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按照科举场上的规矩,士子一旦被录取,就应该在第一时间带上礼物前去拜见座师房师,算是正式拜在人家门下。
    而考官在广收弟子,为自己蓄养政坛人脉的同时,也能得到一大笔收入。
    京官清贫,尤其是翰林院这种没有实职的清贵,每年也就几十两俸禄。好在翰林院的学士主要任务是下地方主持科举,每下去一次,几千两谢师银子还是能拿到手的,这也是官场的潜规则。
    从放榜到现在已经四天了,自己因为忙,却一直没有去拜谢恩师,已是大大的失礼。
    况且,苏木也知道杨廷和在将来会出任内阁首辅,自己能够做他的门生已经天大的机遇。可这人性格刚烈,若是因为迟到而让未来的杨首辅误会,对将来的仕途却是有碍。
    所以,第二天苏木起了个大早,就匆匆地出了宫,去商铺里将金叶子换成现银。包了二十两,写了帖子,径直去杨府拜见。
    可惜,还是来得迟了。接过帖子看了半天,门房笑道:“原来是苏老爷,不巧得很,我家老爷有公务出京去了。”
    苏木有些失望,问杨大人什么时候能够回府。
    门房还没回答,就听到屋中有人冷哼一声:“不知道,也许三五日,也许七八日,你就是苏木?”
    苏木定睛看去,就看到屋中的角落处坐着一个年轻书生。此人生得倒是英俊潇洒,身上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傲气。真从外表和气质来看,同苏木却有些相似。只不过,同苏木的随和不同,此人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贵气。
    看苏木的表情也颇多厌恶。
    苏木不明白这人怎么会如此讨厌自己,就拱手问:“正是苏木,还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门房笑了笑,正要介绍。那书生猛地站起来,一把抢过帖子扔出门去:“我是谁你也不用知道,且回去吧!”
    苏木也有些恼了,正要发作,门房忙抢上来,又是打拱又是赔礼,说了几句好话,这才让苏木消了气。
    那书生从头到尾再不说一句话,只微微冷笑。
    等苏木离开,门房才苦笑道:“大公子你还是改不了那脾气,这个苏木可是老爷看重之人,这几日见天都在问苏木来没有来。”
    若是苏木在这里,听到这句话肯定会大抽一口冷气,原来这人就是杨廷和的长子,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杨慎杨用修。
    “狂妄,这人是有才气,就算是我杨甚也佩服得紧。只可惜人品却差,你真以为他得了父亲的看重,其实不然……哼,发榜都五日了,这才想着前来拜门,真以为攀上高枝,就目中无人了,小人一个!”
    杨慎满面的愤恨:“今日他若不是客,当狠狠羞辱一番,才能泻我心头之愤。”
    堂堂翰林院侍读学士,未来的内阁首辅的家风实在不怎么样啊!
    出了杨府,苏木忍不住摆了摆头。
    因为拜门来迟,苏木心中也有些懊悔。
    座师是拜不了啦,不过,房师那里却要去走走。
    这次好不容易出西苑,又得了笔钱,自然要回家看看,将银子送回去。否则,再过两日,小蝶和吴家父女就要挨饿了。
    回到家之后,小蝶却已经搬到吴小姐屋里。
    众人见了苏木自然欢喜,就连吴举人也难得地到厅堂里同苏木说话。
    苏木将银子交给小蝶,又将这事同吴举人说了,问现在去拜见房师是否还来得及,又又什么讲究。
    吴举人痛心疾首道:“苏木啊苏木,你好糊涂,放榜五天还没去拜师,已是大大的不敬。人家杨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将来的搞不好就是六部的部堂,你这次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恶劣,对于仕途却是大大有损。”
    苏木也叹息一声:“我也后悔。”
    吴小姐担忧地看着苏木。然后又飞快地回屋去了。
    吴举人振作起精神:“既如此,你也别想太多,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走一步看一步吧?”
    然后他又冷笑着说了这个杨大人看起来品行也不怎么样,不就是学生拜门迟了几日,没送银子,就让门人端起张冷脸,不是君子。
    说到激奋处,竟破口大骂起来。
    苏木知道老先生是个迂夫子,听得头大,正要起身离开,吴举人又道:“苏木,你也没什么钱,房师又多,十八房,若送银子,谁受得了。这样,一人包五两银子,再买些文房四宝之类的雅致物件即可。其实也就是个心意,房师看重的是学生的前程,对于钱却不着紧。”
    “老先生说得是,我这就去准备。”
    接下来一整天,苏木就忙忙碌碌地在京城中四下拜师,将脚丫子都跑大了。
    就这样,也才走了六家。
    到晚上,苏木又回西苑去住,然后同刘瑾说了一声。
    第二日继续拜师。
    如此,先后三天,才将十八房房师给拜完。
    其中的劳顿自不用说,关键是钱遭不住。
    等一切弄妥,那十两金叶子也花得七七八八。
    苏木暗自咋舌:这读书果然是一件大费钱财的事情,关拜师这一项所花出去的钱,就够普通人家吃用十年。
    拜师完毕,接下来自然是要与同年聚会,拉拉关系什么的。
    这事却不急,西苑那边皇帝移驾的事情总算弄好,太子也要如期开课。
    作为东宫行走,苏木的工作是陪同太子读书。
    课堂就设在西苑一处僻静的小院的屋里,一大早,屋中就烧了地龙,热得人浑身冒汗。
    屋子正中设了一条长案,乃是太子师傅的讲桌。
    长案对面则是一张小桌,这是太子的位置。两边,则是侍读学士的位置和苏木的座位。
    听刘瑾说,今天来给太子上课的时候工部侍郎王螯。
    苏木一听,顿时吃了一惊,这个王大人可是当世一等一的古文大家,当年参加会试的时候就中了状元。真若论起八股文上的造诣,他若是自承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端的读书界的偶像,国宝级的人物。
    能够听他讲课,也算是我的运气。
    苏木竟然有些期待了。
    同太子进屋坐下不片刻,王螯就进来了,是一个六十来岁的枯瘦小老头,一看就是个情商不太高书呆子。否则,以他状元公的身份,又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早就应该入阁了。
    朱厚照一看是王螯,心中就欢喜,这人是个有名的好好先生,上他的课倒也轻松,若是换成刘健和谢迁,日子怕不好过。
    忙笑眯眯地喊了一声:“王师傅。”
    “见过储君。”王鏊点了点头,回到主座,开始翻书,然后不住地打着哈欠,显得精神很是萎靡。
    “王老头昨天肯定没有睡好。”朱厚照小声对苏木说。
    “当然,我看得出来。”
    朱厚照:“子乔你却不知道,这个王大人很是好色,家里娶了六房小妾,听说经常请郎中进府给他下方子……呵呵……这个王大人却不是一个好汉……对了,子乔,这江湖上的好汉,是不是都只顾打熬筋骨,对于女色却不放在心上吗?”
    苏木忍俊不禁,正要笑,突然间,外面的刘瑾叫了一声:“翰林院侍读学士到。”
    太子和苏木都安静下来,同时回头看去。
    说起来,侍读学士和苏木一样也是陪太子读书。
    苏木对这个自己实际上的同事倒有些好奇,这一看,却楞住了,这人好生眼熟,究竟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呢?
    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大红官袍,长相嘛,大明朝的文官好象都那样,身高臂长,国字脸,眉目疏朗,英俊潇洒,让人怀疑他们集体去韩国旅游过。
    正想着,那个学士见到苏木也是一楞,忍不住问:“你怎么在这里?”
    说话中,他面色一变,挂满了寒霜。
    “杨廷和大人,这位是东宫行走苏木,父皇让他也来侍读。”太子笑着介绍。
    “啊,恩师!”苏木吃了一惊,难怪如此眼熟,想起来了,那日在通州考场的时候,远远见过杨大人一面。
    “谁是你的恩师?”杨廷和怒喝一声:“我杨廷和可没有这个运气有你这么个小人门生!”
    杨大人这次是出离地愤怒了,他上次主持乡试时,处心积虑要将苏木刷下来。却不想,阴错阳差,还是将苏木给取了。
    既然如此,这就是天意,杨大人也人命了。
    下来之后,又听人说起苏木与龙在诗词比试,等读到那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时候,心中却是一动:这首词气象宏大,非堪破人情,看透世事,有大胸襟之人,不能为。以诗观人,能够写出这种诗词之人,胸怀气度必然极佳。
    也许是我看错了苏木,只见着他与储君走得近,就先入为主地以为此人乃是攀龙附凤,投机取巧之人。
    年轻人,执身不正,难免会犯下错。若是知耻,未必不能磨练成有用之人。人才难得,错过了,放任他在邪路上走下去,却是可惜。
    反正发榜之后被录取的举人都要前来拜师,到时候在和他好好谈谈。若此子可堪造就,我杨廷和也能得一佳弟子。
    为此,杨廷和甚至还作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千文,大概意思是,功名利禄人人都爱,君子要有所作为,自不讳言。不过,却不能舍大义而取小利,所谓:宁从直中取,莫从曲中求。
    老实说这篇文章杨廷和做得很是得意,他甚至能够想象出苏木一旦读到这篇文章,痛哭流涕,幡然悔悟,拜于座前时的情形。
    到时候,自少不了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
    最后,师生尽欢,成就一桩佳话。
    可左等苏木不来,又等苏木不来,一晃眼就是五天过去了,杨廷和却还是没有看到苏木的影子。
    感觉自己这一篇文章没个落实处,就好象一拳打到空气里,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今日却见到苏木大摇大摆地坐在太子身边,公然登堂入室,一刹间,杨廷和就彻底明白了:好一个苏木小人,钻营手段果然了得,竟然做了太子的陪读。将来若是进了朝堂,还了得了。
    此人是有绝世之才,文章一流,诗词更是国朝以来的第一人。
    可小人未必就没有才,比如那北宋的宰相蔡京蔡元长,不也文章老辣,书法更是开一代新风,在苏黄米蔡中排名第四,宗匠级的人物。
    可小人越有才,祸害起国家来却更是厉害。
    一想到蔡京的名字,杨廷和背心中就出一层冷汗。
    苏木没想到杨廷和冲自己发火,心中疑惑的同时,也恼了:不就是迟了几天去拜师而已,至于见面就骂人吗?
    “霍!”一声就站了起来,微一拱手:“见过杨大人!”
    语气已经是非常地不客气了。
    杨廷和却不理睬,大声对太子呵斥道:“太子,臣且问你,东宫侍读需要什么资历?”
    朱厚照见杨廷和和苏木冲突起来,心中得趣。他是个巴不得天下大乱的人,就笑道:“进士出身,点翰林,就这两样吧?”
    “好,说得好。那么,臣请问储君,苏木是什么功名,可点了翰林?”
    “没有吧。”
    杨廷和的声音高亢起来:“朝廷制度不可废,区区一个举人,凭什么来做东宫侍读?”说到激奋处,他竟一把抓住苏木的胳臂,就要将他扭将出去。
    明朝的文官出来性子急外,还喜欢动手,一言不合就敢动手打人。
    在后来嘉靖朝大礼仪的时候,杨廷和的儿子杨慎甚纠结一群文官,准备在左顺门伏击霍滔,准备将他直接打死。若不是霍滔等人跑得快,还真要被人平白打死了。
    在这个时代,文官们互相打群架也是常事,别人见了不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会夸当事双方一句:铮铮铁骨,质高行洁,嫉恶如仇,真君子,大丈夫。
    有的时候,苏木还有些怀疑,台湾政坛上的打架之风是不是从明朝继承来的。
    见杨廷和动起手来,他也恼了:反正我也没拜师,咱们也不算师生关系。真欺到我头上来,我苏木也不是好欺负的。
    就一挥袖子,杨廷和毕竟是一把年纪了,如何扛得过去。
    “碰!”一声就撞在桌上。
    文房四宝散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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