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惊生又微笑起来,笑从眉峰扩散,传到微皱的鼻梁,滑下去,贴住抿弯的嘴角,唇边上淡白的疤点也扁平开,那时旧日被针缝出的勋章。
    他全副面孔在舒张后,在楼梯间绽开一只无声的礼花,因为那不辨性别的绚烂,而足够男女都驻足行注目礼。
    当走到一楼,苏惊生迅速熄灭那只烟花。
    他跟在左忱身后,将手中的纸箱交给搬家员,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举止,如同她身后一只年幼的影子。
    他太过早熟,早早清楚美有何等的致命性。他美而自知,并为此自卑的傲慢着。
    “那左小姐,我们先过去了。”
    “好的,我们自己会打车过去,剩下的麻烦您了。”
    左忱和气地道谢,搬家的大车门一扣,开走了。她边走边掏手机叫车,苏惊生跟住她,拉起她一缕头发,发梢在修长的指间绕两绕,松松一个圈。
    左忱低头没看他,随口问:“最近腿还疼么。”
    苏惊生抽条很快,最近经常腿疼,左忱给他买了点钙。
    苏惊生说:“好多了。”
    左忱用熟稔捕捉了他话中的真意。她回头微弯腰,伸手摸一摸他大腿,说:“钙不能多吃,我叫红姨给你炖点汤。”
    苏惊生咬着唇,亮晶晶地笑一下,“好。”
    左忱没什么表情地嗯一声,转头继续往前走。
    手上的发梢又转了两转。
    车来了,左忱快步往前赶,苏惊生一瞬间没跟上她,长发绷直,拽痛了头皮。左忱皱一皱眉,回头牵住他的手腕,几乎就是骨抓着骨,两个骨头精在街上翻滚。
    上了车,左忱报出地址,接着说:“你买点东西去学校吃,上五年级瘦得太多了。”
    “嗯?”苏惊生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可是吴大夫说不能吃太多……。”
    “一次是不能。”左忱低头打开支付宝,“大课间加餐,去买点水果吃,高热量的也行。还有钱么。”
    “有。”
    “还有多少。”
    “两千多一点。”
    “……转给你了。”
    “?”
    苏惊生的app刚升级,支付宝没有调试,语音模式一下外放出来。
    【支付宝到账,一万元整。】
    前面开车的司机看了眼后视镜,笑着调侃,“姐,对你家孩儿真好啊。”
    “啊。”左忱客气地挂了下嘴角。
    “孩子今年多大啦?”
    左忱说:“五年级了。”
    司机咋舌,“哎这么大了,我家那个也好上小学了。咱都老了啊。”
    左忱又客套地提一提嘴角,“啊,是。”
    司机问:“姐你家孩儿长得很漂亮啊,小女孩儿?”
    “……”
    胳膊被握紧,左忱扫一眼苏惊生,他脸上现出阴郁愁美,带着答案,那种,因为别人的问题而摇移的答案。
    她抽出手环住他的肩,淡淡地说:“不是,我儿子只是长得有点秀气。”
    第19章
    司机打过转向,嗨一声, “挺好, 现在不就流行中性美么, 你孩儿长得是好看。”
    出租停下, 左忱付钱下去,搬家公司的车已经等在那。他们合力将东西搬上楼, 来回几趟,等收拾出个能站人的地方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
    又是绵夏, 暑假过去, 刚开学一周, 苏惊生的年级即将重分班大考,为了连升初中做准备。左忱不太明白, 两人去吃饭的路上, 她看着微信的家长群说:“这种时候分班干什么。”
    苏惊生认真猜测:“可能是为了成绩好都的放在一起, 然后管成绩差的再要一次赞助费?”
    左忱说:“那不是初中入学考的事儿么。”
    苏惊生说:“我也不知道,我听老师讲, 好像是今年才出的新办法。”
    左忱挑一挑眉,不再说这件事。
    收起手机, 她把手抄进风衣口袋,“那你好好考,寒假带你出去。”
    苏惊生啊一声, 软软地问:“去哪啊?”
    左忱说:“外省。”
    苏惊生继续问:“哪个外省?”
    左忱说:“东边儿那个。”
    苏惊生:“……”
    这种来往不用超过两个,苏惊生就知道没戏了。左忱从不曾在这方面给他失望,但她也几乎不会提前告诉他什么。
    他闷声说:“好吧。”
    他跟着左忱靴跟的足迹, 一步一点,随口说:“好像考完试后会换一批老师,监考老师也都是初中校区的。”
    左忱没说话,但苏惊生知道她在听。
    他说:“刚上学那会欺负我的那个男的,他爸爸可能会来监考。”
    左忱出声:“刘漳的爸爸?刘国才么。”
    苏惊生眨一下眼睛,“这么久了你还记着啊。”
    “……”
    左忱又不说话了。
    苏惊生前赶两步,伸手拉住她一根小指。左忱动动手,没什么反应。走过一条街,苏惊生掌心的手指添到两根,左忱还是没有动作。
    小爪子尖伸长一点,再多握住一根。
    “热。”
    于是整只手都抽出去,抄回薄风衣口袋里,在每个人的意料之中。
    这是一场熟悉至极的游戏。
    苏惊生的手追进口袋,掏出她的手掌,重新牵住那根细长的小指。左忱皱一下眉,声音冷淡,“别拉着我,像个男生一样好好走路。”
    苏惊生慢慢抿起嘴,手却没松开她。
    苏惊生已经过了追问的年龄,他不再问为什么男生不行。他知道男人上街很少拉着长辈,很少走在女人身后,很少不玩摇滚留长发,也很少因为小说哭出声。
    这些很少不是他们不做,不会,而是不能。
    男人并不是全部都愿意不穿粉色,愿意在鬼屋中走在最前头,也并不是全部愿意吃饭坐主桌而妻子坐厨房,只是必须如此。
    好吧,也许坐主桌是有部分男人愿意的,很大一部分。
    那像阳/具一样膨胀的男权。
    但他天生不具备这些必须。
    在试图了解自己时,苏惊生搜错了关键词,他将第三性扔上词条,误读了过多的波伏娃与萨特,还有群体溺死女婴的田野调查数据。他在选择上微妙的走偏,却延续了困惑,还有摇摆不定的灰度。
    集体活动中,班级分为男生组女生组,苏惊生在男生组。
    所有人并不非常排斥他,好看的面孔总是能融洽气氛。但苏惊生常感到古怪,如同一个难以令人折服的小说女主人公,用背心裤装武装起来,混迹战场,七进七出。
    他是被自己童年无知硬拎上台的大胡子,翘着兰花指唱老生。那身影在他人看来只是清秀无害,他却日渐感到自卑的深恶痛绝。
    说来,这些素质左忱反而比他过硬。
    她比他更像一个中国当代意义下的男性。
    有时放学去找她,左忱还没结束工作,他坐在另一间屋,隔着磨砂玻璃看她对员工讲事。偶尔这时,苏惊生心中会有嫉妒漂浮,羡慕她有能选定一己道路的坚固自由,也憎恨她愿他愚鲁的态度。
    而当她转头向他,快乐又总能盖过其他所有。
    苏惊生看着对街亮灯的餐厅,手中那根高温的尾指渐渐握到分辨不出来。他在脑海中反复掂量,天平上称重亲密和想脱口的话。
    手中的指头一动,猛然抽走,肩头被人揽住虚带进怀里。
    苏惊生已经是班里最高的男孩了,可他才只到左忱的下巴。头顶声音低低,左忱说:“看路。”
    天平被打翻了,苏惊生惊醒过来。
    下次吧。
    他吸口气,将碎在地上的句子扫到角落,跟住左忱踏进餐厅。
    下次再说。
    餐厅里吃完饭,两人回到新家收拾到晚上九十点,第二天苏惊生照常去上学。
    开学第二周的周一,全年级开始重分班大考。
    监考老师都是初中校区来的,一个半小时换一场,场场是生面孔。苏惊生成绩中上,坐在第二个教室第三排靠窗,考完了他不上厕所,也不怎么抬头,两场下来直到吃中饭,他连监考老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下午最后一场考语文,监考老师进来,卷子一放,话从讲台后传过来。
    “考试时间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前不允许交卷,有手机的都关机啊,别的老师抓着可能就是警告一下,我抓着可直接让你们去教务处接处分了。”
    苏惊生捏笔的指尖一下变白,缓慢的回过血色。
    教室里几声轻微骚动,苏惊生极快地抬了一下眼,扫过讲台后的人。
    中年人梳一个背头,鬓角有灰色,金架无框镜,白衬衫西装裤,领带打得很整齐。他微微发福,眯着眼在开试卷袋点数,嘴里吐出一点舌尖来,显出和年龄不相的俏皮。
    苏惊生低着头发了几秒愣,慢慢又从眼睑上望他。
    这一眼,被他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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