨恨道。
    徐卫听他如此说,心里已经明了,看来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病情。遂宽慰道:“你也莫灰心,这病好生静养,用对汤药,是有转机的。”
    “但愿吧。”吴玠笑道。刚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徐卫赫然发现,他咳过之后,那口中,唇上都是血!心头一紧,忙端了桌上茶杯递过去,吴玠接过,漱了口,将血水吐在塌前铜盆里。就势披衣坐了起来,捧着杯子道:“这些日子病在家中,卑职就时常回忆起昔年追随太尉转战各地的旧事。咱们也真是不容易,从牟驼冈开始,就跟金军血战,后来还往河北追了一遭,再后来入陕西,讨河东,只有南方没去过。十几年下来,也算是战功赫赫,不枉此生了。”
    “这算个甚?两河还在北夷手里,咱们能干的事还多。”徐卫道。
    “卑职是真希望一路追随太尉走到底,不过,生死由命,强求不得。”吴玠轻声道。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直视着徐卫,故作轻松地笑道:“卑职这病,一时半会儿估计也好不了,有几桩事,想……”
    徐卫知道他的意思,一挥手,有些生气道:“别提这个,我不爱听。等你好了再跟我说。”
    “吴璘自幼好效仿我,我学骑射,他在旁边振臂高呼。我读兵书,他连字都还不识,也站在我身后假看。我从军后,他也跟着来。反正这么些年,我俩兄弟就这么过来了。”吴玠自顾言道。
    徐卫默然无语,他清楚,吴玠这是在托付身后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a href="http://www.qidian.com"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www.qidian.com</a>,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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